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所谓“一”,显然具有原始统一性(混沌)的含义。道与物之间的关系,犹如“一”与“多”之间的关系;换言之,作为万物本原的“道”,既可以合逻辑地理解为万物之所由生之“始”,亦可以解释为万物之所同之“一”,即原初统一性或原始同一性。《老子》曰:“混而为一。”(第14章)《庄子》曰:“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又曰:“通天下一气。”(《庄子·知北游》)皆在表明“一”的原始统一性或原初同一性(混沌)。前引《老子》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则表明“道”或“一”作为万物之始的含义。“道”亦称“一”,“一”乃“道”的别名,这种意义上的“一”几乎成为早期思想界的普遍观念。例如,《说文解字》曰:“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马王堆帛书《道原》曰:“恒先之初,迥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湿湿梦梦,未有明晦。”又曰:“无形者,一之谓也。”《文子·九守》曰:“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浑而为一。”《文子·道原》曰:“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故,不易其常。”
另外,《庄子》也特别重视“一”,其中有两点尤其值得注意:第一,是“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的思想[1],以及濡染了上述观念的种种说法,如: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庄子·天地》)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庄子·至乐》)
这两段引文似乎都包含了宇宙论的意味,而“气”的概念与理论确是宇宙论的重要基石。
第二,《庄子》几次提到了“太一”: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庄子·徐无鬼》)
太一形虚。(《庄子·列御寇》)
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庄子·天下》对关尹、老聃之学的记叙)
庄子提到的“太一”显然属于哲学概念。当然,《庄子·天下》还记叙了惠施“历物之意”中的一个重要提法——“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前引《庄子·徐无鬼》提到的“大一”应读作“泰一”,惠施所谓“大一”能否读作“泰一”?笔者认为,惠施所谓“大一”只能读如字,因为这个“大一”是相对“小一”而言的。更重要的是,《庄子·天下》概括关尹、老聃之学时提到的“太一”,迥然不同于惠施所谓“大一”与“小一”。我们如何理解和分析这一问题呢?可以说,《庄子·天下》所分析的关尹、老聃之学正出现于梳理、分析黄老学派的脉络。恰好“太一”又是黄老学文献中屡见不鲜的概念,而它的出现,乃继承和发展了自老庄以来道家哲学关于“一”的讨论,同时也扬弃了惠施所谓“大一”“小一”之说。[2]
实际上,惠施所谓“大一”“小一”(即“至大无外”“至小无内”)之说影响甚深。《庄子》屡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庄子·秋水》)又曰:“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庄子·则阳》)蒙文通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指出了名家与道家之间的思想联系,可谓孤明先发。[3]兹枚举数例如下:[4]
大之无外,小之无内。(《管子·宙合》)
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管子·心术上》)
灵气在心……其细无内,其大无外。(《管子·内业》)
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毫剖芒,不可为内。(《文子·道原》)
以道为宗,与物变化而无所终穷,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无望,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莫知其门,莫知其端,莫知其源,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此之谓至贵。(《吕氏春秋·下贤》)(www.xing528.com)
无外之外至大,无内之内至贵。能知大贵,何往不遂。(《文子·九守》)
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楚辞·远游》)
无内之中,微物潜生。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蒙蒙灭景,昧昧遗形。超于太虚之域,出于未兆之庭。……视之则眇眇,望之则冥冥。(宋玉《小言赋》)
我们也应该注意到,黄老学诸文献更多地热衷于讨论“太一”,而不是“大一”与“小一”。甚至可以说,黄老学的“太一”概念已褪尽了“大一”“小一”概念的痕迹,同时亦克服了“大一”“小一”概念的局限性,因为“大一”和“小一”意味着“两本”,割裂了“一”的概念本身蕴含的原始统一性或原初同一性之思想。例如:
大一生水,水反辅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者,阴阳之所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大一之所生也。是故大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己为)[5]万物母。(郭店楚简《太一生水》)
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体太一者,明于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伦,聪明照于日月,精神通于万物,动静调于阴阳,喜怒和于四时。(《文子·下德》,《淮南子·本经训》略同)
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道也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为状。有知不见之见、不闻之闻、无状之状者,则几于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吕氏春秋·大乐》)
是故圣王之德,融乎若日之始出,极烛六合,而无所穷屈;昭乎若日之光,变化万物而无所不行。神合乎太一,生无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见其形。(《吕氏春秋·勿躬》)
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物)于太一者也。(《淮南子·诠言训》)
可见,黄老学旨在运用“太一”概念建构起某种宇宙论,解释“道”是“物”的本原。同时,黄老学宇宙论并没有落入“至大”“至小”概念的窠臼,比如说《吕氏春秋·大乐》点化了“至精无形”的意思,更充分地论证了“道”即“太一”的思想。这一点也许是黄老学哲学理论推陈出新的独特贡献吧。[6]
《鹖冠子》所载的“泰一”思想特别值得重视,不仅因为“泰一”乃“太一”的代名词,更因为其中融合了宇宙论、政治哲学和黄老心性学的复杂内容,如下:
泰一者,执大同之制,调泰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故九皇受傅,以索其然之所生。傅谓之得天之解,傅谓之得天地之所始,傅谓之道得道之常,傅谓之圣人。圣人之道与神明相得,故曰道德。纳始穷初,得齐之所出。九皇殊制,而政莫不效焉,故曰泰一。(《鹖冠子·泰鸿》)
入论泰鸿之内,出观神明之外,定制泰一之衷,以为物稽。天有九鸿,地有九州,泰一之道,九皇之傅,(请成于泰始)之末,见不详事于名理之外。(《鹖冠子·泰录》)
可见,“太一”一词中杂糅了不少复杂的内容与动机,同时也呈现出不同的面相和层次,这是值得特别注意和深入探究的。众所周知,“太一”(神)崇拜流行于秦汉之世,“太一”之名也用以称呼北斗星[7],与哲学语境中出现的“太一”不尽相同。“太一”(神、星)崇拜和黄老哲学语境中的“太一”固然不同,但两者之间是否具有微妙联系十分耐人寻味,也就是说,黄老思潮和太一崇拜或许交互并行,值得进一步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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