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政治社会的主流门阀观仍然遵照魏晋以来的传统。汪篯先生认为:“在门阀制度下,社会地位是以婚媾做标准的,那时看重的是‘清’,是‘文化的传统’。关陇集团的贵门,包括李唐皇室在内,都不具备这个条件。”[14]但是,正如晚唐文宗所说,李唐皇室又自认为是“数百年衣冠”[15]。于是李唐皇室普遍存在“‘自以为贵’的自骄和‘并不算清’的自卑两种矛盾心理冲突”[16]。另一方面,秉持魏晋传统的旧门阀根本无法接纳关陇贵族出身的李唐皇室。从组成上看,关陇贵族以武川系军事贵族为核心,杂糅了汉化的胡人和胡化的汉人,包括鲜卑贵族的“虏姓”、关中“郡姓”,以及河东、江南士族。虽然该集团中有部分旧士族,而且李唐皇室一再强调自己出自关中“郡姓”,但经陈寅恪先生考证,“疑李唐为李初古拔之后裔”,并进一步推测李重耳奔宋归魏之事,在唐代多部官修史书中“皆删弃不录,或者唐初史家犹能灼知皇室先世真实渊源,因有所忌讳,不敢直书耶?”[17]这是极有可能之事。所以,皇室的门阀观念往往与旧门阀的观念相抵牾。
唐高祖曾对外戚窦威说:“‘昔周朝有八柱国之贵,吾与公家咸登此职。今我已为天子,公为内史令,本同末异,乃不平矣。’威谢曰:‘臣家昔在汉朝,再为外戚,至于后魏,三处外家,陛下龙兴,复出皇后。臣又阶缘戚里,位忝凤池,自惟叨滥,晓夕兢惧。’高祖笑曰:‘比见关东人与崔、卢为婚,犹自矜伐,公代为帝戚,不亦贵乎!’”[18]窦威出自“河南窦氏”,其祖先可追溯到东汉大鸿胪窦章,是名副其实的旧士族,其自贬身份,故而让高祖非常满意。面对“河南窦氏”如是,面对其他旧高门如“河东裴氏”也是如此。高祖对裴寂说:“我李氏昔在陇西,富有龟玉,降及祖祢,姻娅帝室。及举义兵,四海云集,才涉数月,升为天子。至如前代皇王,多起微贱,劬劳行阵,下不聊生。公复世胄名家,历职清显,岂若萧何、曹参起自刀笔吏也!唯我与公,千载之后,无愧前修矣。”[19]河东裴氏是三晋望族,其家世能追溯到东周秦汉,门第之高不是一般士族所能企望。然而,高祖明知裴寂是“世胄名家”,却偏偏要和河东裴氏相比,而且还一再强调二者在门第上是可以相提并论、无愧于后世的。
在这一点上,唐太宗要谨慎得多。《旧唐书》卷二八《张行成传》载:“太宗尝言及山东、关中人,意有同异,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闻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以东西为限;若如是,则示人以隘狭。’”[20]在酒宴上,也许是喝得兴起,太宗有了如上言论。所谓“意有同异”,就是太宗自我标榜关中郡望,鄙薄山东郡姓。张行成闻言,当即制止了太宗。其原因有二:一是确如张行成所言,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君主观念下,用地域观念来衡量贵贱,示人以狭隘,等于自损天子身份;二是魏晋以来谱牒之风盛行,无论是地方还是朝中都有一批精通天下士族郡望的士人。比如,贞观五年担任吏部尚书的高士廉,“奖鉴人伦,雅谙姓氏,凡所署用,莫不人地俱允”[21]。吏部尚书识别天下姓氏之能力,可以参照则天朝的一件事,如意年间李志远负责铨选,“有姓方姓王者并被放,私与令史相知,减其点画。‘方’改为丁,‘王’改为‘士’,拟授官后即加增文字。志远一见便觉曰:‘今年铨覆数万人,总知姓字,何处有‘丁’‘士’乎。此必‘方’‘王’也。’令史并承伏。”[22]贞观朝中,除了高士廉,至少还有韦挺、岑文本、令狐德棻等一批这样的人存在,他们深知李唐皇室所谓“关中郡望”的水分,言之过多,等于自取其辱。(www.xing528.com)
旧士族的门阀标准有二:婚和宦。“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23]。汪篯先生对高祖十九女和太宗二十一女的通婚状况进行了梳理,发现主婿“没有例外,全部均出自勋贵名臣家,其中主要是关陇集团家族,名臣之家只占了一部分,而没有一个是山东旧族”[24]。因为,关陇贵族并非不想与高门旧望通婚,而是高门旧望犹自高标置往往不屑与之通婚;即便是没落的高门旧望,也倾向于巴结其他旧门,或者与富贵之家通婚,借机光复旧望或索取财富,甚至出现了“卖婚”的陋习。太宗对这种现象非常不满,“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犹自云士大夫,婚姻之间,则多邀钱币。才识凡下,而偃仰自高,贩鬻松槚,依托富贵。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25]既然不被旧士族认可,那么李唐皇室就重新树立一个新的门阀系统。所以唐太宗命令高士廉等人重修《氏族志》,颁布“禁婚诏”,以“今朝冠冕”为准,从根本上改变门阀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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