问
自朱子作《诗集传》,专攻《小序》,说《诗》乃颇与毛、郑歧异,元、明以来,学者宗之。国朝诸儒,祖述汉氏,薄弃宋贤。陈启源氏始力诋朱子,一反毛、郑之旧。乾、嘉以后,曼衍益甚。于是,《集传》一书,仅为习贴括者之所循习,耆儒硕老及稍有志于古者一深摈而不之及矣。夫异毛、郑不自朱子始也,欧阳氏固已启之矣。彼岂好异论,抑实于志有所不能安者欤? 或谓汉儒之学长于考证,宋儒之学长于辞义。毛、郑之学互有得失,不可偏废,似已。然毛公《故训传》岂果举义理,文辞而一不之及欤? 朱子《集传》,固时不免臆断,亦岂无确有依据为前人所逮者欤? 世皆谓毛公遵《小序》,然即篇首《关雎》一诗,其说与《小序》固已岨峿而不合矣,世固弗之察耳。苏子由氏于《小序》独采首一语,而其余则无取焉。其说果然欤? 否欤? 郑康成依《毛传》作《笺》,然其与毛公异者抑何多也。即其同者,亦岂能悉得毛公之意欤? 郑与毛且不能尽同,况能胥强后之人而同之欤? 孔子论《诗》之言,著在《论语》,孟子之说《诗》也,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斯为得之。”秉孔孟之指,以进退百代后儒之说,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解答
要解答这一组问题,牵涉面很广,也不是从一两个方面回答得了的。下面分几个方面作一些说明:
(一)
西汉鲁(山东曲阜)人毛亨(人称“大毛公”),开创“毛诗学”,作《毛诗故训传》(简称《毛传》),以授毛苌(人称“小毛公”)。毛苌是西汉赵(邯郸)人,《诗》学受之大毛公。《诗》成书于公元前六世纪,距毛公作《传》已有五、六百年了。《毛诗序》有《大序》《小序》。《大序》是《关雎》一诗前边的《小序》之后,有一大段文字,是冠于全书的序言。《小序》是加在每篇诗的前面,提要解释性的短文。《大序》指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发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说明“言志”是诗歌艺术的本质;教化作用是诗歌应有的社会功能;要“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的创作原则是“发乎情,止乎礼义。”《大序》还对“风、雅、颂、赋、比、兴”作了解释。《小序》置于每篇诗之前,说明诗篇的主旨、作者、写作背景等,有似诗的提要,好像诗因序意而作。
《毛传》多以史证诗。如:《左传·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左传·闵公二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左传·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毛传》所云,皆与《左传》符合。《毛传》讲“美”讲“刺”。到了东汉末,大儒郑玄,字康成(127—200),为《毛传》作笺释,书名《毛诗传笺》(简称《郑笺》)。
毛公作《毛诗故训传》并不完全遵从《小序》,如首篇《关雎》一诗,其说与《小序》就岨峿(jǔ yǔ,不相融合的样子)不合。《序》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毛传》云:“《关雎》后妃之德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陂(邪诏不正)私谒(妇人有宠多私受亲戚请托)之心。”《小序》讲的是后妃之德的重要性,放在风化的首位,其作用可以风化天下,对乡人和邦国都是适用的。而《毛传》又强调了“辅佐君子求贤审官”,“有进贤之志”,而无邪诏不正和私下接受请托之心。这些与《小序》之意显然不完全相合。
(二)
郑康成依《小序》作《笺》,其《笺》与《毛传》有同有异,即其同者也不能全得毛公之意。下面就其同异两个方面举例说明之。
其相同者如:
《秦风·蒹葭》中“宛在水中央”句。清代桐城人马瑞辰根据《说文》释“央”为“旁”。《毛传》《郑笺》都认为“中”是语词,“之”也。“水中央”即“水之旁”。下二章中的“中”字,义亦同“之”。
《邶风·静女》:“爱而不见”句子。《毛传》《郑笺》都按“爱”的本义解释。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中认为“爱”是“薆”的假借字。“薆”,隐避。女孩子有意戏弄男子,暂时隐避不现身。
其相异者甚多,略举例如下:
《郑风·山有扶苏》,《诗序》云:“《山有扶苏》,刺忽也。所美,非美然。”(忽,即郑昭公名忽)。一般认为,此诗是一个女子跟恋人戏谑的短歌,全诗两章,首章前两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毛传》云:“兴也,扶苏,扶胥之木生于山,喻忽置不正之人于上位;荷华生于隰,喻忽置有美德者于下位,此言其用臣颠倒失其所也。”次章前一句:“山有桥松,隰有游龙。”《毛传》云:“松,木也。龙,红草也。”《郑笺》云:“游龙故纵也。桥木在山上,喻忽无恩泽于大臣也;红草放纵枝叶于隰中,喻忽听咨小臣。此又言养臣颠倒失其所也。”这第二章的笺释与《传》毫无联系。再说,《毛传》在第二章中不言《序》的旨意,而《郑笺》却自出心裁与《序》挂钩。清人陈启源在《毛诗稽古编》中批评郑康成说:“扶苏、桥松,皆木也,宜于山;荷华、游龙,皆草也,宜于隰。反喻昭公用人贤不肖易位,高下失宜,山隰不如也。《传》义平正简明,康成不用其说,分首章之“兴”为用臣之失所,次章之“兴”为养臣之失所,凿矣。”
《关雎》旧分三章。《毛传》述其章旨,第一章云:“后妃说(悦)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雎鸠之有别焉。”“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第二章云:“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第三章云:“德盛者宜有钟鼓之乐。”毛公皆以淑女为后妃,《诗》方后妃有盛德,为君子好匹,宜有钟鼓之乐。郑氏之《笺》,与《毛传》龃龉不合。第一章《笺》云:“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谓三夫人以下。”第二章《笺》云:“言后妃之共荇菜之菹(zü,音租,沼泽地),必有助而求之者。言三夫人九嫔以下,皆乐后妃之事。”“言后妃觉寐则求此贤女,欲与之共己职也。”第三章《笺》云:“言贤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与琴瑟之志同,共荇菜之时,乐必作。”“琴瑟在堂,钟鼓在庭,方共荇菜之时,上下之乐共作,盛其礼也。”凡此云云,与原诗及《毛传》风马牛不相及也。
马瑞辰批评郑玄:“后妃求观之说,始于《郑笺》误会《诗序》‘忧在进贤’一语为‘后妃求贤’,不知《序》所谓进贤者,亦进后妃之贤耳。”
郑氏谓“三夫人以下”。据《礼记·昏义》:“古者天子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郑玄注云:“三夫人以下,百二十人,周制也。”清学者道光举人陈澧《东壁读书记》云:“毛以后妃为淑女”,“郑以淑女谓三夫人以下者,由未解篇义‘忧在进贤’之语。”
《王风·丘中有麻》首章后二句:“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毛传》云:“施施,难进之意。”《郑笺》云:“施施,舒行,伺闲独来见己之貌。”二者文意,显然有别。《传》从贤者难进的角度,描述诗人用此诗表达“难进之意”,而《笺》则以“思之欲使来,认为‘不宜言其难进’”。
《小雅·斯干》第五章:“殖殖其庭,有觉其楹。”《毛传》云:“有觉,言高大也。”《郑笺》云:“觉,直也。”
《卫风·伯兮》首章:“伯兮朅(qiè,健武貌)兮,邦之桀兮。”《毛传》:“伯,州伯也。”《郑笺》:“伯,君子字也。”《传》之言:“州伯”,即称“州长”。唐代孔颖达《疏》云:“伯、仲、叔、季,长幼之字,而妇人所称‘伯’也,宜呼其字,不当言其官也。”他否认《毛传》的说法。
《齐风·卢令》次章:“卢令环,其人美且鬈。”《毛传》云:“鬈,好貌。”《郑笺》云:“鬈,意为勇壮也。”鬈(quān),头发曲弯,形容发美好。今人注《诗》,有将“鬈”注为“健勇”者。
(三)
朱熹(1130—1200),字元晦,其草堂匾曰“晦庵”,人称“晦庵先生”。他作《诗经集传》,在注释方面,多采取三家诗。郑玄作《毛诗传笺》,也多采用三家诗,最多的是韩诗。因此,朱子取三家诗作注时,有时与郑氏相同。朱子为《诗》作传,摈弃《诗序》解诗的传统,从诗篇本身探求诗的主旨。因此,朱氏《诗集传》,颇与毛、郑歧异。
一、对“风”的解释,与《毛诗·大序》有异
《大序》认为,《诗》是宣扬教化的。“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义而谲(j Ué,委婉地)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朱熹在《诗经集传》中说:“谓之‘风’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风之动以有声,而其声又足以动物也。”又说:“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又说:“而‘风’者,民族歌谣之诗也。”
二、对诗旨的诠释
《周南·关雎》,《毛诗序》云:“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朱熹在《诗经集传·序》中说:“谓之‘风’而其声又足以动物也。”又说:“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余谓‘此言于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朱熹强调了这首诗的感动作用;而感动力量来源于“性情之正,声气之和”,由艺术的感染力量,而达到政治的教化作用。
《邶风·柏舟》,《毛诗序》云:“《伯舟》言仁而不遇也。卫倾公之时,仁而不遇,小人在侧。”《郑笺》云:“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则贤者见侵害。”孔颖达疏《郑笺》云:“《笺》以仁人不遇,嫌其不得进士,故言‘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以言‘亦泛其流’,明与小人并列也。言‘不能奋飞’,是在位不忍去也。”朱熹《诗集传》:“妇女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方以柏为舟,坚致牢实,而不以乘载,无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故其隐忧之深如此,非为无酒可以邀游而解之也。《列女传》以此为妇人之诗,今考其辞气卑顺柔弱,且居变风之首,而与下篇(《绿衣》)相类,岂亦庄姜之诗也欤?”
《卫风·静女》,《毛诗序》云:“《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郑笺》释云:“以君及夫人无道德,故陈静女遗我以彤管之法。德如是,可以易之,为人君之配。”朱熹《诗集传》则以为“此淫奔期会之诗。”把表述男女正常爱情活动之作,斥为淫奔之诗,仍头巾之气十足,与汉儒言及妇女便标榜后妃之德同一弊端。
《王风·丘有麻》,《毛诗序》说诗的主旨云:“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说是国人思贤之作。朱熹在《诗集传》中说:《丘有麻》“女子盼望与所私者相会”的诗歌。诗中“丘有麻”“丘有麦”“丘有李”,是说在麻田里,麦地中,李树下,正是姑娘与情郎抒发爱情的地方。
《卫风·木瓜》,《毛诗序》云:“《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曹,齐桓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物焉。卫人思之,而作是诗也。”朱熹《诗集传》云:“言人有赠我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辞,如《静女》之类。”朱熹之说得到现代学者的赞同。
三、对诗句中词语的诠释
《周南·女坟》首章:“未见君子,怒如调饥。”《毛传》:“怒,饥意也。”《郑笺》:“怒,思也。未见君子之时,如朝饥之思食也。”朱《诗集传》:“怒,饥意也。”
《王风·丘中有麻》首章:“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毛传》云:“施施,难进之意。”《郑笺》:“施施,舒行,伺闲独来己之貌。”此处,《传》从贤者难进的度角,描述诗人用此诗表达“难进之意。”《笺》则以“思之欲使来”,不言其“难进”也。朱熹《诗集传》:“施施,喜悦之意。”
《卫风·伯兮》,诗中对“伯”的解释,《毛传》:“伯,州伯”。朱《诗集传》云:“伯,妇人目其夫之字也。”
《齐风·卢令》次章:“卢重环,其人美且鬈。”《毛传》:“好貌。”《郑笺》:“鬈,意为勇壮也。”朱《诗集传》:“鬈,(quān),鬚鬒好貌。”鬒,头发稠而黑。
《鄘风·鹑之奔奔》:“鹑之奔奔,鹊之疆疆。”《毛传》:“鹑则奔奔,鹊则疆疆然。”《郑笺》:“奔奔疆疆,言其居有常匹,飞则相随之貌。”韩诗:“奔奔疆疆,乘匹之貌。”朱《诗集传》:“奔奔疆疆,居有常匹,飞则相随之貌。”
《鄘风·相鼠》:“相鼠有齿,人而无止。”《毛传》:“止,所止息也。”《郑笺》:“止,容止。”《孝经》曰:“容止可观。无止,则虽居尊,无礼节也。”韩诗:“止,节,无礼节也。”朱《诗集传》:“止,容止也。”
《小雅·车攻》:“东有甫草,驾言行狩。”《毛传》:“甫,大也。”《郑笺》:“甫草,莆田之草也。”《郑笺》:“甫田之训,实本韩诗‘圃草’”。朱《诗集传》:“甫草,甫田也……此章指言将往狩于圃田也。”
《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毛传》:“玄鸟,配也,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娥氏之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效禖(méi,求而赐子之神)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以简狄于春分燕至时,与帝祈于郊,因而生契。《郑笺》:“降,下也,天使鳦(yì,玄鸟)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娥氏之女简狄吞卵而生契。”
(四)
清康熙年问,诸生(俗称“秀才”)陈启源作《毛诗稽古编》,竭力诋毁朱子,一返毛、郑之旧。陈氏指出:“朱晦庵误解“郑声淫”一语(孔子的话,见《论语·卫灵公》),以为郑声皆淫,是刺忽之诗,皆释为淫奔之作。”“凡《小序》言刺者,晦庵一概目为淫人自道之词。来自淫人自道之词未尝无有,如六朝歌谣之类,恐未有以类《国风》。若郑风而为淫人自道之词,虽背“无邪”之旨,孔子何以取之? 晦庵之言亦无知而妄作耳。”这两段文字,对卫道者朱熹,把男女之问的爱情诗,一概斥之为淫奔之作,批评得十分尖锐。清代桐城人马瑞辰(1782—1853),嘉庆乙丑年(1805)进士,作《毛诗传笺通释》,遵从《毛传》、《郑笺》,摒弃朱子《诗集传》。安徽泾县人胡承珙(1776—1832),字景孟,嘉庆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著《毛诗后笺》,竭力推崇《毛传》,兼取《郑笺》,亦摒弃朱子。长洲人(今苏州)陈奂(1791—1863),字硕甫,咸丰元年举孝廉方正,著《毛诗说》,独尊《毛传》,不取朱子。陈启源甚至申言:“齐、鲁、韩三家诗至宋全亡,倘三家诗不亡,晦庵作《诗集传》,当不至荒谬如此。”在《诗经》研究领域里,清初学者,汉、宋兼采,至乾、嘉年问,形成了“人人毛郑”,曼衍益甚,尊毛崇郑的诗派,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对于《诗集传》,只有那些应付科举考试的人才去诵读。而那些年长的儒士和声望高的老人,以及一些有志研究古文的人,都放弃而不涉及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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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毛传》《郑笺》的异议,并不是从朱熹开始的。早在北宋时期,欧阳修(1007—1072)就开始了。欧阳氏作《毛诗本义》,认为《卫风·氓》一诗的本义是“女子色衰而为其男子所弃,因而自悔之辞。”“一篇始终是女子责男子之语。”而《毛诗序》曰:“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背弃。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佚也。”郑玄《笺》云:“桑之未落,谓其时仲秋也。于是时国之贤者刺此妇人见诱,故吁嗟而戒之。鸠以非时食葚,犹女子嫁不以礼,耽非礼之乐。”朱熹《诗集传》云:“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以上比较起来,还是欧阳氏之论,平正而合乎诗旨。欧阳修还指责郑玄说:“不知郑氏何以知为贤者之辞,盖臆说也。”清代翰林院编修胡承珙(1776—1832)在《毛诗后笺》中也批评郑玄说:“毛意盖以此妇人之诗,故因女工之所起桑为兴。即‘沃若’‘黄陨’,亦不过颜色盛衰之况耳。《郑笺》泥于秋期之说,遂分‘未落’为仲秋,‘黄陨’为季秋,殊不知贸是孟夏。‘桑葚’是孟夏之物,仲秋安有葚。”
欧阳修的《毛诗本义》对其他人和后人《诗》学研究的影响很大。苏辙(1039—1112)著《诗集传》指出:“《诗序》不可尽信。”清人郑樵(1103—1162)著《诗辩妄》,专攻《小序》《毛传》《郑笺》。朱熹作《诗经集传》。郑樵、朱熹等宋儒解《诗》,与汉儒有异,摆脱了汉学,从诗歌本身去探寻诗旨,此由欧阳氏之书肇始。这些人并非好为异论,而是觉得汉儒解《诗》,很多不合情理,心中有所不安者也。
(六)
有人说,汉儒之学,长于考证;宋儒之学,长于文辞义理。毛郑及朱子互有得失,不可偏废,似是如此。然毛公《训故传》在举义理的同时,对文辞作了大量的诠释。朱子《诗集传》从诗文本身的分析来断定诗的旨意,有时不免臆断,然而他用这个方法提示诗的本旨,确有依据,为前人所不企及。
毛、郑吸取了三家诗的传解,有许多地方是对的;但是,有些传解,脱离了诗的本旨,妄言“美”“刺”,造成了许多失误。朱子著《诗经集传》,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然而也不可谓无失,其得失可以分辩如下:
第一,朱子就诗篇本身探索诗的本旨,不受《诗序》束缚,不拘泥于训诂之学,提出了许多新解。如认为《邶风·谷风》是“妇人为夫所弃,故作此诗,以叙其悲怨之情。”《邶风·谷风》是说:“北风雨雪,以比国家危乱将至,而气象愁惨也。故欲与其相好之人去而避之。”说《国风》是“民俗歌谣之诗”。这种创造性地解《诗》,是其突出的成就。
第二,纠正《诗序》的许多曲解,扫除掩盖在许多诗篇上的一层迷雾,让人们认识诗篇的本旨。例如:认为《国风·葛藟(lěi)》的诗旨是写“一个流浪他乡无人照料者的哀诉。”《鸨羽》是写“民从役而不得养其父母,故作此诗。”这比《诗序》所说的“刺晋献公也”,“刺时也。”更为合理。又如:认为《邶风·静女》是男女“期会之诗”,《卫风·木瓜》是“男女相赠答之辞。”而《诗序》认为是“刺时也”“美齐桓公也。”这是曲解。
第三,朱子传《诗》,通俗简明,易读易懂,使《诗》在民问广为流传作出了贡献。朱子《诗集传》对每一首诗中的每一章,都是先注释词语,后作概括地说明。如:《卫风·伯兮》,第一章注:伯,妇人目其夫之字也。朅,武貌。桀,才过人也。殳,长丈二而无刃。接着加以说明:妇人以夫久从征役,而作是诗。言其君子之才之美如是,今方执殳而为王前驱逐也。第二章注:蓬,草名,其华如柳絮,聚而飞,如乱髪也。膏,所以泽髪者。沐,洗首去垢也。适,主也。接着,加以概述:言我髪乱如此,非无膏沐可以为容,所以不为者,君子行役,无所主而为之故也。第三章注:其者,翼其将然之辞。接着简述云:翼其将雨,而杲然日出,以此望其君子之归而不归也。是以不堪忧思之苦,而宁甘心于首疾也。第四章注:谖,忘也。谖草,合欢,食之令人忘忧者。背,北堂也。痗,病也。再加简要说明:“焉得忘忧之草,树之北堂,以忘吾忧乎! 然终不忍忘也。是以宁不求此草,而但愿方思伯,虽至于心痗而不辞耳。心痗则其病亦深,非特首疾而已也。”
朱子《诗经集传》不仅对每章诗注释简明,对诸侯国的位置也作了简明的交代。在《诗集传》第二卷的开头,对邶、鄘、卫,三国名,在《禹贡·冀州》,西阻太行,北逾衡漳,东南跨河,以兖州桑土之野,及商之季,而纣都焉。武王克商,分自纣域,朝歌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以封诸侯。邶、鄘不祥其始封,卫则武王弟康叔之国也。卫本都河北,朝歌之东,淇水之北,百泉之南。其后,不知何时并得邶、鄘之地。至懿公为狄所灭,戴公东徙渡河,野处曹邑。文王又徙居楚丘。朝歌故城在今卫州卫县西二十二里,所谓殷墟。卫故都即今卫县。曹、楚丘皆滑州,大抵今怀、卫、澶、相、濮等州,开封大名府界,皆卫境地。但邶、鄘地既入卫,其诗皆为卫事,而犹系其故国之名,则不可晓。而旧说以此下十三国皆为变风焉。
朱子《诗经集传》,在民国年问的塾学里,为必读之书。在今天,七十多岁读过私塾的人,都读过朱子集注的《诗经》。
第四,朱子《诗集传》在注释词句、词义方面吸取了《毛传》、三家诗的精华,保存了传统资料,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可信的注解;他对前人成果兼收并蓄,表现一个学者的开阔胸怀和严谨的学风。因此,他所著的《诗经集传》,至今仍放射着不可磨灭的光辉。
无可讳言,《诗集传》也有失误的地方,主要表现在:
第一,朱子把反映社会民情的歌谣,纳入到理学家的“存天理”“通人伦”的藩囿,也保留了汉人解《诗》注入的“纲纪”“人伦”的道德观念。他在《传·序》中说:《诗》之所以为“经”,“所以人事浃(jiā,通)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他提出学《诗》的方法“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性情隐微之问,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对于学《诗》的目的,他在两处明确地提到:一是在他的《集传·序》中说:“修身、齐家、平治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如此矣。”一是在《周南·序》中说:“著名先王风俗之盛,而使天下后世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皆得以取焉。”《诗·召南·采蘩》:“于以采蘩,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这本是写女子采蘩采藻劳动的诗歌。朱子说是“南国被文王之化,大夫妻能奉祭祀,而其家人叙其事以美之也。”他把劳动诗歌也要牵扯到教化上去,仍未摆脱汉儒诗教的旧窠。
第二,他虽然说了“《国风》是民俗歌谣之诗。”但他又把许多民问青年男女追求爱情、相恋约会之诗,说成“淫奔”之作。《郑风·子衿》是一位女子思念恋人的短歌。他说:“此淫奔之诗。”他说《郑风·溱洧》:“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词。”《郑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扶苏,小木也),隰有荷华。不见子都(男子之美者),乃见狂童。”此诗写一个女子外出寻找自己的恋人,没有见到,却遇到了一个恶少。朱子在《诗集传》中却说:“淫女戏其所私者曰:‘山则有扶苏矣,隰则有荷华矣,今乃不见子都,而见此狂人何哉!’”朱熹的这些论点,违背了孔子所概括的《诗》总主旨:“《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第三,采用吴棫的叶(xiè)韵说
吴棫(约1100—1154),南宋音韵学家。宋徽宗重和元年(1118年)进士,著有《韵补》《诗补音》等。由于语言的发展,语音的变化,宋代读《诗经》,已有许多读不出是押韵的来。吴棫提出叶(xiè)韵说。朱熹在《诗集传》中采纳了叶韵说,在有些字下边注“叶某某反”,就是注明这个字应该改读作某音,以求押韵。例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叶蒲北反,读若“迫”)。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又如《大雅·文王》首章:“文王在上,于(音乌,叹词,下同)昭于天(叶铁因反,读若‘厅’)。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上帝)命不时(叶上纸反,读若‘申’),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叶羽己反,读若‘温)’。”如此,等等。由于当时对上古音还缺乏研究,按照叶韵的字音读《诗经》,能铿锵悦耳,顺畅如流,所以很快被人接受,广泛传播,流传后世。至清代乃至民国年问,上古音韵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人们读《诗经》,还相信和利用叶韵说。笔者少年时读《诗》,塾师就利用叶韵说来教唱读《诗经》。
(七)
有人说:“苏子由氏于《小序》独采首一语,而其余则无取焉。”其说果然欤?否欤?
西汉毛公作《毛诗故训传》,自云:“子夏所传”。《隋书·经籍志》云:“先儒相承谓《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卫敬仲又加润益。”晚唐著作家成伯玙在他的《毛诗指说》中说:“今学者以为《大序》皆是子夏所作,未能无惑。如《关雎》之序首尾相接,冠束二《南》,故昭明太子亦云:“《大序》是子夏全制,编入《文选》。其余众篇之《小序》,子夏唯裁初句耳,至‘也’字而止。其余皆是大毛公自以为诗中之意而系其辞也。”苏子由在他自己著的《诗经集传》中说:《诗序》出于“孔子或弟子之知《诗》者。”“是诗言是事也”。因而,他独取《小序》之首句。他以为这样做,遵从“孔氏之旧。”
苏子由专攻《小序》,专取首句,这是事实。但是,说他取首句之后,对“其余则无取焉。”这不符合事实。苏子由对有些《诗序》取首句之后,尽弃其余。对有些《诗序》取首句之后,对其余部分亦有所取。其取用的方式有如下几种:
一是全部取用。如《鄘风·相鼠》,《毛诗序》云:“文公之诗也。文公能正其群臣,故刺在位而无礼者。”苏子由取了首句“文公之诗也”,接着在下段取了后一部分云:“卫文公能正其群臣,而刺在位承先君化无礼仪也。”
二是在首章之后,全部用后一部分。如《郑风·有女同车》。《小序》首句的后一部分云:“郑人刺忽之不婚于齐。太子尝有功于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故国人刺之。”苏辙在他的《诗集传》中吸取了这个部分,曰:“太子忽尝有功于齐……,故国人称同车之礼、齐女之美以刺之。”这里是说太子忽未能得到“同车之礼、齐女之美”而遭讽刺。
三是对首句后剩余部分取用其中一小部分。如《郑风·遵大路》《小序》的后部分云:“庄公失道,君子去之,国人思望焉!”苏子由只取后部分的前半部分曰“毛公之序曰:‘庄公之诗也’。”
四是取《小序》首句后的剩下部分进行批驳。如:《大雅·荡》。苏子由认为,毛序之说,是诗所不言。苏子由的《诗集传》中说:“《荡》之拟以为《荡》,由诗有‘荡荡上帝’也,《毛诗》之序以为‘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则其所以名篇,非其诗之意也。”苏氏从分析诗本身出发得出诗义,批评《毛诗序》。
苏氏专取《小序》首句之举,在今天看来,失而无得,问者无涉,故不言及也。
(八)
孔子论《诗》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句话概括了全《诗》的主旨。
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是说《关雎》这首诗,快乐而不放荡,忧郁而不哀伤。评价这首诗思想感情适中,合乎中庸之道。
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是说读《诗》可以兴奋精神,遵《礼》可以养成做人的行为规范,听《乐》可以加强人的品德修养。三者对人能起到修身的作用。
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是说:从音乐大师挚演奏开始,到《关雎》结束,美妙动听的音乐充满了耳朵。这种合乎中庸之道的声音,可以陶冶人的情操。
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孔子说:我从卫国反回鲁国,然后对乐曲进行订正,使《雅》《颂》分别各归其类。说明孔子对《诗经》中的乐曲进行了订正编排。
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熟读《诗三百》,交给他政治任务,却办不成;派他出使到国外,又不能应对,虽然读得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在孔子看来,学《诗》的目的,在于应用,在于提高修身、齐家、治国的能力。
曰:“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是说不学《诗》,不能提高口头表达能力。
曰:“小子何莫学夫《诗》?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他说:小子们为什么不学习《诗》呢? 读《诗》可以提高省悟启发能力,可以提高观察能力,可以培养团结合群的品格,可以排遣胸中的郁闷;浅近的道理可以侍奉父母,深远的道理可以事奉君主,还可以多知道鸟兽草木的名称。孔子十分重视《诗》对人的教养作用。
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 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而立欤?”(《论语·阳货》)孔子对伯鱼说:你研究过《周南》《召南》了吗? 一个人不研究《周南》《召南》,他就像正面对着墙壁站着一样,无法开步向前走。这样,就会或左或右,不能沿着中庸之道前进。
在《孟子·万章》中记载,孟子说学《诗》要做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斯为得之。”是说:不要拘泥于文字而误解了词句,也不要拘泥于词句而误解了原意。要用自己的体会去推测作者的本意,这才算理解到了。
对于孟子的几句话,我们要看一下在《孟子·万章下》中,孟子对他的弟子公孙丑的一段对话,就清楚了。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者,高叟之为诗也! 有人如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笑谈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而己垂涕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已夫,高叟之为诗也。”
传说《小雅·小弁》这首诗,是被周幽王废立了的太子宜臼教他老师写的,以此来抒发宜臼的哀伤和怨恨。孟子从宜臼的怨恨中看他的“亲亲”(热爱亲人)。因为亲人有错误,怨恨他的错误,这正是热爱亲人的表现。宜臼对其父周幽王不合“礼”制的行为有怨恨,这是出于对其父幽王的爱戴。孟子转弯抹角“以意(己意)逆(揣摩)《小弁》之“志”(思想内容),为其宣扬“仁爱”服务。这就是说,按照自己的观念,经过一番转弯抹角的辩解,把诗歌作者所表达的“志”拉扯到自己的思想观念上来,合乎自己的思想观念,“斯为得之。”这样解《诗》,不可避免地要带上主观片面性。孔子对《诗》旨作了高度的概括,对《诗》的社会功能作了高度的评价,为后人学《诗》作了方向性的指示,其论《诗》的言论,很宝贵。
所谓“古文家”“今文家”,最初,只是文字上的区别。先秦时期《诗》的文本,用籀文、篆文,掌握这种文本传授《诗》的即是古文家。汉代用隶书,称今文,三家诗的鲁人申培、齐人辕固、燕人韩燕所用《诗》的文本都是隶书。称今文家。后来由解释《诗》的本旨所遵从的人属古文家和今文家的不同,才逐渐形成派别,相互抵牾,各执其词。他们在维护封建伦理道德方面,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对有些诗旨的理解和词语注释上存在着分歧。也很难划分,谁是绝对的古文家,谁是绝对的今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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