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几部书都不符合理学家女教的要求,流传不广便在所难免。那么宋代的女子教育,究竟和男子教育有所不同吗?如果说有所不同,又用些什么书呢?
司马光说:“七岁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始诵《孝经》《论语》,虽女子亦宜诵之。自七岁以下谓之孺子,早寝晏起,食无时。八岁,出入门户及即席饮食必后长者,始教之以谦让,男子诵《尚书》,女子不出中门。九岁,男子读《春秋》及诸史,始为之讲解,使晓义理,女子亦为之讲解《论语》《孝经》及《列女传》《女戒》之类,略晓大意。古之贤女无不观图史以自鉴,如曹大家之徒皆精通经术,论议明正。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31]仅从这一条史料看,在七岁之前,女孩子的教育和男孩子基本相同,所谓诵读《孝经》《论语》,应该不多加讲解,主要是识字教育。八岁以后,女孩子开始“不出中门”,九岁以后男女儿童的教育明显不同了。这样的安排是基于女孩子智力发育更晚或更不全的认识上,因此对男孩子的教育更早,内容也更深奥,而其中关于女孩教育用书及有关图史的论述值得注意。
从文章的表面看,司马光似乎主张女性和男性一样应该受教育,但实际上,他主张她们应接受和男性不同的教育。他说:“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之大德,而不可乏者也。”[32]可见司马光注重的是女德教育。
根据其他史料,特别在北宋士大夫家,的确有一批仕女受到和男人几乎一样的教育,特别是女孩幼时,往往和男童一样读《论语》《孝经》等。《宋史·列女传》载:“荣氏,薿女弟也。自幼如成人,读《论语》《孝经》,能通大义,事父母孝。”[33]南宋刘宰记项氏曰:“孺人讳某字某,禀姿淑慧,女工不待教而能,六岁从句读,师授《内则》《女诫》《列女传》及韩柳欧苏诸诗文,历耳辄成诵。稍成,深居无事,取司马公《资治通鉴》阅之,世治忽人贤不肖,必要其归,故其阅理明,持身谨。”[34]作者对项氏读史作诗似并无贬意,但女孩与男孩受同样教育有一个问题,众所周知,中国古代教育非常重视诗文的写作,那么是否教女孩文学与艺术呢?
真德秀在抄引上述司马光关于女子教育的高论之后,又引道:“伊川程先生曰:‘先夫人侯氏七八岁时诵古诗曰,女子不夜出,夜出秉明烛。自是日暮则不复出房阁。既长,好文而不为辞章,见世之妇女以文章笔札传于人者,则深以为非。’安定胡先生曰:‘郑卫之音导淫,以教女子,非所宜也。’”[35]可见,理学家对女子教育中的学诗学艺大多持反对意见,而力主所谓女德教育,由此亦可知司马光为何主张女孩教育至九岁以上必须和男孩不同了。这一说法似亦被大多数士大夫接受,陆游记载:孙氏“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宣义(其父)奇之,乃手书古列女事数十授夫人,夫人日夜诵服不废”[36]。在陆游笔下,孙氏为典型的女道学家,大义凛然地拒绝李清照的教学,而士大夫颂此薄彼的倾向亦昭然若揭。
司马光设想,女孩到九岁以上,必须加入专用的女教教材,它们主要是《内则》、刘向《列女传》和《女诫》。在其《家范》中,他大量引用了《女诫》的原文,然后加以引申。如“汉明德马皇后自为衣袿,手皆瘃裂。皇后犹尔,况他人乎?曹大家《女诫》曰:‘晩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勿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勤也。’若此可谓能勤劳矣”。“曹大家《女诫》曰:‘舅姑之意岂可失哉!’‘固莫尚于曲从矣。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命;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此则所谓曲从矣。故《女宪》曰:妇如影响,焉不可赏。’”[37]加单引号者皆是《女诫》原文,司马光自己的发挥之处极少,真可谓“述而不作”了。
司马光的主张得到士大夫的支持与积极推行。曾巩曰:“昔先王之教,非独行于士大夫也,盖亦有妇教焉。故女子必有师傅,言动必以《礼》;养其德必以《乐》;歌其行,劝其志,与夫使之可以托微而见意,必以《诗》。此非学不能,故教成于内外,而其俗易美,其治易洽也。……女有图史,传于师氏。其劝以乐,其康以礼。能此非他,繇学而已。王政之兴,盖自此始。”[38]“昔先王之治,必本之家,达于天下,而女子言动,有史以昭劝戒。后世以古为迂,为政者治吏事而已。女子之善,既非世教所奖成,其事实亦罕发闻于后,其苟如此,其衰微所以益甚。”[39]曾巩所提倡的女教,明显是用古已有之的教材,教以复古的礼节,因此,他才会花大力气去做整理《列女传》的工作。
朱熹十分注重推广现有的女教书籍,其中包括司马光的《家范》。学生问:“女子亦当有教,自《孝经》之外,如《论语》只取其面前明白者教之何如?”朱子曰:“亦可。如曹大家《女戒》、《温公家范》亦好。”[40]又朱子在信中说:“闻自明不幸旬月之前,尝手书《列女传》数条以遗其家人,此殆有先识者。然其所以拳拳于此,亦岂有他,正以人伦风教为重,而欲全之闺门耳。伏惟相公深留意焉。”[41]在印制儿童启蒙书时,朱子亦力倡印些女教书籍。朱子曰:“前日所禀《弟子职》《温公杂仪》谨纳上,字已不少,似可便刊。《女诫》本传中有一序,恐可并刊。此印行纸内上数幅,字数疏密,须令作一样写乃佳。仍乞早赐台旨,当不日而就也。刻成之日,当以《弟子职》《女诫》各为一帙,而皆以《杂仪》附其后,盖男女之教虽殊,此则当通知者,使其流行,亦辅成世教之一事也。”[42]“《弟子职》《女戒》本各为册,而皆以《杂仪》附之(令人家小儿女各取一本,读诵为便也)。今此册为印者所并,又缺《杂仪》一本,不容复改。然此无多字,致远更能锓版流行,亦教化善俗之一事也。但《女戒》向见伯恭说欲删修一两处,忘记问之,不知向来曾说及否?吕氏二书似亦可刻并广之也。”[43]则在朱子看来,《温公杂仪》是男女童都要学的,而《女诫》则专授女童。印成之后,朱子又四处赠人并加以宣传:“《弟子职》《女戒》二书,以《温公家仪》系之,尤溪欲刻未及,而漕司取去,今已成书。纳去各一本。初欲遍寄朋旧,今本已尽,所存只此矣。如可付书肆摹刻,以广其传,亦深有补于世教,或更得数语题其后,尤幸也。”[44](www.xing528.com)
上述张时举所编书并非新纂,其实就是一部蒙学合编,《直斋》载:“《弟子职》等五书一卷。漳州教授张时举以《管子·弟子职》篇,班氏《女诫》,吕氏《乡约》、《乡礼》,司马氏《居家杂仪》合为一编。”[45]据清人记载,清内廷藏有明影宋钞本:“此书字法欧体,工整清劲,影钞能得其神,洵为佳本。”[46]一本蒙学书刻印俱佳,可知当时有多么重视启蒙教育。
将女教书收入合刊的尚见于他书。陈振孙曰:“十书类编三卷。不知何人所集。十书者,《管子·弟子职》、曹昭《女诫》、韩氏《家祭式》、司马温公《居家杂礼》、吕氏《乡礼》、范氏《义庄规》、高氏《送终礼》、高登《修学门庭》、朱氏《重定乡约》《社仓约束》也。虽不专为礼,而礼居多,故附之于此。”[47]这未必是一部启蒙书,但应是民间常用的居家杂仪类书。这两部书的编法与朱子所提倡者类似。
其实,对于现有女教用书,朱熹是相当不满的,曾打算重编女性专用的教材。他在信中说:“向读《女戒》,见其言有未备及鄙浅处,伯恭亦尝病之,间尝欲别集古语,如《小学》之状,为数篇,其目曰正静,曰卑弱,曰孝爱,曰和睦,曰勤谨,曰俭质,曰宽惠,曰讲学,班氏书可取者亦删取之。如正静篇,即如杜子美‘秉心忡忡防身如律’之语亦可入,凡守身事夫之事皆是也。和睦谓宜其家人,宽惠谓逮下无疾妒,凡御下之事。病倦不能检阅,幸更为详此目有无漏落,有即补之,而辑成一书,亦一事也。向见所编《家训》,其中似已该备,只就彼采择,更益以经史子集中事,以经为先,不必太多,精择而审取之尤佳也。”[48]《鹤林玉露》亦曰:“朱文公尝病《女戒》鄙浅,欲别集古语成一书,立篇目曰正静,曰卑弱,曰孝爱,曰和睦,曰俭质,曰宽惠,曰讲学。且言,如杜诗云‘嗟汝未嫁女,秉心郁忡忡,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凡此等句便可入正静,他皆仿此。尝以书属静春先生刘子澄纂辑,迄不能成,公盖欲以配《小学》书也。”[49]可见,由于种种原因,这部女教书并未完成。
其他理学家亦对《女诫》的印行表示关心,如吕祖谦在信中说:“《弟子职》《女戒》《温公居家仪》甚有补于世教,往在严陵刊《阃范》,亦是此意,但不若此书之径直。所惠两秩皆《弟子职》,而《女戒》都未之领,不知亦有删削否?”[50]张载的女儿十八娘张盈嫁至吕家,他亲为女儿撰写《女戒》九章,并逐句解释,今仅存部分。[51]张载本是为自家爱女所作,后传出为士大夫所好,为多种书籍转载,当时的启蒙教材今天已大部散失,仅存的宋刘清之编《戒子通录》及元胡炳文编《纯正蒙求》皆收入。
也许正因为男女儿童在早期教育时有共同的教材,唐代士人便开始尝试让男童也读些女教类书,如唐中宗时县令李恕,“以崔氏《女仪》戒不及男,《颜氏家训》训遗于女,遂著《戒子拾遗》十八篇,兼教男女,令新妇子孙人写一通,用为鉴戒云”。“《女诫》《女仪》,儿女等各写一通,咸将自警。女兼辅佐君子,儿亦劝奖室家,中外相承,夫妻并立,终朝三省,每月一寻,实获我心,念无违也”。[52]
朱子在编男童用的儿童教材时,亦曾有意识地收入一些原女教书的内容:“按朱子《小学》之书先载胎教之法,而后以此章(《内则》)继之。《列女传》曰:‘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耳不听淫声,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过人矣。’此言妊子之时必慎所感,感于善则善,感于恶则恶也。合《列女传》与《内则》二篇观之,则始终之教略备矣。”[53]朱子亦曾对学生谈道:“天命,非所以教小儿,教小儿,只说个义理大概,只眼前事,或以洒扫应对之类作段子,亦可。每尝疑《曲礼》‘衣毋拨,足毋蹶,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等叶韵处,皆是古人初教小儿语。《列女传·孟母》又添两句曰:‘将入门,问孰存。’”[54]因此,宋刘清之编《戒子通录》亦在卷一引《列女传·胎教》。
清馆臣自《永乐大典》辑出宋《家山图书》,该书图文并茂,画出礼仪位置、服饰、姿势等,其中便包括女子的部分,还有《子妇尝药图》《妇事舅姑之图》等人物图,明显是男女童共用的教材。《四库全书总目》曰:“《永乐大典》题为朱子所作,今考书中引用诸说有《文公家礼》,且有朱子之称,则非朱子手定明矣。钱曾《读书敏求记》曰:‘《家山图书》,晦庵私淑弟子之文。’盖逸书也。……盖朱子《小学》一书,详于义理,而此则详于名物度数之间,二书相辅而行,本末互资,内外兼贯,均于蒙养之学深有所裨,有不容以偏废者焉。”这一方面说明朱子编男女共享教材的普遍;另一方面,亦说明宋代出版业已有能力提供图文并茂的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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