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术原只具有物质层面的实效,但通过其象征,就成为这种运作的精神的复象,而戏剧也应被视为一种复象,不是它逐渐变成的那种直接的、日常现实的、了无生气的翻版——既空洞又裹了糖衣——而应是另一种危险的、原型的、真实的复象。
这是阿铎于1932年10月以西班牙文发表于阿根廷的一篇文章《炼金术剧场》里的一段话。此段话十分清晰地点出了他对于剧场的观点,复象,不是再现式的,也非那种先在的本体论式的“本真”。“真正的剧场也有影子,”他说,“剧场是唯一有影子的文化。”这里的影子,就是他指的“复象”,二者常通用。从这些话里不难看出阿铎的强烈主张,他反对空洞、刻板的再现事实,只有真人才有会动的影子,剧场就是用活的工具——各种形式语言,去激发影子,去动,去摧毁或是催生,然后将真正的生命演出聚集于此。这几乎就是对所谓表演本体论式的“本真性”的一个反击。没有所谓的本真表演,只有运动中被激发的真实生命质感。所以也就间接地将剧场运动空间开放给了更多的媒介和形式,包括影像。因为在这样的“复象”理论,“影子文化”的认知下,阿铎说:“剧场,不存在于任何东西之中,它使用所有形式的语言。”[2]
在《地层1》里,两位朋友在拆迁废墟里不期而遇,梦游式攀谈,将自己的片段经历投掷到那些已把生活热度抽离殆尽的建筑废料里。几个镜头里,你可以看到拆毁一半的住宅内,仅有的一点生活余烬,装饰板和墙纸皮,那些依稀还在一往情深地传递着生活的温凉。而你也惊异于废墟的能量,就算这样的摧毁,依然还有人的体温。然后传来人的言说。他们在谈自己的生活,老家旧屋,患精神病的母亲,一些记忆碎片……因为是即兴的谈论,言辞也纯成一种声效作用,低语梦呓揣摩着废料,使此生活和彼生活互相勾连起来。废料变得精细,令人无法掉头旁顾,不禁想起,是什么使得这些空间内的人们,毫不犹豫放弃了此中生活呢?下一个镜头转成远景,丛峰给了废楼一个全景,话语仍然飘荡在楼道里,这时一位讲述者在描述与病母相处的细节:
丛峰作品《地层1》剧照
“患病间歇性的,说来就来。知道自己有病,对小孩特别好,加倍好。有一次突然好了,坐在炕沿上,然后我说:‘妈呀,别打我哦。’‘你是我孩子,我怎么能打你呢?’然后突然就犯病,啪给我一个大嘴巴子。”
灯光忽明忽暗,照着室内的残骸。这些空间里也曾有过母亲、孩子、吵闹、爱抚,以及那些照亮的残体,这些潜在的冲突性,被这段言语组织到一个情感的界面上,全部出现了,带着他们能够再现的脉络内容,交汇着,消散了……(www.xing528.com)
怎样才能够激活并唤起废墟里的记忆?又怎样能够赋予物质材料以主体感?将之可视化,进而可感念,成为一种意识持存?怎样可以如阿铎所言,激活影子,成为活态的生命体,而非一种刻板的复刻?或者说,怎样去给废墟赋权,令肉身的运动与静态场景交织到成为记忆的代具?
一种意识若要成为某人所拥有的意识,其前提条件是该意识能够以某些痕迹的形式外在化和客观化,同时通过这些痕迹,使其他意识能够进入该意识。废楼里的这一幕,如果没有演员对于过去时刻的回溯,这种意识流的时间性直觉就不可能转化成空间性直觉。建筑的残骸带有的意识能量,如果没有感知铸就的边界,就留存不下对纯粹空间、直觉的可能的知性认识。其依赖于废墟中的行走,且这废墟也并非独具一格之废。并不带有特殊政治学意味,不在世界之边缘,一句话,它自身没有那么巨大的历史文本能量,它就是当下中国随处可见的一种施工现场。丛峰将两位无名者投入这么一个“匿名地”,挑战性不言而喻。用同样无名的肉身,唤起废墟之专名,而非以绝对的宏大工程之残余物,来造就“崇高感”。导演遇到不少问题,比如这种完全强调即兴的方式,对演员的控制为“零”:
拍摄过程中,我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对两个人回忆时的状态的主动控制。必须确保纪实性的素材最后能嵌入虚构情境之中,但由于没有提前对两人讲述时的动作、面孔、表情进行必要的限定,素材在这些方面体现出的随意性,给后期造成相当的困难。这也是剪辑之初考虑音画分离,并基本放弃使用正面脸孔的原因之一。被迫将错就错地进行找补、逼迫影片变成了另外一种风格。[3]
这另一种风格,反而更为剧场化,更带有肉身在场的剧场式表演感。演员从楼房里的室内戏出来后,经过了漫长的行走,整片废墟、工地外的街道、更远处拆毁的村庄,再回到废墟。夜晚的废墟里,两人翻捡到一本扔弃的塑料摘抄本,翻着翻着,露出空白页,演员的讲述文字打在旧纸页上,一页一页翻过去,一页一页的人的闲话——妈妈、狗、村子里的酒鬼……两位仁兄继续结伴行进,整个的废墟仿佛成了一具器官化身体所在,遍布着“废墟”的毛细血管。“主体性的建立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建构是对种种创伤事件的语气与重构所组成的接力过程[4]”。人用脚步和回忆,在和废墟踉跄嬉戏。行走中人“带着演员身份和虚构气息,在现实中穿过,看到的和路过的都是真实进行中的场景,这让虚构情境和现实空间发生摩擦,他们处于现实与虚构的分界线上”[5]。他们是废墟的复象,废墟经由他们,成为我们身上的新器官、新生机,成为文明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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