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锐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齐桓公问于管仲曰:“仲父,君子学与不学,如何?”管仲答曰:“君子学哉,学于(乌)可以巳(已)?见善者【一】墨焉,见不善者戒焉。君子学哉,学于(乌)可以巳(已)?”
整理者以《荀子·劝学》“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来证明上述释读,并且指出《太玄·盛》“盛不墨”,司马光《集注》:“法也。”墨,在此为动词,意为效法。“焉”,此处用作指示代词,与“之”同。“戒”,《说文》:“警也。”《论语·里仁》:“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上博简《从政》:“君子闻善言,以改其言;见善行,纳其身安(焉)。可谓学矣。”
整理者的说法言之成理。不过,笔者的想法与此不同。因为齐桓公所问乃学与不学,而且很明显偏重问的其实是不学,因为要学是常识;而上文似乎只回答了一半,只谈学。笔者以为,上述对话可当如此释读:
齐桓公问于管仲曰:“仲父,君子学与不学,如何?”管仲答曰:“君子学,才(在)学于可以已!见善者【一】墨(敏),见不善者戒焉。君子学,才(在)学于可以已!”
其中的“墨”字,司马光《太玄集注》解释为“法”,恐怕过晚且罕见,且已经有一些学者表示了疑义。笔者以为当读为“敏”。敏,古音明纽之部;墨,明纽职部,古音相近。《中庸》有“人道敏政”,郑玄注:“敏,犹勉也。”
这样读,那么齐桓公所问学与不学,就都有了明确的对应回答。因为“已”之意为止,“学于可以已”,就是学在于达到可以止,止就是不学,也就是说学的目标在于达到不学。如何达到不学呢?“见善者敏,见不善者戒。”初看这似乎还是在谈怎么学,其实这里是讲不学或学于止的方法,这个方法看起来很简单易行。作为王者师的管仲,不可能教人君不学,但是桓公问及不学,管仲不能不回答。如果仅以一般的学来作为回答,那他就不是管仲了。管仲巧妙地谈到了学于止,看似已接近不学,而且有简便的方法,但是一旦桓公开始照着做,或者哪怕深入地思考一下,就不难发现这个学于止,其实是一个并不简单的学习过程,因为善者有那么多,不善者更多,即便以圣人为榜样,那也得长期学习而且也未必能成功。
这里“见善者敏,见不善者戒”,和《论语·里仁》之言相应,较大的不同则是学在于达到不学。这种思想,看起来老庄有相近者。
《老子》第64章有云:“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近出几种《老子》均如此读,只有郭店楚墓竹简《老子》甲种作“不”,或读为“教不教”,但其实《说文》有“”字:“,效也”,有仿效,学习之意,故不当读教。“复众人之所过”,“复”古代指免除赋税,有免除、遏止之意。所以“复众人之所过”,即免除众人所存在的过失。然《老子》是说圣人学的是不学,因为“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圣人学的是道,他通过学习不学来免除众人为了“益”而有的过失。看来老子的“学不学”和《管仲》所说有不同,而老子所强调的“知止不殆”没有和学联系起来。此外,《文子·上德》有所谓老子之言“见善如不及,宿不善如不祥”,但没有谈见不善的内容。
《庄子·天下》有“教则不至”,“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教”疑皆本为“”,或都当读为“学”。《庄子·外物》说(至人)“彼教不学”,或许不必改读,但也是谈“不学”。《庄子·庚桑楚》有:“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这里说的“学所不能学”等,吕惠卿、陆长庚等都作正面评价,但宣颖说学、行、辩三者都是不知止[1]。姑不论做何解释,这段话和竹简《管仲》所说“学于可以已”有点关联,但还是有一定差距。
可见,老子所言“学不学”,《庄子》所说“学不学”“学其所不能学”,和《管仲》的“学于可以已”并不完全对应,但是有思想关联。也许桓公所问君子学与不学,或可表明所问的君子不学在当时有一定影响。管仲所说学于可以已,和老子、《庄子》的学不学,可能都是对此的回答。
容易发现《左传·昭公十八年》载:
秋,葬曹平公。往者见周原伯鲁焉,与之语,不说学。归以语闵子马。闵子马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不害而不学,则苟而可,于是乎下陵上替,能无乱乎?夫学,殖也。不学将落,原氏其亡乎!”
可见讲“无学”“不学”的人确实有[2],而且“多有是说”,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是文化遗存丰厚的周地在讨论这些东西,真令人不胜感叹唏嘘!《新序·杂事》也记:“鲁哀公问子夏曰:‘必学而后可以安国保民乎?’子夏曰:‘不学而能安国保民者,未尝闻也。’”鲁哀公也是一位对学的质疑者,这恐怕也是听人之言而问于子夏。
《老子》中有“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之说,这里将学和道对立起来,也有贬低一般性的学的意味;《老子》第47章也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所以他用“学不学”来说明该学什么。《礼记·学记》则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将学和道统一起来。当然,二者对学和道的认识绝不一样。《论语·为政》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将学和思对立起来,或也侧面说明可能有重思不重学的倡导者存在。《荀子·解蔽》就说过:“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www.xing528.com)
所以当时有不少类似于《荀子·劝学》的作品存在。整理者引《荀子·劝学》的“学不可以已”来疏证简文,其实这句话也见于《大戴礼记·劝学》:“学不可以已矣。”此外,《子思子》佚文中也有部分同于《荀子·劝学》的文字,《尸子》、《吕氏春秋》、贾谊《新书》皆有《劝学》。故荀子的《劝学》,可能是传承的学问,至多是其早期的思想,后来他也谈学要学止之,《荀子·解蔽》曰: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君子也;知之,圣人也。
相较于老庄的学不学,荀子这里的学于止之,和《管仲》所说学于可以已最为接近。虽然《管仲》讲的是通过“见善者敏,见不善者戒”来达到不学,而荀子讲的是“止诸至足”,成为圣人,以不学。
荀子早期作品《荀子·修身》有“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和《管仲》的“见善者敏,见不善者戒”也有相近之处。荀子虽或可能承自孔子的“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但孔子自谓述而不作,其“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可能也有古代的思想渊源[3]。然《管仲》之言也未必来自孔子。
清华简《管仲》的年代上限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按照古书形成的一般规律看,此篇归为《管子》佚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前讨论《管子》者,多将之分组。有关桓公和管子对话的内容,显然是最当归为《管子》者,不同的学者对不同篇章有不同的断代结论,主要是因为对篇章所说是真的桓公管子对话记录,还是好事者依托,较难判断。然而究其实,主要还是从思想背景和古书同文来判断。这两种方法,从当前的研究来看,都还存在一定的疑问[4]。不过清华简的年代下限,李学勤先生指出,曾请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第四纪年代测定实验室做了AMS碳14年代测定,“经树轮校正的结果是公元前305±前30年”,为战国中晚期之际。[5]笔者曾考定庄子的年代不同于朱熹之说及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之结论,有可能年长于孟子[6],或至少和孟子同时代;钱穆考惠施卒于公元前314—前310年[7],庄子卒于此后,则《管仲》的年代下限接近于庄子卒年。竹简经过抄写、流传,其篇章的形成、写定时间当更早。因此,不管对《庄子》内外杂篇的年代有何种早晚判断[8],《管仲》的内容可能要早于《庄子》。然上述和《管仲》相近的论学与不学的言论,除了《老子》,《庄子》《荀子》的有关内容都可能要晚于《管仲》。这么说来,《管仲》中的这种思想,不管是不是前有传承,《庄子》《荀子》都有可能吸收了《管仲》的某些思想。而竹简是用楚文字所写,说明《管仲》流传到了楚地。可想而知,其他地方也有。若荀子思想真曾受其影响,则其没必要到稷下。
由清华简《管仲》、上博简《慎子曰恭俭》等篇章来看,当时思想、文本流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今人的预料。这一点或可以提示我们,稷下先生的作品,流传很快。这些先生各有门徒,思想各异,因此并不存在所谓的稷下学派。那些托名管子所作,搜集、传播有关管子思想者,或许可以算作管子学派。但是这种学派,像其他的依托颣子书如托黄帝、伊尹等一样,可能并没有一个宗师或核心的人员存在,而是不同的人和团体都在讲。故即便有一些小团体可能流传有序,学派的名称也只能是指兴趣、宗旨相近意义上的学派,而不是学术师承渊源意义上的学派。[9]今日流传下来的《管子》,可能就是收集这些不同托名管子的小团体的作品而成,故而内容庞杂。虽或可能存在部分和稷下先生相关的作品,但整个《管子》恐怕不能看作稷下学派的作品。
【注释】
[1]崔大华:《庄子歧解》,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620页。
[2]杜预注谓“大人患失而惑”是“患有学而失道者以惑其意”,估计是借用《老子》“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来讲说,恐非是。
[3]杨树达《论语疏证》指出《国语·晋语七》载司马侯曰:“诸侯之为,日在君侧,以其善行,以其恶戒。”
[4]李锐:《“同文”分析法评析》,见《同文与族本——新出简帛与古书形成研究》,中西书局2017年版。
[5]李学勤:《论清华简〈保训〉的几个问题》,载《文物》2009年第6期。
[6]李锐:《孟子见梁惠王年岁及相关诸子年代考》,载《饶宗颐国学院院刊》2017年第四期。
[7]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441页。
[8]刘笑敢:《〈庄子〉内篇的年代》,见《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修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王叔岷撰:《庄学管窥》,中华书局2007年版。李锐:《〈庄子〉内外杂篇的关系问题》《再论〈庄子〉内外杂篇的问题》,并见《同文与族本——新出简帛与古书形成研究》,中西书局2017年版。
[9]学派的区分,参见李锐:《“六家”、“九流十家”与“百家”》,载《中国哲学史》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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