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学著作所讨论的“一”呈现出一种多重视境、多元思考与多元进路的特点,它广泛出现于各种层次的理论语境,包括宇宙论、政治哲学(含伦理学)、心性论甚至养生学理论等,而“一”的思想逻辑体现了黄老理论的各个方面、各个层面,且交互纠结,形成了异常复杂的思想脉络。下面我们讨论一下交互纠结于心性论与养生学理论语境中的“抱一”或“抟一”。老子说: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无此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老子》第10章)
“抱一”表明了形神相合而不离的思想,魏源把“抱一”理解成“形神相依”[15],很有见地。这难道不正是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所畅论的“定其形神”吗?上引《老子》第10章文本,被《庄子》称为“卫生之经”加以转述和诠释:
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庄子·庚桑楚》)
《庄子》不但以逍遥精神来诠释“卫生之经”,更把它归于“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彻志之勃,解心之谬”的心性问题,而且还延伸到“知止乎其所不能知”(《庄子·庚桑楚》)的知识语境。我们可以在《管子》四篇(《内业》和《心术下》)以及马王堆黄老帛书(《十六经》)里面,找到与上述引文一脉相承的文字:
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管子·内业》)
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近〉。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管子·心术下》)
能一乎?能止乎?能毋有己,能自择而尊理乎?(黄老帛书《十六经》)
这里反复提到的“能专(抟)乎”“能一乎”,简单地说就是抟意于心,犹如“通于神明”。“思之思之”意味着诉诸心、智,所谓“思索生知”(《管子·内业》);但是,“思”“知”(包括“智”)和“心”总是囿于物,而且止于物,这就是“思之而不通”的思维困境,因为以思、谋、察、智为特征的知性思维不能把握形而上的“道”,所谓“莫之能思”。值得注意的是,《十六经》那段以治身为主旨的论述之末,“尊理”两字十分触目;黄老和法家却通过“理”来论证天道和人道中的“秩序”,所以说“理”的观念是黄老和法家以天道推衍人事的重要环节,因此“尊理”两字的出现有着重要意义,它意味着“心术”联系于“主术”、心性论联系于政治哲学之端倪或萌芽。[16]
重要的是,“抟一”“抱一”概念出现于复杂的知识—养生—心性之理论语境,因为它指向了某种神秘体验或实践智慧。对此《庄子》中的黄老篇什的论述比较详备,例如:(www.xing528.com)
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庄子·天道》)
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竟……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庄子·天运》)
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庄子·刻意》)
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庄子·知北游》)
可见政治哲学、养生理论和心性之学是杂糅、镶嵌于一体的。《庄子》又说:
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庄子·德充符》)
什么是“官天地,府万物”?郭象解释说:“冥然无不体。”可谓精确不磨;“体”自然是“体道”的“体”,即体验性证悟,即“直寓六骸,象(似)耳目”的精神体验。那么,“一知之所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旧注歧解纷纭,笔者认为,“一知”之“一”是动词,“一知之所知”意味着透过纷乱的“知”(感性和知性所产生的知识),在“神明来舍”的精神状态下,勘破物的表象,洞见“道通为一”的澄明之境,也就是说,它一方面将“知”提升为“一知”(即神明之能制,智也),同时也由此洞见“万物皆一”的形而上真理。上引《庄子·人间世》“若一志”云云,正是这种“一知之所知”;《管子》用“抟气如神”来描摹它,《庄子》以“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子·达生》)来阐述它。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第39章)这段话表明“一”的概念具有多维、多层次的含义,可谓纵贯了天道与人道,既富于哲学—宇宙论意味,又显示出强烈的政治哲学动机,还包含了养生理论和心性之学的展开向度,其多元思考和多维展开具有十分鲜明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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