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最初讨论武则天,是用出生地与故乡连接起来的,剧中人武则天的台词就有“巴蜀才是我的故乡”的说法。或许,郭老在武则天的行为中,看到了某些巴楚文化的信息。作为文学作品,戏剧的这种虚构本来是不必细究的。可是,后来引发的争议,延展讨论则变得不可避免。
就中古时期的中国人而言,出生地是完全可以忽略的,除非出生地就是故乡,因为故乡才是当时人们重视的概念。故乡,不仅是单纯的乡里概念,也是与亲戚系统、本土文化紧密联结的。那么,历史上的武则天,是否认为“巴蜀才是我的故乡”呢?现有的史料都证明,山西文水才是武则天的故乡,武则天承认的故乡只有一个,即太原文水。
《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开篇即写道:“则天皇后武氏讳曌,并州文水人也。”[30]《旧唐书·地理志》记录文水,完整的信息如下:
文水:隋县。武德三年,属汾州。六年,属并州。七年,又属汾州。贞观初,还属并州。天授元年,改为武兴县,以天后乡里县,与太原、晋阳并为京县。神龙元年,依旧为文水。[31]
武则天称帝,文水改为武兴县,是因为“天后乡里县”。不过,《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记载改名武兴县是在载初元年冬十月,“改并州文水县为武兴县,依汉丰、沛例,百姓子孙相承给复”[32]。这才是帝王故乡的应有待遇。
早在高宗的显庆五年(660)二月,高宗携武后到达并州,武后的乡亲第一次因武后而享受到皇恩浩荡。《旧唐书·高宗本纪》记载:
三月丙午,皇后宴亲族邻里故旧于朝堂,命妇妇人入会于内殿,及皇室诸亲赐帛各有差,及从行文武五品以上。制以皇后故乡并州长史、司马各加勋级。又皇后亲预会,每赐物一千段,期亲五百段,大功已下及无服亲、邻里故旧有差。城内及诸妇女年八十已上,各版授郡君,仍赐物等。[33]
请注意,皇后故乡的人,这里有十分清晰的表达,如“亲族”“邻里”“故旧”等。地方官员并州长史、司马,因为是“皇后故乡”的官长而加勋阶。在赐物阶段,皇后亲自与会,按照亲戚关系的远近赐物,“期亲”是五百段,“大功已下”是另一等,“无服亲”是一等,“邻里、故旧”又是一等。这些概念,在史籍中记载如此分明,如非故乡,是没有这些关系,没有这些概念的。在唐朝,武则天的故乡概念是清楚的,朝廷清楚,她自己也同样清楚。
《旧唐书·崔神庆传》有如下文字:
神庆,明经举,则天时,累迁莱州刺史。因入朝,待制于亿岁殿,奏事称旨。则天以神庆历职皆有美政,又其父尝有翊赞之勋,甚赏慰之,擢拜并州长史。因谓曰:“并州,朕之枌榆,又有军马,比日简择,无如卿者。前后长史,皆从尚书为之,以其委重,所以授卿也。”因自为按行图,择日而遣之。[34]
武则天亲口所言:“并州,朕之枌榆。”作为武则天故乡重要史料,这里所记,与上文所列的资料,从中得出结论并不困难。
武则天父亲武士彟,跟随高祖太原起兵,是唐朝的太原功臣,他的故乡因此成为女儿武则天的故乡。《旧唐书》记载分明:“武士彟,并州文水人也。家富于财,颇好交结。高祖初行军于汾、晋,休止其家,因蒙顾接,及为太原留守,引为行军司铠。”[35]对此,武则天明白、唐朝明白,唐朝的史书记载明白。看起来,武则天故乡是一个不需讨论的问题。但是,有了武则天出生地问题的争议,故乡问题自然会被波及,而故乡才是那个历史时期最核心的问题。出生地问题的争论,掩盖了武则天的故乡问题,而女皇故乡的问题,才是武则天研究更应重视的。
不仅武氏以并州文水为故乡,赐姓武氏者,也有因此成为并州文水人的情况。光宅元年(684)李敬业等在扬州发动事变,李敬业率兵攻打润州,他的叔叔李思文为唐朝润州刺史,“拒守久之,力屈而陷”。李敬业对叔叔说:“叔党武氏,宜改姓武。”最后,被李敬业置于润州监狱。朝廷在镇压李敬业的过程中,曾经下令“追削李敬业祖、考官爵,发冢斫棺,复姓徐氏”[36]。李敬业失败之后,“太后以徐思文为忠,特免缘坐,拜司仆少卿。谓曰:‘敬业改卿姓武,朕今不复夺也。’”[37]根据《通鉴考异》,这个说法是来自《唐纪》,而《则天实录》另有记载“思文表请改姓武,许之”。这个意思,司马光理解为“盖太后有此言,思文因请之也”[38]。这其中,有一个细微的差异,《唐纪》是武则天沿袭了徐敬业的意思,让他叔叔改姓武。《考异》则强调了改姓的程序,武则天先有指示,徐思文再有申请获批。此处差别,如果统一化理解更合适。
现在,我们能看到武(李)思文儿子武钦载墓志,原题为《大唐冀州刺史息武君墓志铭并序》,录文如下:
君讳钦载,字景初,其先济阴离狐人,本姓徐氏。皇运肇兴□□□佐经纶之业,赐以国姓。洎圣母神皇之临天下,其父思文,表忠贞之节,又锡同□圣氏,仍编贯帝乡,故为并州文水人也……国史之所具详,家谍于焉甄序,无烦缕述,可略而言。曾祖皇朝封济阴郡王,后固辞王,授散骑常侍陵州刺史上柱国舒国公,薨谥节公;祖勣,司空上柱国英国公赠太尉杨州大都督,谥贞武公。并星辰禀气,山岳降灵,建大厦之栋梁,运巨川之舟楫。宠高九命,位极三台,绚彩麒麟,铭勋钟鼎,□历任岚、饶、润、等州刺史,再除太仆少卿,兼知陇西事,又加□青光禄大夫上柱国卫县开国公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清源道总管,除冀州刺史。今见朝集,职隆内外,政□廉能,类石建之孝谨,同胡威之清洁四知增慎,三命愈恭,目击道存,无俟诠综。君蓝田美玉,汉浦明珠,夙彰辩日这机,早著谈玄之敏。纵横词藻,卓荦群书,神童之誉郁兴,大成之目斯在。岂谓嘉苗不秀,与慕槿而同萎芳树先凋,将朝菌而俱落。以调露元年八月四日卒于陇西大使之馆,春秋一十有五,权窆于县慈门乡。粤以垂拱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改葬于洛阳县平阴乡北邙之原礼也。司徒之梦,偿百万于黄泉,滕公之铭,睹三千之白日。甫迁故域,永□新茔,恐碧海之将变,寄玄础以流声。[39]
武钦载是武思文的儿子,15岁便去世了,垂拱四年(688)安葬洛阳县平阴乡。他父亲武思文从润州刺史到司仆少卿(太仆少卿),正是发生在扬州事变前后。史载,武思文没有受到徐敬业的牵连,但本墓志谈及上代英国公李勣的时候,并不涉及刚刚宣布的“追削李敬业祖、考官爵”之事。
当然,本文最关心的是武思文的故事。“皇运肇兴□□□佐经纶之业,赐以国姓。洎圣母神皇之临天下,其父思文,表忠贞之节,又锡同□圣氏,仍编贯帝乡,故为并州文水人也”。所谓“表忠贞之节”,应是在扬州事变中的表现。有缺文不能识读,总之是赐予了武姓,于是“编贯帝乡”。赐姓,要重新编制故乡,“故为并州文水人也”。这是一个新的提示。“其先济阴离狐人”,现在改为并州文水人。如此说来,赐姓与合谱相类,连故乡也一并要改写。这使人联想起李义府的故事,他与赵郡李氏合谱,自然也要把自己原来的故乡修改为赵郡。
总之,关于武则天的故乡,无论是她自己的认知、朝廷的记录抑或是相关政策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并州文水。甚至如武思文这样赐姓之人,也改称自己的故乡为并州文水。对于武则天而言,文水才具备故乡的一切。今人研究武则天,只能延续史料记载,无法修改武则天的故乡。至于出生地,对唐人并不重要,因而表达某种敬意无伤大雅,但若有争夺历史名人为乡贤的意念,则与史学无关。
回归史学正念,以纪念汪篯先生。草此小文,略表敬意焉[40]。
注释
[1]郭沫若:《武则天生在广元的证据》,《光明日报》1961年5月28日,收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02——509页。
[2]王家祐:《广元皇泽寺及其石刻》,《文物参考资料》1956年第5期。
[3]《武则天评价问题综述》,《文汇报》1961年9月10日。
[4]张明美:《四川广元皇泽寺调查记》,《考古杂志》1960年第7期。
[5]梁永元:《武则天正传》,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第401页。
[6]吴晗:《关于历史人物评价问题》,《新建设》1961年1月。
[7]陈振:《也谈武则天的出生地和出身》,《光明日报》(史学版)1961年5月24日。
[8]敬堂:《武则天不生于广元的证据》,《天津日报》1961年9月6日。
[9]罗元贞:《关于武则天的两个问题》,《山西学术通讯》1961年第2期。
[10]钟华荣:《皇泽寺与武则天》,《光明日报》1961年6月10日。
[11]杨山等:《在武则天的故乡》,《四川日报》1961年12月3日。(www.xing528.com)
[12]杨山等:《在武则天祠庙周围》,《羊城晚报》1962年4月23日。
[13]董家遵:《武则天父亲两任利州都督》,《羊城晚报》1962年8月9日。
[14]敬堂:《有关武则天的两件资料(攀龙台碑与则天母墓碑文并序)》,《光明日报》1962年7月18日。
[15]郭沫若:《关于武则天的两个问题》,《光明日报》1962年9月26日,收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第510——517页。
[16]罗元贞:《武则天的籍贯和出生地》,《山西大学校刊》1962年11月8日。
[17]向灵:《广元皇泽寺和武则天》,《成都晚报》1963年4月18日。
[18]胡守为:《关于武则天出年的几段史料札记》,《中山大学学报》1962年第3期,第95——98页。
[19]熊克:《关于武则天的生地与生年问题》,《南充师院学报》1980年第2期,第79——83页。
[20]李端科:《也谈武则天的出生地》,《学术月刊》1982年第4期;《再谈武则天的出生地》,《学术月刊》1984年第10期。
[21]罗元贞:《关于武则天的出生地》,《中国唐史学会会刊》1985年第3期;《再谈则天籍贯与出生地》,《山西日报》1985年4月21日。
[22]韩昇:《武则天的家世与生年》,载王文超、赵文润主编《武则天与嵩山》(2002·登封·国际武则天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03年,第45——54页。
[23]汪篯:《武则天》,根据汪篯先生1962年11月11日在中共中央高级党校的报告记录,收入《汪篯隋唐史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18——131页。
[24](宋)王溥:《唐会要》卷六十三《史馆上·修国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90——1292页。也见《册府元龟》卷五五四《国史部·恩奖》,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6349——6350页。
[25]《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二》记录该书,在《则天皇后实录》二十卷之后,小字注为“魏元忠、武三思、祝钦明、徐彦伯、柳冲、韦承庆、崔融、岑羲、徐坚撰,刘知几、吴兢删正”。中华书局,1975年,第1471页。
[26]《通鉴考异》现在分条款附在《通鉴》正文之下,有关武则天的年龄,司马光在《考异》中引证《旧唐书》《唐会要》等书的不同观点,最后得出结论“今从吴兢《则天实录》为八十二,故置此年”。此年,即贞观十一年,为武则天入宫之年。见《资治通鉴》卷一九五,中华书局,1956年,第6135页。
[27]《唐会要》卷六十四《史馆下·史馆杂录下》,第1305——1306页。
[28]《资治通鉴》卷二一二,开元九年条,第6748页。
[29]《旧唐书》卷九十七《张说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052页。
[30]《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第115页。
[31]《旧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二》,第1481页。
[32]《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第121页。
[33]《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第80页。此事,《新唐书》《资治通鉴》都有记载。
[34]《旧唐书》卷七十七《崔神庆传》,第2689——2690页。
[35]《旧唐书》卷五十八《武士彟传》,第2316——2317页。
[36]《资治通鉴》卷二〇三,第6428页。
[37]《资治通鉴》卷二〇三,第6433页。
[38]《资治通鉴》卷二〇三所附《通鉴考异》,第6433页。
[39]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777——778页。
[40]本文最初在2016年12月北京大学历史系举办的“汪篯先生百年诞辰座谈会”上宣读。
(孟宪实,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