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郁
终于,我的职业生涯走到终点,回顾自己的经历,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
师弟张剑光所长执意要为我举办退休纪念活动,还要出版一本全所同仁都参与的纪念文集,感激之余,其实也很惶惑,因为在人才辈出的古籍所里,总觉得自己不够努力,更不够出色,配不上如此殊荣。此言并非客气套话,而是真的感到羞愧。
领导们要求讲讲学术经历,然而这本是最令我自卑的话题。如今本所不乏出自名校名门的“少年进士”,而我的大学学历应该是最低的:广西玉林师范学校大专班。
今年正逢恢复高考四十周年。前日戴建国、徐时仪都在为1977年高考感叹,徐君还晒出一张附有帅气照片的高考准考证。然而,高考的纪念物我都没有了。对我们这一代来说,1977年高考是转变人生命运的时刻,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这段经历都刻骨铭心。
在我记忆的深处有两个画面,其场景都是林场的高坡。这一年,我到玉林县某林场插队满三年了,还担任着“赤脚医生”。10月21日早晨,和往常一样,我给人打好针才出工,一个人扛着铁铲走到场部后门外的高坡,正是北京时间9点,附近村庄的高音喇叭传来中央广播电台的播音,宣布恢复高考。我兴奋极了,把铁铲扔下高坡,预感到终于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恢复高考后,年轻人的读书欲望在这时喷发出来。1977年高考非常特殊,从宣布到开考仅一个多月,所以在冬天开考,谁也没有时间复习,这才是真正的“裸考”。而且特许“老三届”的初高中生应考,因此考生众多,几乎每家都有人参加高考,考生年龄往往相差十岁以上。我们兄妹也在同一年参加高考。教育部门也没有准备,从改卷、登分直到录取都乱哄哄的,而且不对考生公布分数。我父亲也参加了高考的外围工作,通过同事打听到我们的分数,消息不错,文科生高考常以数学得天下,而我的数学卷得分98(满分100),便拉高了总分,与“老三届”比年龄又相对较小,所以当时排在本县待录取名单的最高端,哥哥也列在前半段。父亲的同事说:“你快回去洗被子蚊帐吧,两个都要出远门读书了。”
我回到林场,每天都喜滋滋的,想象着自己能踏入哪一座美丽的大学校园。然而,我的录取通知书一直都没等到。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林场门前的高坡上劳作,那个熟识的邮递员从坡下经过,抬头大叫:“程郁,你的通知书来了!”我一溜烟冲下高坡,从他手里抢下通知书,看到信封就愣住了,下署“玉林师范学校”,这时还自我安慰:“玉林地区的招生办就在玉师,也许所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用这种信封寄出吧。”拆开一看,简直五雷轰顶,我被“玉林师范学校大专班”录取了。当时玉师还是中专,所谓“大专班”还是“戴帽子”的,这是我填的第七志愿,第一志愿是武汉大学,其下都是广西区内的大学,居然……
一个看似煮熟的鸭子就这么扑楞楞地飞走了,当然,这还只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
当时,我的户口还在林场,进入玉师是唯一的回城机会,何况,经过“文革”漫长的等待,所有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高考,我只能选择到玉师报到。1978年春,按照入学通知书的要求,我带上一把在林场用过的铁铲去报到。这张不同凡响的通知书令人有中学之感,当时玉林每个中学都有学校农场,学生时常在农场耕作。玉师的第一个学期,果然常去农场劳动。
77级入学一个月后,各大学又突然扩招,本科主要招走读生,原本未被录取的哥哥这时进入广西大学。不久,“文革”中被下放的父母也回南宁到出版社工作了。原来,高考结束后,父亲非常愤怒,曾给全国高招办写信申诉,这封信被转至广西招生办,区招生办约父亲到南宁商谈,说女儿既然录取,就不要追究了,77级即将开始扩招,我们会优先录取你儿子的。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交易”,父亲去世后,翻看他的日记我才知道,这已是三十六年之后了。
77级的扩招是在邓小平的建议下实施的,一特别匆忙,二主要在大专实行,全国共扩招6.3万人,就有4万置于大专,因此各地匆忙复办师专。玉师亦从三个班一下扩至十几个班,我们时而会在临时棚子下上课,学生的食宿条件也更为恶劣,许多地方甚至不如深山中的林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个女生厕所,每天晚上女生都要排着长队等厕位。时光流逝四十年,这个时期的艰苦仍会出现在梦中。
9月,77级进入第二学期,同时78级开始入学,两届仅仅相隔半年。一天,在林场结交的好友把我叫出教室,说她终于考上,即将到桂林的广西师院(今广西师大)读书了。南国的骄阳正盛,我们躲在破旧教室前一棵刚种的小树下交谈。她非常了解我的高考经历,更理解我的心情,看看我的脸,又努力掩住自己的笑容,因此显得颇为尴尬。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知道,当时一定比她还尴尬。
可想而知,无名怨愤无处可发,玉师便变得更为“可恨”了。这段时间,上课时我常常心不在焉。终于,黄兆平老师发现了我不在状态。我坐在第一排,课间休息时他走过来询问。他曾是玉林高中的教导主任,面对这种能一眼看穿学生心理的老教师,你几乎无法搪塞,我只能说实话。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果你今天为生活条件心烦,明天为别人的成功而嫉妒,三年很快就会过去。”一语点醒梦中人,的确,文科非常好混,抱怨三年可能一无所获。
在我,高考的结果当然是失败,这一失败令人如此不甘,所以,一入玉师便决心考研。这时听说研究生考试已设置外语一门,而且全国统考。建校伊始的玉师却并未开设外语课。上海的舅舅寄来一套日语广播讲座的教材,从此,我开始自学日语。日语教材附有一张唱片,听说陈家经老师家里有唱机,我求他让我听听,但也只听了一次,总算听完五十音图,终因不想太麻烦老师,此后再也不去听了。因此,到上海以前,我学的日语是真正的聋哑日语,不仅不会说,而且连问候语也听不懂。所幸研究生的外语考试并不考听力,故能拿到卷面分的70%—80%,以后应付各类日语考试也从未失手,全凭那时打下的基础。所以,后来听年轻人说学外语要什么什么条件,总是非常不解。
二年级的暑假,我第一次去桂林。那时广西师大还在明王城中,在我眼中美极了,浓绿的桂花树掩映着红色的建筑,桂花树高大得令人惊讶,伸开臂膀也抱不住它的主干。清代这里曾是广西的贡院,走出校门便是石砌的城门,上书四个大字“三元及第”,我看到特别高兴。父亲介绍我去找一位广西师大的教授,他曾是日本留学生,想请他教教我日文。教授并没给我什么指点,只是塞给我一叠日文原稿,记得是关于鲁迅研究的论文,要求我把它翻出来。我很珍惜这次机会,想表现好一点,于是美丽的漓江也不想看了,每天借了好友的学生证到图书馆翻日文辞典,就坐在阅览室里苦译。盛夏的桂林非常热,只有一个吊扇在头上懒洋洋地呜呜转,整个阅览室只有我一个人在用功。终于,我的用功引起了管理员的注意,几天后她才想起打开学生证看看,然后轻轻走到我身边,和颜悦色地说:“同学,这不是你的证件。”我只好承认,并求她让我再看两天,她很坚决地拒绝了。我故作轻松地走出去,然而,一出阅览室,眼泪就掉了下来。
玉师毕业后第一次考研,惦记着美丽的王城,便报考广西师大。冬天,为复试又走进那熟悉的王城,才发现历史系的门前有一尊古炮筒。初试时我考了总分第一名,也许我的师专学历让老师们困惑,所以得到加试外语与古文的特别待遇,试题并不难,只是让我标点《三国志》中的《张飞传》,日语也仅仅是书面翻译。然而,六名考生复试,仅淘汰我一人,“三元及第”的好兆并没有应验。得到复试通知时,任教的中学轰动了,当然,铩羽而归时也得到了同等程度的嘲笑。
煮熟的鸭子又一次嘎嘎叫着飞走了。
1982年考入程应镠先生门下,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转折,这时,却毫无征兆。后来一位78级历史系的学长告诉我,当时他们蛮生气的,这么多人考,怎么录取一个广西来的小姑娘?所以许多人猜想我是程先生家的亲戚,直到去年程先生的百年诞辰纪念,还有学生这样问。我倒是希望与程门沾亲带故,然而可惜真不是。实际上,选择相当偶然,而且考完通史一门几乎没信心再考下去了,因为程先生出的“百分卷”太可怕了,感觉非常不好。实际上,大家都怕这张试卷,也许还是快速记忆救了自己。任中学历史教师一年半,我从初一教到高复班,要求学生备考,自然也对历史时间与人物非常熟悉。其次作文幸而入程先生法眼,这才混入研究生的大门。
夏天,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听说玉师的黄老师已罹患肝癌,正在南宁治病。我赶去看他,感慨地说起那天课间他说的话,他却早已忘却。多年之后,我自己为师,方知老师对学生的影响都是无意的,为善不近名,才是真善。“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当时程先生在历史系与古籍所两边招生,我隶属于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业宋史方向。第一次见到程先生,先生大病初愈,老是不停地喝茶,记得他开口就问:“读过什么书啊?”以后每次去听课或交作业,仍是问:“最近读了什么书呢?”那时他常常指着虞云国学长和范荧学长对我说:“你古文献的基础不如他们,一定得比同学更努力才行。”研一整整一年都是读书,做校勘类作业,读研之前从未做过这类作业,只得下苦功,暑假也没回家。盛暑时最后完成,到先生家交作业,程先生仔细看后,显得很高兴,拿出一根黄瓜说:“你带回去一边走一边啃吧。”我有点儿窘,不知怎么应对,好在师母在旁解了围,说:“人家大姑娘家,怎么能一边走一边啃黄瓜呢?就在这儿吃好了。”做学问的基础皆在攻读硕士时养成,因此,多年后,在日本完成论文时,在复旦博士论文答辩会上,我都会不由自主想要感谢程先生的教诲,往往事后才发觉自己的唐突。
程先生弟子众多,身体又不好,我平时主要跟随董家骏先生学习,去得多了,与董先生说话会更随便一些。研二时董先生身体不太好了,还带我们外出考察,和学生一样走路挤车。做毕业论文时向董先生请教更勤,从布局谋篇到史料运用,都得到先生悉心指导。先生逝世后,师母把他的备课笔记和资料卡片都交给我了。前日搬家,翻出这些笔记,仍手迹如新,不禁使人感慨万千。(www.xing528.com)
同门的师兄弟都很优秀,李昌宪学长读研前在《中国史研究》上发表论文;范荧学长早在历史系教授古文;虞云国学长讲起宋代的人物制度如数家珍;施惠康的反应比我快多了;后两年入学的几位也很厉害,朱易安随口就能作诗;戴建国不动声色一头钻入法律档案……我似乎只有敬仰的份,感觉压力山大,自知基础不好又生性愚钝,只能格外努力。所以,1985年能够留校,在我也很意外。
斯坦福大学是美国最难考的常青藤大学之一,每年有数万学子在其门前败归,其招生官理查德·H.肖在写给被拒考生的信中说:“真正能够影响我们一生的,并不是你在哪里上的大学,而是你在哪里学到了什么,以及你与他人的与众不同之处。”“文革”时我在乡村上初中,糟糕的教学秩序使我养成自学的习惯;而在玉师的经历,使我学会如何面对失败。
去年,研究生复试时,一位考生从北师大调剂而来,言辞间颇有悻悻之情。我忍不住说:“你不妨像某人那样,做不成北师大的学生,却去做北师大的老师!”师弟俞钢院长以为我在教训他,其实,我仅在激励,只是不知他是否听懂。今年,给14级文献专业学生上古代要籍解题,我以为是最后一次给本科生上课了,第一次讲起自己的经历,四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有自信讲出这些。他们的起点当然远胜于我,然而,必须承认,在强校如林的上海,上师大仍算不上一流大学,学子也会时有失败感。他们正值三年级,我希望他们不要妄自菲薄,要能抓住眼前的机会。
留校以后十年间,大学的管理比现在宽松,所以读了很多书。但那十年也是教师最苦的时代,本科生毕业都不愿当老师。当时有所谓国家只给政策不给钱的说法,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所卖过苹果、卖过大米,一些人下海,一些人出国,一去不返。1989年我曾有机会公派去日本,却突被停止,十年后我才知道原因。更糟糕的是,似乎古籍所很快就会被撤销,风传以后将自谋生路。所以我努力学习日语口语,希望以后凭此技能“混饭”吃。就在那时参加了自学考试,考出上海外国语大学日语专业的文凭。当然,那张文凭始终没什么用,只是让自己的外语摆脱了聋哑状态。
戴建国曾在电梯里教训我说:“哎呀!你怎么搞的,小师弟都跑到你前面去了,你怎么不着急?”我明白,他指的是师兄弟们都评到正高了,而我一直姗姗而行。
所以,关于做学问我并没有什么经验,而大多是教训。80年代写一本书可以评上副高,父亲曾叫其学生来找我约稿,却被我一口拒绝;那时也可以利用他的关系发表一些文章,但我不仅放弃,甚至还会反唇相讥。如曾国藩所说:“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反省自己,那时确实太骄傲了。年轻时应利用所有的资源完成第一次冲刺,这是我的第一个教训。
最初做学问当然以宋史为主,其间曾任朱瑞熙先生的助教,得到许多教诲与提携,尤其在合撰《宋史研究一百年》时,被迫翻阅大量宋史论文,因此对宋史研究的整体方向开始有更多的了解。这期间,对自己硕士论文的选题并不满意,又未选定其他主攻方向坚持做下去,论文的主题变了几次,写过史学史的,也写过经济类的,结果当然不好。如陈昌来老师所说,挖很多坑,尽管每个坑可能都挖得很圆,也仍然不如挖一口井。应在年轻时选定一个有发展潜力的题目长期做下去,形成规模,这是我的第二个教训。
1998年我获得去日本进修的机会,挂在昭和女子大学女性文化研究所。最初我并不想写论文,只想好好观察这个国度。指导教官伊藤セツ先生颇有微词,一句话激起我的斗志,于是痛下决心,就要闯入她所熟悉的领域,从此学习社会性别理论,开始了妇女史最初的探索。因东洋文库山根幸夫先生的介绍,每个月都参加中国女性史研究会的例会,并与末次玲子、前山加奈子等一批学者结下近二十年的友谊。选定民国的蓄妾为题却多少有些偶然,提交开题报告时,伊藤先生原拟写两万日文字符的论文,而我坚持改为一万,因为用外文写作实在缺乏信心。开弓没有回头箭,许诺只能做下去。伊藤先生老说日本秉承德国的学术传统,总在强调严谨,但我觉得和当年程先生等所强调的是一回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为节省时间和交通费,每个星期我只去一次图书馆。凭山根先生的担保,在东洋文库阅览一整天后,借五本民国书籍回来,晚上再到国会图书馆的法律研究室查资料。论文得到伊藤先生的逐句修改,要求我完成几页便交给她,一开始每周只写出三页左右,以后逐渐加快,稿纸在先生处积压起来,最后定稿六万字。论文先在研究所接受答辩,后在女性史研究会作报告,引起一番争议。导师评语说我有惊人的集中力,其实我知道自己憋了一口气,这段日子非常充实,不仅使自己的日文大大提高,东洋学术界深入骨髓的认真更使我获益匪浅。前日一年轻学者问起出国的体会,我的回答是:一参加学术团体的活动,二用外文写一篇论文。
回国便迎来了新世纪,这时学院鼓励教师读博。去复旦读博已年近45,这也令我难为情,所以从不参加任何学生活动。以清至民国的蓄妾为题,既偶然亦无奈,如某西方哲人所言:“生活并不是我们选择的,不过是活过来的。”毕业时不好意思去参加典礼,当然也没拍穿博士服的照片。以后相继获得复旦优秀博士论文奖和上海市优秀博士论文奖,去领奖时,研究生院的老师说:你发表论文为什么不署复旦大学博士生?署了才有机会报全国百篇,云云。他不明白,我这种“老进士”实在抬不起头。
其间,就贤妻良母等近现代女性史的其他课题作过一些探索,得到小野和子教授的推荐,先后到东京、京都作公开讲演。因投稿至台湾的《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与“中研院”的游鉴明老师结下友谊。论文集中在妇女史方面,所指导的研究生论文也几乎都是这个方面的,研究的“井”口似乎在形成。然而,2007年的一场大病,使所有的研究与教学戛然而止,到这时才痛感,做学问是终生的长跑,熬夜是最不好的生活方式。千万善待自己的身体,这是我第三个也是最大的教训。
大病初愈做过两年口述史,只是以为做口述史会比较轻松,然而真正做了才知道并非如此。
从事宋代妇女史的研究,既是自己的愿望,也是柳田节子先生的期待。在东京一年,听说柳田先生身体不好,所以从未去找她,在研究会也未看到她的身影。1999年9月18日,最后一次参加研究会的活动,这一次我向该会提交了论文,引发激烈争论。这时,我才发现座间多了一位相当瘦削的老太太,不怎么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原来她就是柳田先生。会后聚餐,柳田先生叫我坐到身边,给予许多鼓励,特别嘱咐我要认真研究宋代妇女史。她说,如今做妇女史多热衷于做精英妇女的历史,而对庶民妇女最缺乏研究。一席话于我如醍醐灌顶。2003年底到东京开会,再次参加中国女性史研究会的例会,很意外地在会上又碰到了柳田先生,她说已经很久没参加例会了,只是听说我要来与会,特地赶过来的。柳田先生仍然鼓励我从事宋代妇女史的研究,但那几年我正忙于撰写博士论文,还根本没有一篇有关宋代妇女史研究的论文,实在愧对先生。柳田先生伸出一双手,手指弯弯曲曲的,不知年轻时生过什么病就变成这样了,她笑嘻嘻说,我不能像你们这样飞快地打字,只能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就像小鸡啄米。这一年,先生已82岁高龄,仍笔耕不辍。我们乘同一部电车回去,一坐下她就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睡着了,看着她蹒跚的身影,心中感动不已。不久,收到柳田先生惠赠的大作《宋代庶民の女だち》(汲古书院,2003年),我得到很大启发,写了书评,刊于《中国史研究动态》。这时,柳田先生已极其衰弱了,大部分时间都卧于病榻,我却收到先生的一封亲笔信,密密麻麻写了千字以上,一如既往地鼓励我从事宋代妇女史的研究。不久,就听到先生离世的噩耗……
尽管只见过柳田先生两面,也只通过几封信,但先生的影响于我却是巨大的。先生不轻易臧否人物的谦谦君子之风、慎密考证的扎实学风,都令后生心向往之;尽管生性愚钝出手不快,但如鲁迅《藤野先生》所言,每当想偷懒的时候,就会想起先生温和的目光,不得不继续努力下去。所以,指导研究生定题,往往引导她们选择宋代妇女史的论题,自己开始撰写有关宋代蓄妾的论文。早在给本科生讲授海外汉学时,我便注意到图像史料。后来指导研究生谢江珊利用图像史料研究宋代妇女史,正因为日本的中国女性史研究会准备用柳田先生的生前遗赠出版《图像与社会性别》一书。近几年参加“全宋笔记”项目,撰写了一系列有关宋代妇女史的论文,尽管目前大部分文章尚未发表,但自己的观点逐渐形成。有这些积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方得以立项。然而,下达之日我已经退休。
古典文献专业是本所的骄傲,早期学生很少,四年或三年才招一次,年轻教师很少有上课机会。人文学院成立后,才规定人人都得承担教学任务。尽管大学一直重科研而轻教学,备课又耗费不少精力,而我仍然喜欢上课。前年学校开始要求进行教学改革,我也进行了一些尝试。其中一种是让学生分组搜集资料,令其自定题目,每次选最有新意的两组上台发表。效果相当不错,一是学生表现出惊人的创新能力,有的选题甚至可以作为硕士论文题目;二是读书更主动,教师讲得再多,一个学期也只能讲30本书,而某组一次作业就引用17种书。人常说管文艺的缪斯女神只喜欢青年,其实,史学也是这样,那些仅见于青春的思想火花时时闪烁,关键在于是否发现。其实,教授坚守在教学第一线,并不只对学子有利。
当职业生涯结束之时,深感要感谢的人太多,必然挂一漏万。首先感谢各位同事的救命之恩。2008年初,正准备参加本所的春节聚餐,却突遇车祸。若不是戴建国、朱易安、张剑光、储玲玲等出手相救,也许次日报上也就寥寥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上海桂林路发生惨祸……”
其次,感谢本所良好的人际关系。我们学校第一、二个博士点是张斌老师和孙逊老师申请到的,其实,本所最早具有申报博士点的实力。近二十年,我们所没有派系斗争,一个个大项目搞起来,大家的心情更为舒畅。各位同事一直对我关爱有加,实感激不尽。
再次,感谢特别卖力的本所同仁。各位师兄弟自不必说,总是如此努力,徐时仪与汤勤福老师也常在领跑,近年来钟翀、刘光胜等年轻人的超越,更让我不敢偷懒,虽然慢,总算跟着你们跑下来了。如果说此生偶尔会有好运的话,那么我职业生涯中的最大幸运就是能与诸位同仁共事,非常荣幸!
人文学院强,小民如我自然沾光。非常感谢前任院长孙逊老师、苏智良老师及现任院长陈恒老师的关心,学院里其他同事,如院办的叶芳和任容老师、肖秀琳老师等,资料中心的张丽等,平时更多有麻烦,其他亦不暇一一列举了。
最后,感谢曾经的学生。退休座谈会上许多同学特意赶来,让我觉得比获得教学大奖还光荣,非常感动。谨以从教三十年时所写短文中的一段为结束:“2007年一场大病,只想躲起来谁都不见。已毕业的研究生来电话说要来看我,便以各种理由推辞。那天,医生查完房,所有的人都懒得开口,窗帘隔断外面的世界,病房里一片昏暗。这时,几个二十来岁的女生闯了进来,我惊讶极了,问:‘你们怎么找来的?’小凤得意地说:‘嗨,那有什么难的?’所有的病人都坐了起来,看着这群吵吵闹闹的女孩,整个世界似乎都有了生气,好似一缕阳光蹦了进来。过了两年,第一次到奉贤去上课,开阔的大草坪上那座像积木搭成的四教,让人有几分感动;而那些匆匆走过的年轻男女,每一个都那么漂亮,似乎是他们带来的青春,染绿了湖边的柳枝。这时,我才真正从大病的阴影中走出。”
此生能一直与你们的青春相伴,一届又一届,常绿常新,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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