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上节所述前贤之说,可以将宋子一派的学说体系描述如下:该派认为要达到“天下安宁”,除了列国要“禁攻寝兵”,还需以“心术”作为改革社会之道。宋子的“心术”是以“白心”为个人修身之境界,以“去囿”为治心的方法,而去囿的主要内涵在“人之情欲寡”及“见侮不辱”。宋子后学或受尹文、慎到影响,亦有“正名”(远绍孔子)及“静因之道”(承自老子)的主张。兹将上述要点略加说明:
1.心术及白心:宋钘重视心的作用及地位,以“心术”为其理论主轴。所谓“心术”即“心之行”。《管子·心术上》经文开篇便说:“心之在体,君之位也。”《庄子·天下》亦点出宋子之学的要旨在于“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庄子·天下》又谓宋子一派“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白心即彰明其心,使心恢复本然澄澈的状态。《管子·白心》更以此为主旨,除以隐语论心为人身之主宰,更呼吁人们通过审慎的观察,去除外在事物对心的干扰,如云:“人言善亦勿听,人言恶亦勿听。持而待之,空然勿两之,淑然自清,无以旁言为事成。察而征之无听辩,万物归之,美恶乃自见。”“白心”可视为宋钘学派追求之境界,其功夫则在别囿。
2.去囿[38]:《庄子·天下》谓宋子“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所谓“别宥”即去囿,其内涵包括“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定乎内外之分”,即将外在的荣辱及多余的物欲视为人心之囿限,别而去之,维持心之洁白。《管子·心术上》经文云:“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絜,神乃留处。”又云:“君子不怵乎好,不迫乎恶。恬愉无为,去智与故。”皆合于别囿之旨。此外,《吕氏春秋·去尤》说:“所以尤(囿)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与因人所恶。”将人之蔽囿归结为心中之喜恶,既有喜恶,则外有所重,而“外有所重者,泄盖内掘”。同书《去宥》也说:“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
3.情欲寡浅:宋钘主张“以情欲寡浅为内”“请欲置之以为主”,又说:“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庄子·天下》)宋子倡“情欲寡”乃认为人心的欲望本来不多,却自以为本性多欲,如此只会徒增烦扰及纷争。
4.见侮不辱:宋钘特别强调对“荣辱”观念的破除,缘于民间的私斗往往因为言行的侮辱而生。以宋子来看,世俗所谓“荣辱”,不过是一种思想上的拘束,应当打破,所以他主张“见侮不辱,救民之斗”,荣辱之囿既破,则可使民无斗。此外,《庄子·逍遥游》谓宋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即将世俗之非誉荣辱置之度外。葛瑞汉认为:“‘见侮不辱’的趣味在于它引起一个问题,个人的自我评价能否完全独立于他人的好恶;宋钘和庄子主张它能够独立而且应该独立。”[39]
5.正名:战国竹书《彭祖》如前所述,为宋子一派作品,篇中倡导等级名分乃人之纲纪,必须遵守,简文说:“父子兄弟,五纪毕周,虽贫必攸;五纪不正,虽富必失。”《管子·心术上》也强调:“君臣父子人闲之事谓之义。”解文谓“义”为“各处其宜”。此主张表现出宋钘兼容儒家学说的一面。宋派上承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之正名观,主张:“正名自治,奇名自废。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管子·白心》)“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管子·心术上》)
6.静因之道:《管子·心术上》由虚静推出静因之道,可能为宋子一派对《老子》虚静无为说的发展。所谓“静因之道”即:“其应也,非所设也。其动也,非所取也。”“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需要指出的是,《管子·心术上》经文虽初步提出“因”“应”之观念,但全篇所重仍在“虚”“静”,解文则受慎到一派影响,大谈因循之论。此外,《管子·白心》云:“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不可常居也,不可废舍也,随变断事也,知时以为度。”亦合于静因之说。
上述宋钘学说之“去囿”“情欲寡浅”“静因之道”,可视为《老子》之学的进一步发展[40];“正名”受儒家影响,“心术”说则更受子思学派之沾溉;“禁攻寝兵”虽受墨家影响,但立论基础不同。综合来看,宋钘学说融合道、儒、墨,而以《老子》学为其根底。若以汉人学术流派之划分,其思想当归入道家;《汉书·艺文志》将之划入小说家,主要着眼于立论形式。[41]
【注释】
[1]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436页。
[2]笔者认为,宋子并非墨徒,宋钘对墨学的接受主要在救世精神和寝兵主张,其学说的基础乃老子之学。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2~246,252~258页。
[3]按,《汉书·艺文志》载“《宋子》十八篇”,班固自注:“其言黄老意。”是仍承认其为黄老道家。
[4]《宋子》书在《隋书·经籍志》已无著录,盖亡于汉魏六朝之际。
[5]林志鹏:《战国诸子评述辑证——以〈庄子·天下〉为主要线索》,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7~101页。
[6]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页。
[7]关于宋子学派著作的研究概况,参考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页;揣松森:《〈宋子〉研究综述》,载《湖北工程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
[8]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63~170页。
[9]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1~179页。
[10]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5~129页。
[11]钱穆:《庄老通辨·释道家精神义》说:“或以《白心篇》与《心术》《内业》齐称并举,则非其伦也。大抵《内业》最粹美,《心术》上下次之,而《白心》最下。”以思想的精深程度来说,《内业》诚为上述《管子》四篇之冠,可视为战国时期黄老道家修身论的典范之作。
[12]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华正书局1988年版,第690页;郭沫若:《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见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50页。
[13]顾颉刚在《史林杂识初编·宋钘书入小说家》留意到两篇体制略有差异,他说:“《去尤篇》,末云:‘解在乎齐人之欲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此两事皆见《先识览·去宥篇》,一若《去宥》为《去尤》之传者。”按,从体例上看,二篇当如顾氏所言,原本有经、说之别,其形式如《韩非子·内储说》《韩非子·外储说》,但编入《吕氏春秋》时割裂为二,内容亦可能经过删改。
[14]周凤五:《上海博物馆楚竹书〈彭祖〉重探》,见《庆祝钱存训教授九五华诞学术论文集》编辑委员会编《南山论学集——钱存训先生九五生日纪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5页。
[15]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4~80页。
[16]周凤五先生指出:郭店楚简中的儒家著作“《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缁衣》《五行》《性自命出》《成之闻之》《尊德义》《六德》等八篇的写作,直接间接都与子思有关,内容也都是子思的生平或学术思想的记录与阐述。……上述八篇似乎可以汇为一编,且很可能就是传自先秦、北宋以后日渐散佚的《子思子》的主体”。周凤五:《郭店竹简的形式特征及其分类意义》,见武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编《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类似看法又见李学勤:《荆门郭店楚简中的〈子思子〉》,见《重写学术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7]刘节:《〈管子〉中所见之宋钘一派学说》,见曾宪礼编《刘节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3~209页;郭沫若:《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见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47~572页。(www.xing528.com)
[18]或仍持旧说,主张诸篇为宋钘、尹文一派作品,如杜国庠、李学勤、金德建等;或认为田骈、慎到所作,如朱伯崑、裘锡圭、吴光(前二者后来放弃此说);多数学者则搁置学派归属的讨论,笼统地认为《心术》等篇为“稷下黄老道家”著作。
[19]郭说的主要依据为《庄子·天下》将二子合论。白奚先生《稷下学研究》认为宋钘、尹文的学说差异较大,当别而视之,其说是。
[20]郭沫若:《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见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51页。
[21]刘咸炘:《子疏定本》,见《刘咸炘学术论集·子学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3页。
[22]见该篇竹书简5“五纪必(毕)周,虽贫必攸;五纪不正,虽福(富)必失”,“五纪”指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
[23]郭沫若:《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见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65,570页。
[24]郭沫若:《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见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69页。
[25]按,刘氏下文引《天下》以禁攻寝兵和救世精神为宋派承自墨学处。
[26]刘节:《〈管子〉中所见之宋钘一派学说》,见曾宪礼编《刘节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3~194页。
[27]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58~269页。
[28]子思与墨子的年世约数从钱穆说,参考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89~90,172~176,616页。
[29]宋钘的年世约数从顾实说,参考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台湾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28页。
[30]关于《庄子天下》二句的解释,参考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18页。
[31]按,即“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
[32][英]葛瑞汉著,张海晏译:《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5~116页。
[33][美]本杰明·史华兹著,程钢译,刘东校:《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9页。按,所谓“内在超脱的态度”,即《庄子·逍遥游》所述宋荣子(即宋钘)“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34]史华兹所谓“工具性的道家学说”,即顾立雅所称“目的性的道家学说”,指申不害、慎到等具有道、法融合色彩的学说。
[35]按,从《尹文子》“田子读书”章可以看出宋子在政治上仍重人治,此点与田骈、慎到“以法齐物”、主张法治的立场迥异。林志鹏:《战国诸子评述辑证——以〈庄子·天下〉为主要线索》,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7~19页。
[36][美]史华兹:《黄老学说:宋钘和慎到论评》,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28页(引自文前摘要)。
[37][美]史华兹:《黄老学说:宋钘和慎到论评》,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2~133页。
[38]在宋钘之后,战国诸子围绕“去囿”,提出了一些不同的主张,参考林志鹏:《战国诸子的“别囿”观》,载《中国文化》2016年第2期。
[39][英]葛瑞汉著,张海晏译:《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7页。
[40]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2~245页。
[41]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0~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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