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邃的,是表面的皮肤”,此题目来自于瓦雷里颇为悖论的一句诗,而我则借用它来谈一谈最近很热的话题,波兰导演陆帕率立陶宛国家剧院演于天津的《英雄广场》。此剧编剧是奥地利著名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
话剧《英雄广场》剧照
和这部戏当年(1988年11月4日)首演前后遭受的巨大争议一样(事实上我们也知道伯恩哈德没有一部作品是没有争议的),这一次《英雄广场》在天津的演出,也同样不平静。问题林林总总,但认真归纳起来,似乎主要在这出戏的“平淡”上。该戏没有什么戏剧冲突,没有一个激烈的突转、发现和苦难,没有什么复杂行动。戏出在一件核心的事(舒斯特教授跳楼自杀)发生之后,相关人士收拾残局之时。第一幕呈现女管家和女佣在已快撤空的公寓里等待主人们葬礼归来时的对话,第二幕则是死者弟弟罗伯特教授与死者的两个女儿安娜、奥尔加在葬礼结束后回家途中的对话,第三幕中一群人在搬空的房子里等待迟归的教授夫人和教授儿子加入葬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旧居晚餐。这些时刻,正如导演陆帕在戏剧研讨时所说,都是处于“停顿空白中的戏”,并且他补充说,看这戏需要一点“观看的能力”。戏中每个人处于一事和另一事发生之间的等待状态,大事已过(教授自杀),下一个环节(新的安置)还未进入,卡在人生节点之间的人们能做的,多半还是对上一个节点的回忆和对下一个节点的筹划——人们通常认为此处“无戏”。的确,伯恩哈德写的正是人生的垫场环节,这也是陆帕对此戏的理解,他认为在过渡中,许多事情失去控制性主题,人们在松弛状态,我们才有可能窥得真相。可是也正因为处在垫场环节,失去事件推进的行动线索,缺少了戏剧化的起伏,戏没那么好看了,甚至,以我邻座观众的意见而言,这只是一场“剧本的朗读会”。
所以我们先不管这些争议,换个问题来问问陆帕(或者是伯恩哈德),为什么要选择人生的停顿处做一出戏?鉴于我们面对的是演出文本,这个问题也只能针对导演了。与剧本文字比较,导演做了非常精细的操作,将之可视化。比如第一幕里最后两女仆下场,墙上出现舒斯特教授生前一丝不苟熨烫衬衣的影像;比如第二幕中罗伯特教授一上场,用拐杖掀起台侧的杂物箱上的篷布,露出一个涂鸦的纳粹标志;比如第三幕里小女仆赫尔塔游荡在教授夫人身后装神弄鬼的模样……凭借这些难以一一罗列的舞台细节,陆帕将一个既定命题(伯恩哈德剧本,或是葬礼之后的一点余波)做了微妙的分类。而发现本质,将本质从伪象中剔除,恰恰有赖于导演这些多出来的唯在场景中可见的精细操作。那么,什么是我们想要发现的本质呢?什么又是陆帕意欲探究的空白处的真相?
不妨让我们先来谈谈什么是表象吧。人们通常把真相和表象,本质和伪象对立起来看(当然这里并不存在表象与伪象的等同关系)。表面上看,随着中心人物舒斯特的离场,人们在勉力完成着后续事项,葬礼、搬家,准备开始另一种方式的相处。然而这些细屑一样散落在中心事件周围的漂浮物里,却隐藏着我们可以用来排斥伪象的最细微的姿态。所谓的中心事件,那些可以稳稳附着在范畴上的时刻,比如死亡、出走、争吵,被说得上的名号,比如挣扎、反抗、终极等诸如此类,赋予着荣光,也收编着荣光。那些严重的时刻,很容易在经过无数年知识编码了的人类经验里找到相应的位置,更多事物在场的可能被中心化的趋势褫夺了。比如女管家齐特尔,女佣人赫尔塔,在主人活着时,她们是被收敛的在场之物;当主人死去,她们被释放出来,伯恩哈德写的,就是这些释放之物的在场。而陆帕则推波助澜,伴随伯恩哈德的文本,坠落到人物的发梢指尖,坠落到生活浮泛的泡沫,坠落到老年人大小便失禁般的失控怨气里……那些从未被观念赋予过任何荣耀的微末里。这些浮泛之物构成的表象,这些理性笼罩不到之处,成了颠覆中心化趋势最有效的手段。(www.xing528.com)
我们应该注意到陆帕的导演处理给这些戏份带来的表面效果。三幕戏里的主要角色,总是在止不住地发泄着什么,带有一种歇斯底里似的癫狂口气。哪怕是姐妹们口中温和的罗伯特叔叔,此时在以尖刻而完美著称的哥哥死后遗留的空位里,却也尖刻着。女管家齐特尔、教授夫人、教授女儿、教授儿子、葬礼来宾等等等等,一样呈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痛苦。这样的一种病症,以德勒兹的说法是指一种神经上的滞后性,尤指当一个事件过去后在神经上的停留不去。这种萦绕与滞后,成为人物身上最鲜明的特征,是他们思想的一点“过剩”,一种愚蠢时刻。陆帕在整一出戏里精确地勾画着“过剩”,铺陈着“过剩”,他捕捉着这些人的蠢,用理性无法回应的愚蠢。跟了教授多年能够谈论笛卡儿的女管家齐特尔的蠢笨,优雅温和的哲学教授罗伯特的蠢笨,教授女儿另一个教授安娜的蠢笨,与出身低微的女演员厮混的教授儿子卢卡斯的蠢笨,有幻听症的孱弱的教授夫人的蠢笨,想要攀附主人阶层的女仆赫尔塔的蠢笨……他们都歇斯底里着,以自己的执拗过度在场着。陆帕依靠这些肉身的在场,依靠博古米尔·米萨拉(Bogumil Misala)的音乐,依靠精彩的全方位投影,甚至包括第三幕中像秒针的走动又像下水管的渗漏声似的精微声效,把感觉的逻辑呈现出来,迎来伪象的退场。难道我们不应该去拥抱这些倦怠、执拗、怯懦、愚狂和巨大的惰性?难道我们不应该带着“观看的能力”(陆帕语)拥抱这种脱出常识之外的表象?或者不是更应该去尝试建立一种国内剧场少见的不同寻常的观演新关系?一种新的剧场伦理?
话剧《英雄广场》剧照
话剧《英雄广场》剧照
“观看的能力”,这个提法带领我们来到了思想的极限处,剧本的极限处,到了这里,思想只是愚笨的切近物,或者反过来说,愚笨是思想的伴随物,为思想做着准备,却又随时会遭它忘恩负义地驱散。伟大的艺术创作具有思想同样的力量,它们为感知正名,而又逃离范畴的控制,逃离理念的笼罩,是感觉自身酿造的逻辑。它展现了脱离范畴的愚笨,颠覆了人们对传统艺术欣赏的维度——审美的维度,因此这一次《英雄广场》的演出,如果足以被称道,恰是在它对隐藏之物的显现,灯光照亮了那些尘沫,我们对着愚笨沉思,思想的剧场里,事件和幻象都是思想本身,它们降临在在场或不在场的幻象上,重复着,说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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