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比一种抵御了符号真实更真实的呢?
哈尔·福斯特在《真实的虚构:论“替代真实”的替代物》一文里这样发问。但他随即又说:
当代文化里,真相往往栖身于受创的或卑贱的主体之中,在患病的或是受伤的身体上。但这里有个受创伤的主体,它有绝对的权威,因为一个人无法质疑另外一个人的创伤:只能是相信或不相信它,认同或不认同它。那么在创伤话语中,主体既是撤走了的,同时也是被抬高了的。[8]
因为缺席的抬高,因为无法自证其身的“缺席者的权威”,很容易失去参照坐标,陷入“类本体论迷思症候”,而被编码化、条文化,被一再重复的自我展示现实主义化至将“创伤”“扭曲”修辞化。而后面隐藏的更大的危机,则是随着时间客体的工业化生产加剧,构成创作的意识流的代具化过程达到一个特定阶段,在这个阶段,“个体意识沉溺于程序工业的‘巨流’,落入算法主义的用户归档渔网中。个体行为前所未有地被工业化了,以致人人无法脱身,不再能够个体化,某种程度上变成一般性群体,变成没有视野的独眼怪物”[9]。
无论是影像剧场还是剧场影像,无疑都是当下新技术媒介下的艺术创作产物。怎样去用今天这种技术来加持艺术创作?以斯蒂格勒来说,这是一个以技术之毒来克服技术的药性的过程。这里的技术,可以替换为他常用的“书写”。柏拉图的《斐多篇》结尾:有学生告诉苏格拉底,诡辩派开始用笔写了,而我们仍在用嘴对话,怎么办?苏格拉底回答,书写,只是pharmakon,是药罐。用书写,就会带来书写本身的毒性,而我们也只能用书写去克服书写本身的毒性,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开始用,我们也得用,但得克服使用过程中感染的毒性。今天的办法也许只有一个,就是用pharmakon来做出心理—集体跨个人化循环。[10]我们必须在对我们过度开发的消费和营销控制型社会里,作出全力的战斗。以新的媒介技术,带动生命新的外化。怎样来带领?斯蒂格勒认为,艺术的神秘总是穿越它所动用的工具,正如在膜拜中,我们也要用到工具。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的特殊问题,是这些工具在艺术家们手里越来越过时了。这么说时,我指的不只是艺术家所采用的技巧,而且是各种组织(就它们也是我所说的一般器官学的一部分而言),也就是,机制。
《地层1》和《酗酒者莫非》里呈现出一些不同的机制,透过技术媒介,透过当下的社会现实,就地取材以致起舞的“书写”法。影像中的剧场与剧场里的影像,它的目的在于以新的技术—书写法,在创伤经验里制造一种中断、断裂或缝隙,将创伤的真实彻底驱离权威的建构,驱离本体论的迷思。而对“缺席者的权威”这一种先在主体性的驱离,最有效的方式,援引汉娜·阿伦特之语,便是“历史成为过程”[11],让人类以行动进入历史,历史变成一个过程,“在行动介入的同时,解离主体性”[12],使不同的现实被瞥见,不同的个体在实践中向历史敞开,造成视差,激活复象。让我们在倒转播放的废墟视像里,《哥德堡变奏曲》里,去找到时代失去的姿势,新的个人回路。“对于已经失去一切自然感受的人类来说,每个姿势都成了一种命运。”[13]
【注释】
[1]《地层1》是导演丛峰创作于2011—2012年的一部电影,分A、B两部分,第一部分完成于2012年,第二部分完成于2013年,于2013年首映于北京独立影展。他就生活的周边被拆迁小区取材,将两个演员投注在其中行动,串接描画此片空地。
[2]翁托南·阿铎:《剧场及其复象》,刘俐译注,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页。
[3]丛峰:《当代人造地貌研究》,《电影作者》2016年第1期,第73页。
[4]哈尔·福斯特:《实在的回归》,杨娟娟译,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5年,第40页。(www.xing528.com)
[5]丛峰:《当代人造地貌研究》,第73页。
[6]Julia Kristeva,Powers of Horror,trans.Leon S.Roudiez,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2,p.2.
[7]哈尔·福斯特:《实在的回归》,第165页。
[8]哈尔·福斯特:《实在的回归》,第178页。
[9]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3: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5页。
[10]陆兴华在《克服技术—书写的毒性:斯蒂格勒论数码性与当代艺术》中写:斯蒂格勒认为,大约三百万年前,人开始用树枝在岩石和沙地上做记号。这种书写,就是今天所说的技术的开端。人一直被技术—书写拖着进化,是技术—书写将人拖进了今天的数码困境。而生命过程被技术化,才能进化。这是法国科学哲学家乔治·康吉莱姆的看法。法国古人类学家勒鲁瓦-古汉在对远古人类的研究中得出结论:生命在它内部,是寻找不到进化的新路的,只能外化。人直立和开始用树枝在沙地上划线,就是生命走出自己,依赖于一个外在的技术支架,以更高的形式,回到自己之中。就像豆苗的藤沿着支架来生长一样,生命外化后,才能更高地内化,才能继续向前进化。陆兴华:《克服技术—书写的毒性:斯蒂格勒论数码性与当代艺术》,黄孙权主编:《人类纪里的艺术:斯蒂格勒中国美院讲座》,陆兴华、许煜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6页。
[11]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王寅丽、张立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50—58页。阿伦特讨论对于行动的信念,它来自对人能力的不信任,不能相信感官所给予的证据,不能相信精神的天赋真理,也不能相信“理性的内在之光”,这已成了现代和现代世界最基本的条件之一。它起源于人对感官揭示真理的能力丧失了信心。现实不再被揭示为人类知觉的外部现象,而是撤回到知觉本身的感知活动中。在这个观点下引发,艺术的越界与突破也不再发生于象征界之外,而是在内,在一个内部的危机点上,去追踪,去破裂,去中断。仅仅依靠一种建基于意识形态的揭露,或一种单纯的“卑贱叙事”之结构,都是一种天真的想法,而天真往往倚靠对于未来一厢情愿的寄望上。它很快就会被修辞的巧术收入囊中,并且它寄望的未来,在当下时代,早已被金融资本抵押进无远弗届,不妨想想房贷。
[12]黄建宏在谈海纳·穆勒的文本时提到此观点:“在以行动介入某某政治问题的同时,也解离掉自己的主体性,让那个个体在剧场实践中向历史敞开。”此处化用。黄建宏:《海纳穆勒的政治剧场I——历史性—政治性》,《电影,剧场和运动》,北京:金城出版社,2015年,第259页。
[13]Giorgio Agamben,“Notes on Gesture,”in Means without End Notes on Politics,trans.Vincenzo Binetti and Cesare Casarino,Minneapolis,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0,p.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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