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深从六艺溯流别”(章学诚语),追溯张华《情诗》风格体制来源的话,那是有迹可循的。
(1)钟嵘《诗品》说:“其源出于王粲。”
梁钟嵘《诗品》最早指出张华:“其源出于王粲。”但是,根据在哪里?许多人弄不明白。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说:“(张华诗)学仲宣。”其实是照钟嵘《诗品》说一遍,自己并没有根据,故许学夷《诗源辨体》卷四说:“宋景濂谓安仁、茂先、景阳学仲宣,此论出于钟嵘,不免以形似求之。”至如《四库提要》诟病钟嵘某人出于某人,“若一一亲见者”,则不免拘泥。有人以为,“王粲之诗以《七哀诗》最为著称,他善写哀情,文辞清丽,张华诗风的确与其近似”[5]。
其实,张华“源出”王粲的信息,有一条太康年间的材料可以参考。陆云《与兄平原书》之十二说:“仲宣(王粲)文,如兄言,实得张(华)公力。”即陆机曾对陆云说,仲宣(王粲)的诗文,现在这么流行,实在是张华倡导的结果;陆云写信回复陆机说,兄所言极是。
西晋诗坛所以重“情”尚“文”,张华极力推崇王粲的擅美和词采是重要的原因。张华以自己政治、文化领袖的身份,学习王粲的风格,揄扬鼓吹,不遗余力。所以机、云兄弟私下议论此事。既可作张华“源出王粲”之旁证,也说明了张华《情诗》风格的来源。
对“建安七子”中王粲和刘桢的评价,虽如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序》所言“公幹(刘桢)、仲宣(王粲)之论,家有曲直”,不尽一致。但是,主流的看法,是王粲高于刘桢。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子建(曹植)、仲宣(王粲)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把王粲与曹植相提并论。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说:“仲宣(王粲)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沈约是齐梁时期的“文宗”,他的看法具有代表意义。他与刘勰“七子冠冕”的观点,本质上是因为西晋以后的宋、齐、梁诗学,走的都是王粲标能擅美的情辞道路,只有异调的钟嵘对此表示不满。
在《诗品》中,刘桢、王粲都是“偏美”的诗人,王粲偏美在“情辞”,刘桢偏美在“风骨”,钟嵘把刘桢置于王粲之上。《诗品序》说:“曹(植)、刘(桢)殆文章之圣,陆(机)、谢(灵运)为体贰之才。”刘桢是“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诗品·魏文学刘桢诗》)。王粲是“在曹、刘间别构一体”(《诗品·魏侍中王粲诗》)。比起“情辞”美学来,钟嵘对“风骨”美学更加重视。因此,钟嵘对张华“儿女情多”的不满,其实也涉及对王粲“情辞”的不满,甚至还涉及对沈约的不满。[6]事实和逻辑都可以证明,钟嵘把张华的风格源流追溯到王粲是正确的。
(2)张华是曹植《情诗》与《杂诗》的传人
除了王粲,我以为,张华的诗歌源流其实还和曹植有关系。因为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曹植被认为是“骨气奇高”和“词采华茂”的代表,兼有刘桢和王粲诗歌的优点;张华也学到曹植诗歌“词采华茂”的方面。
在萧统《文选》中,“杂诗”与“补亡”“述德”“劝励”“献诗”“公宴”“祖饯”“咏史”“游仙”“招隐”“游览”“咏怀”“哀伤”“赠答”“行旅”“军戎”“挽歌”并列在一起,作为中国诗歌主题分类学中的一个大类。李善注“杂诗”说:“杂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情诗”没有单独的类,便归为“杂诗”。
同写《情诗》和《杂诗》,并且都入选《文选》的,只有两位诗人。一位是曹植,第二位是张华。这似乎有意无意地表明了,以“情诗”为标题的写作,开创者是曹植,继承人是张华;“情”与“诗”为标题的组合方式,正从建安的曹植向西晋的张华延伸;曹植《杂诗》其四的“南国有佳人”,很可能是张华《情诗》“北方有佳人”的摹本。曹植《杂诗》中的“织妇空闺”和“良人从军”主题,无疑连成张华《情诗》主题的线索。曹植《杂诗》其三写:“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自期三年归,今已历九春。飞鸟绕树翔,噭噭鸣索群。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假如放在张华的《情诗》里,一般人是分辨不出作者的;不仅曹植的“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到了张华那里,变成“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曹植的“良人行从军”、“妾身守空闺”,到了张华那里,变成“君子寻时役,幽妾怀苦心”;连临别时许诺回家的时间也是相同的,曹植是“自期三年归,今已历九春”,张华是“初为三载别,于今久滞淫”。接下来都是写景,一写树木,二写飞鸟。曹植是“飞鸟绕树翔,噭噭鸣索群”;张华扩展为“昔柳生户牖,庭内自成阴。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www.xing528.com)
此外,《文选》未收,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题为曹植《杂诗七首》的第七首:“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闲房何寂寞,绿草被阶庭。空室自生风,百鸟翩南征。春思安可忘?忧戚与我并。佳人在远道,妾身单且茕。欢会难再遇,芝兰不重荣。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束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盻恩,永副我中情。”那就更像张华的《情诗》。不对,应该说张华的《情诗》,更像曹植的《杂诗》了。不仅语言像,诗歌美学和意境更像。
在思妇寂寞、良人怀归的大主题下,抒发时光流逝和对佳人容貌难持久的珍惜,语短情长,含蓄委婉。尽管钟嵘从他的诗学观念出发,坚决反对庶出《楚辞》的张华[7]和嫡传《国风》的曹植有什么瓜葛,但曹植的《杂诗》和《情诗》,同样是张华《杂诗》《情诗》取法的主要对象,所有读过《文选》的人,都会对此深信不疑。
(3)汉末失名氏“古诗”,是张华《情诗》的第三个源头
张华《情诗》其实还有第三个来源,汉末失名氏的“古诗”,同样也是张华《情诗》的源头。若比较《情诗》与“古诗”的主题、用语和篇章结构,我们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情诗》第一首以佳人鸣琴起兴:“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鸣琴。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忧来结不解,我思存所钦。”这与“古诗”《西北有高楼》中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非常类似,都写佳人弹琴,音响悲苦;最后寄托情思的方式,“古诗”是“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情诗》是“愿托晨风翼,束带侍衣衾”,一为“鸣鹤”,一为“晨风”,均以翔鸟为喻,用鸟意象,在写法上也是一致的。
第二首写夜晚,清风明月是佳人的意象;第三首感叹长夜难眠,是独处深闺的妻子思念远行丈夫的内心独白。其中“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和“古诗”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篇章结构相同,许多句子也相似。
《情诗》中的“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即“古诗”《明月何皎皎》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情诗》中的“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即“古诗”中的“忧愁不能寐”;《情诗》中的“襟怀拥虚景,青衾覆空床”即“古诗”中的“明月何皎皎”、“揽衣起徘徊”;《情诗》中的“抚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即“古诗”中的“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弥漫在《情诗》和“古诗”中让我们产生淡淡哀伤的月亮,也是同一个月亮。
第四首“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悬邈修涂远,山川阻且深”,写地域、山川阻隔,无缘会面的艰难。与“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类似;“悬邈修途远,山川阻且深”与“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意思完全相同。
《情诗》第五首,一般以为是描写游子思家的诗,亦是对“古诗”《涉江采芙蓉》的承袭,且加比较:
两首诗的情境、描写内容和诗中的情思,都很类似。都写外出的游子在途中见到清澈的小河,河边长满兰蕙芳草,游子想采了赠给自己心爱的人,但心爱的人在远方,因此产生怅惘的思念之情。
至此,我们不必再举其他证据,也可以证明张华的《情诗》,是学习、模仿“古诗”来的。西晋初年,张华首开学习、模仿“古诗”的风气。由此可知,收在《文选》里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应该受到张华的影响;并且是当时整个“拟古”风气的产物,并不是陆机一个人突然拟起“古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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