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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丰政见之争:道统与学统的背景简析

时间:2023-07-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如果说韩愈的道统论是在佛教流行、儒家学者为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而产生的话,那么两宋“道统”之争的出现则是当时政治斗争的反映。实际上,这是熙丰政争的反映。熙、丰至元祐,另一政见、学统之争在二程洛学与以苏轼为首的蜀学之间展开。

熙丰政见之争:道统与学统的背景简析

自然,辨析韩、程两者在道统问题上的同异并不是本文的目的,笔者认为要透过程颐提出的“道统”命题,去考察出现这一命题的背景,以了解道统之争与政见之争、学统之争的关系,从而从更深刻的层面来剖析宋代政局的演变以及理学的趋向。

在笔者看来,程颐提出道统命题是有深刻的政治背景的,两宋道统之争,既是政见之争,也是学统之争,它贯穿着神哲之后到南宋高宗时期的百余年,它对程朱理学最终确立“正统”地位有着不可否认的极其关键的作用。

如果说韩愈的道统论是在佛教流行、儒家学者为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而产生的话,那么两宋“道统”之争的出现则是当时政治斗争的反映。如上所述,北宋首先对“道统”问题进行强调的是程颐。实际上,这是熙丰政争的反映。关于熙丰政争,学界研究极多,在此不作论述,笔者仅对当时学术分歧与政争关系作一阐述。

众所周知,王安石创立“新学”,其学术观点与二程迥然不同。由于王氏得到神宗的支持,其政大行,其新学也一度独领风骚,风行一时,王氏著述也被作为国子生必读的课本。

二程对王安石新学是极其反感的。前辈学者已经指出程颐的一些观点“其实是针对王安石新学而说的”[10]。笔者完全同意这一结论。其实,二程从道统角度对新学进行过激烈的批判:

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惑人也因其高明。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天下之学,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自道之不明也,邪诞妖妄之说竞起,涂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污浊,虽高才明智,胶于见闻,醉生梦死,不自觉也。是皆正路之蓁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以入道[11]

应该指出,上述所称“异端”不仅仅是指佛老,也指与程氏学术观点不同的新学,因为“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惑人也因其高明。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一句中,“穷神知化”“开物成务”并非是指佛老之学。这并非是作者的臆测,因为程颐还有更为明确的话语反对新学:

臣以为今日至大至急,为宗社生灵长久之计,惟是辅养上德而已。历观前古,辅养幼主之道,莫备于周公。周公之为,万世之法也。臣愿陛下扩高世之见,以圣人之言为可必信,先王之道为可必行,勿狃滞于近规,勿迁惑于众口。[12]

此话讲于哲宗刚上台的元祐元年,显然是针对王安石新政与新学的。

二程的弟子乃至再传弟子们也对新学力加抨击,目之为异端邪说,否认王安石有继承道统的权力。如朱光庭在元祐元年,向哲宗上奏称:“息邪说,距诐行,正风俗,明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以开天下之惑。”[13]杨时也曾对王安石新政、新学大加批判,[14]杨时弟子陈渊甚至称王荆公“于儒者之道未尝深造,故溺焉,而不即悟耳。是以为世大害,自元祐以来世之贤者多攻之”[15]。显然,朱光庭、杨时、陈渊等人批判王安石新政与新学,称其“于儒者之道未尝深造”,斥之“为世大害”,他们把王安石排斥在道统之外的心态一目了然。如果联系程颐所称其兄“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一语,程门后学为程氏之学争道统的心态是一目了然的。

对此,北宋末年李若水曾说过一段话,大致可见时人对熙丰交争的看法:“熙丰间王安石以辩诈之才,揺神考之听,假先王之道,行商鞅之术,乃取祖宗良法美意,变弄求新,庙堂纷争,道路窃议,骨鲠大臣如文彦博、韩琦司马光之徒,亦莫能回其说。于是铨新进小生数十辈之附己者,行新法于天下。又出己意作《三经新义》《字说》以笼学者,以困天下英豪之气。”[16]李若水虽非二程后学,但他从政争到学术之争作了一个概括,贬王氏、斥新学,其态度是十分明显地尊崇洛学。

其实,从哲宗到钦宗之间,王氏新学并未退出历史舞台。如哲宗之时一些官员主张毁《资治通鉴》版,发司马光等人之冢;徽宗时期,王氏新学一度死灰复燃,据《清波杂志》载:“薛昂、林自之徒为正、录,皆蔡卞之党也,竞尊王荆公而挤排元祐,禁戒士人不得习元祐学术。”[17]然而随着北宋王朝倾覆,南宋初年起便出现一股彻底清算王氏新学之风,[18]建炎二年夏,“久阴不解。诏百官(原脱)执事赴都堂给札,条具时政阙失”,司勋员外郎赵鼎言:“自绍圣以来,学术、政事败坏残酷,致祸社稷,其源实出于安石。今安石之患未除,不足以言政”[19],于是罢安石配飨神宗庙庭,寻诏以富弼配飨神宗庙庭。从此,新学退出历史舞台,被排除在道统序列之外。

熙、丰至元祐,另一政见、学统之争在二程洛学与以苏轼为首的蜀学之间展开。洛、蜀两派在学术上虽有不同见解,但他们对王安石新学则一致持反对态度。元祐更化,新学受到批判与压制,而洛、蜀两派之间的矛盾则上升为主要矛盾,史称:“初,颐在经筵,归其门者甚众,而苏轼在翰林,亦多附之者,遂有洛党、蜀党之论。二党道不同,互相非毁。”[20]“(王)觌在言路,欲深破朋党之说。朱光庭讦苏轼试馆职策问,吕陶辩其不然,遂起洛、蜀二党之说”,王觌后罢为“右司员外郎,未几,拜侍御史、右谏议大夫。坐论尚书右丞胡宗愈,出知润州,加直龙图阁、知苏州”。[21]此为元祐三年事。对王觌罢为外职一事,王存曾在奏疏中称:“去年(元祐二年)因张舜民被贬,自此议论之人分为二党,亦互相诋毁……今虽其势颇沮,而余风未殄。”[22]二党交争,延续至徽钦时期,章奏迭上,不可开交。[23]值得指出的是,洛、蜀之争,并非仅是政见之争,其中包含着学统之争,他们互相攻击对方学术的核心问题,如朱熹曾说到洛蜀之争时,蜀学曾攻击洛学核心概念:“东坡所记云:‘几时得与他打破这敬字!’”[24]众所周知,“敬”是程朱一派理论基石之一,苏轼要打破“敬”字,即要彻底批倒洛学,将其排斥在圣贤道统之外。而洛学一系则批评蜀学轻浮放肆,有违圣贤之道,如王觌奏称苏轼“习为轻浮,贪好权利,不通先王性命道德之意,专慕战国纵横捭阖之术……轼胸中颇僻,学术不正,长于辞华而暗于义理”[25]。后来朱熹亦批评苏轼“平时读书,只把做考究古今治乱兴衰底事,要做文章,都不曾向身上做工夫”[26],斥责其“放肆”[27]之行,对其憎恨不在王氏新学之下:

如王氏者,其始学也,盖欲凌跨扬、韩,掩迹颜、孟,初亦岂遽有邪心哉?特以不能知道,故其学不纯,而设心造事遂流入于邪。又自以为是,而大为穿凿附会以文之,此其所以重得罪于圣人之门也。苏氏之学虽与王氏若有不同者,然其不知道而自以为是则均焉。学不知道,其心固无所取则以为正,又自以为是而肆言之,其不为王氏者,特天下未被其祸而已。其穿凿附会之巧,如来教所称论成佛、说老子之属,盖非王氏所及。而其心之不正,至乃谓汤、武篡弑而盛称荀彧,以为圣人之徒。凡若此类,皆逞其私邪,无复忌惮,不在王氏之下。[28](www.xing528.com)

显然,王觌、朱熹把蜀学视为“不通先王性命道德之意”“学术不正”“暗于义理”的学问,朱熹甚至称蜀学之害“不在王氏之下”,言下之意蜀学不但为学有害,而且为政亦有害,如此也就剥夺了蜀学继承道统的权力,并从政治层面对蜀学进行打击。北宋后期,洛、蜀两派都被禁止传播,尽管南宋之后党禁开放,两派可以自由传播各自学说,但蜀学偏重文词,轻于义理,其后学亦无佼佼者,因此蜀学衰微不振;而洛学则由于杨时到朱熹诸儒的大力推广,成为一时之“显学”[29]

其实,南宋伊始,批王安石已经不再新奇,加之蜀学也萎靡不振,因此洛、蜀、新三学也已不是当时儒学诸派争斗的主要焦点,当时诸儒之间道统之争更多地是学争而非政争。[30]这从朱、陈之辩,叶适道统论,真德秀、黄震等人对朱熹的推崇便可以看出。陈亮曾说:

昔祖宗盛时,天下之士各以其所能自效,而不暇及乎其他。自后世观之,而往往以为朴陋,而不知此盛之极也。其后文华日滋,道德日茂,议论日高,政事日新,而天下之士已不安于平素矣。众贤角立,互相是非,家家各称孔孟,人人自为稷契,立党相攻以求其说之胜。最后章蔡诸人以王氏之说一之,而天下靡然,一望如黄茅白苇之连错矣。至渡江以来,天下之士始各出其所能,虽更秦氏之尚同,能同其谀而不能同其说也。二十年之间,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迭相唱和,不知其所从来。后生小子读书未成句读,执笔未免手颤者,已能拾其遗说,高自誉道,非议前辈,以为不足学矣。世之为高者,得其机而乘之,以圣人之道为尽在我,以天下之事无所不能,能麾其后生以自为高而本无有者,使惟己之向,而后欲尽天下之说一取而教之,顽然以人师自命。虽圣天子建极于上,天下之士犹知所守,吾深惑夫治世之安有此事乎,而终惧其流之未易禁也。[31]

陈亮所说北宋“众贤角立,互相是非,家家各称孔孟,人人自为稷契,立党相攻,以求其说之胜”,是混合了学统之争与政见之争的;而南宋之初的“二十年之间,道德性命之说一兴”一语,则是指南宋朱、吕诸儒的学术,尤其对“顽然以人师自命”的朱熹表示不满。

笔者认为:就南宋而言,学争仍然在继续,政争则不显于时。究其原因,程氏一系的主要卫道者朱熹,长期不在庙堂,而陈亮也未能入仕,吕祖谦陆九渊、陈傅良、薛季宣、叶适等人对朱熹的政见提出批评意见并不多见,因此政争不显,而学争则在继续。

吕祖谦虽为朱熹好友,但朱熹对吕祖谦批评甚多,而吕氏则很少回应。他们同编《伊洛渊源录》,虚构宋代道统传承统绪,朱熹以继道统自命,而吕氏虽未声明自己继道统,但他并非不在意这一道统。这可从其门人之语看出。吕祖谦于淳熙八年去世,其门人的祭文、祭诗中有诸多称颂吕氏继道统之“信息”,兹略举数例:

郑唐卿等:“先生之学,道统正传。精粗本末,浑然大全。发明经旨,默契昔贤。”

丁少瞻:“孔孟之道,既千载湮没而不明;伊洛之学,又一时兴起而未备,非特与俗而多迕,虽欲救时而莫济盛哉。先生出乎斯世,皇帝王霸之道,无所不明;其旨隐显小大之书,无所不揽其粹,以是为天下之师,总学者之会。”

赵煜:“道统谁传授?源流易失真。滔滔皆四海,亹亹独斯人。”[32]

这些吊唁诗文如此称颂吕祖谦,强调吕氏继孔孟道统,乃至号称“亹亹独斯人”,因此我们很难作出吕氏平日会闭口不谈道统继承问题的结论,恰恰相反,应该说吕氏平日与弟子们谈论中也或多或少谈及道统之事,甚至自认为是继孔孟道统者,否则吕氏弟子们的吊唁诗文就难以理解。自然,张栻、吕祖谦、陆九渊诸儒先后去世,而朱熹又以一代宗师为人称颂,故张、吕、陆诸门人与朱熹争道统便不存在可能。[33]

然而,“为人才气超迈”[34]、“视毁誉如风而不恤”[35]、喜讽议品评人物的陈亮则与朱熹爆发过一场有关道统的论辩。[36]这场论辩最终不了了之,但朱熹占据上风则是十分明显的。[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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