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没有人和里约谈过。在她离开上海前,人们不会煞有介事去谈论一个身处的地方,再说怎么谈得清?生活已经被抽空过,另一种生活覆盖于上。能说得清过去的人离场了,能宣示未来的则好似还未到来。站在2000年初期的时间点上,从上海来到纽约短暂停留的里约,虽也有漂泊之感,但已大大不同于张爱玲笔下去国离家或者孤注一掷去赢取新世界的上海女子。她有自己的职业依仗——小有成就的电影编剧,有一点明确的目标——体验生活以写作。里约是个有退路且无身份之忧的现代女性。就算是这样,站在纽约上东区的豪华公寓里,里约抬头打量高层顶的天花板、精致繁复的石膏雕线,这一刻很容易让她想到上海那些破败不堪的老洋房,这里可以看作是那里的前身。“里约清晰地看到有一片云翳从自己的身体里浮起。”
拜这一片云翳所赐,里约和她称为“于连”的已婚男人,有了一段发生在客途中的纠葛。作家唐颖并不打算写一个爱情故事,只是两个成年男女在纽约的一段偶遇,但唐颖写的,是爱的瓦解。如果说她之前的小说还有抒情的成分,比如《不属于我的日子》《阿飞街女生》《瞬间之旅》甚至《如花美眷》,到这部《上东城晚宴》,简直利索切断一切抒情可能,男女主角第一次单独相处就是身体的接触。没有暗通的款曲,没有言语的试探与温存,住在上东城高级公寓的强势男人第一次约会在纽约的单身女郎里约时,走出出口的转门,甚至没有寒暄,于连已把手里的纸杯递上来,她稍有踟蹰,她睡眠不好,每天只能喝一杯咖啡。
“不用担心,这是decafe(低因咖啡),”他一下子就看懂她的担心,“就当热饮料,已经加了奶,今天外面很冷,虽然走过去顶多三分钟。”
男人对面前的陌生女人毫不见外,初见已似很熟络。稍事坐定就有主动性的身体接触。这里面他有种绝对的自信,大约根本未设想过受阻的尴尬。其一是过往与异性交往的顺利支撑这一路上志在必得男人果决的行动;其二是哪怕受挫,他也完全受得住,无论是胜还是负,这游戏他经得起。反观里约,出发之前的用心装扮,见面之后的小心矜持,以及面对拥吻的心动,世故的读者已知这场风月之事的结局,嗯,她输定了。
我们接下来目睹了一对上海同乡在纽约上演的风月好戏。他们互相吸引,但是又互相戒备,吸引得有多强烈,戒备的戏码就有多足。他们压根不谈爱,只写“性书”。为了避免感情的过多牵扯,他们甚至很少谈论自己。
如此这般互相交心的话题,就这么偶然闪现了一下,就像在星空下,在城市的夜晚你甚至意识不到星星的存在,耀眼的灯光挡住了星光。人们在星空下走,是不会特别抬起头去看一眼星星的,突然头顶有颗星闪出特殊的光芒,像被火柴擦出火,你抬起头时它已熄灭。是的,她抬起头,它就消失了。
看,这是多么残酷的交往。只要两人的性爱强烈到即将越界,冲破限定,男人就冷落退避至一个安全点,剩下残存幻念的女人留在原地。然后再重新助燃,推进,再回落。残酷就在于此,成年的情感就是设限之物,无数人在此中挣扎。为何要做这样无谓的挣扎?
这个问题放在张爱玲或是简·奥斯汀这里很好回答,因为有时代之限和生存的考量。女性在那些旧时代里经济的弱势地位决定了她们甘于接受情爱关系中的不平等格局。但是在眼下这一场风月际会里,你却很难说得清楚。唐颖把它归结为“病”。假如把这样一种无法控制,从性爱里发展出来的感情称为病,里约已病入膏肓。里约缺的是在爱情上能棋逢对手,能让她燃烧一次,或者说,她指望非同寻常的经历,拯救她于庸常人生。(www.xing528.com)
里约得了女人的通病。你不能说她只是选错了对手。作为一个现代时尚的都会女性,会选择一个坐拥她搞不定的纽约上层生活的强悍成功者,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她是一个36岁,刚刚离婚,仍有活力,对世界保有好奇心的鲜活肉身。她来到更大的舞台,本就是为了邂逅、交往、消耗、虚度,或者再改变命运。上海,这个东西方文明的混血儿或私生子,缺的正是一点奉天承运的渊源,一点严整肃穆的上层阶级样貌。这个母城赋予了这些聪明儿女们比中国别处人领先一步的物质感知力与独特经验,这种感知力和经验构成了他们爱的能力,他们的荷尔蒙。纽约的诱胁激发了血脉里历史的残响,那是他们的幽暗意识所在,他们比谁都信以为真。
作家有段神来之笔是写女主人公与另一群混在纽约的中国文化人短暂的相处经历。这一群落魄的文化人挤簇在法拉盛这个纽约“特区”的小空间里放映中国题材纪录片,之后他们走进邋遢混乱的快餐店吃一次性泡沫碗里汤汁四溢的小馄饨,之后再钻进中国书店的狭小空间热聊,继而又冒着纽约冬天刺骨寒风在公园长椅上聊天,而始终不愿走进咖啡馆。因为没有适时走入一家咖啡馆,那场文化人的聚会就尤显得是失败者的聚会,里约孤单的纽约生活第一次断裂了,她想到了回上海。
在法拉盛吃小馄饨这件事,跟坐在冬天寒风里的公园长椅上聊天一样,刺激到了里约,它们就像老沈身上的寒酸气息,比付不起租金被房东赶出来这种事还要让人感到消沉。
作家是对隐藏在社会排场后面的符号进行解密的人,咖啡馆,这是对于里约非常重要的字眼,是她与于连一次次工作室偷情前后处理零余的地点、衔接断裂的地点。这个断裂既虚指也实指,既能指也所指。她跟着他去遍了曼哈顿下城格林尼治村和苏荷所有风格最炫的吃喝场所,一个个咖啡馆见证着他们能给出彼此情意的所有瞬间。可是,“这一家和那一店对于这个被她称为于连的男人没有任何差异,它们只是他回家途中的驿站”,因为“从床上直接回家面对老婆和从咖啡馆回去是不一样的”。此两处鲜明生活层次的比对里,这种异质性元素的碰撞里,有作者都压制不住的真相或说真理呼之欲出。伦理观念流落在生活细节里,小馄饨里有全部的秘密,物质的感受力里面蕴藏有身体原始的体感密码。上海女人里约,她的体码本在上海男人阿澎,这个她以“于连”戏称的纽约成功人士手里拽着呢。她如何感知舒适,她怎样放松身体,她的隐秘尺度他都知晓。所以他们在伦理尽失的前提下还有欲望能点燃彼此,能容忍彼此无法逾越的差异需求。他们互相吸引着。
在被于连主控的情感游戏摆布到几近失控之时,里约曾冒出冲进上东区那宅子里与他大吵一架的念头。然而她并没有,这一段关系里她从未失控过,控制得很得体。而这恰是我最想看到的一幕,不体面的一刻。假如有那样的时刻,假如我们亲爱的作家能够放开她的管控让女主角去造反,哪怕一次,我想那或可倒逼出这个头顶成功标签的男主角更多的面向。他的面貌因而也会更加立体化,能从成功者野心家的脸谱里再多泄露出一些境遇性的状况。这些境遇会带给我们时代的沉浮感,我们因与这对当代上海人浮沉与共而听闻时代投射于个体生命的慨叹声,Struggle(奋斗),这个男主人公常放嘴边的热词因而竟会放出命运玩笑似的光芒来。读者企盼的革命性的一刻并不来自于问题的解决,或者高潮性的失控事件,而是来自于异质性时刻的到来。一场情爱事件里的男女,如果势均力敌到进退过于协调同构,则实质仍是作家以一己之力捆绑住了的人物。人物如果长成,那他与作家的分离总是迟早的事,他脱开作家控制迸发出的力量反而能够拯救作家过于客体化叙事带来的板结。文学的真理,就是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朗西埃语)。而作品里一旦涉及于此,哪怕笔锋稍涉,都会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文学性事件到来之时。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在作家丝丝入扣的笔法下,她让男人女人来来回回做尽不伦之事,这反使我们更清楚看到他们唯一的未做之事——忠诚于自己去爱。21世纪的里约,具有独立的现代感的都市女性,如果仍然不能如此去做,我们不知是该感慨世道之严峻还是人性之怯懦。所幸的是她似乎明白了这一点,而她最后的归宿也确然不错。我们在这篇小说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冒险,她的软弱,她袒露的幽暗意识,她的一点浪漫情致和给予软弱之人的特权,关乎全部尊严的动人挣扎。唐颖似乎和契诃夫一样,一直致力于一些“没有提出什么问题,没有通常的高潮,也没有一个有意义的结尾”的小说(纳博科夫语)。然而“巴尔扎克式的观察者,会看到某个时代和某个社会的历史就写在某张面孔、某件衣服或某个建筑门面上。左拉式的画家就在几时的货摊或在《妇女乐园》的货柜里直接抓取现代生活的伟大诗歌。雨果式的观察者会下到巴黎的下水道,以便寻找这位‘伟大的犬儒主义者’所收集的真相”(朗西埃《透过窗户的真理》)。一篇小说的命题无论宏大或微小,真理只写在无意义处。能不能阐明那些符号,以此作为利器解剖一个社会,或揭示出在伟大行动和主流话语光芒后的时代画卷,才是真正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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