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惊梦》一折,意蕴极为丰富,这里单单拈出“游园”之风景部分,既为比较观察事物之方式,也是试图从艺术史论角度,给汤显祖研究注入一点新意。作为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杜丽娘被咏颂至今,但她身上之女性情欲与理想追求,并不只为“冲破封建”四字所能够概括无遗。那么,独特性何来?可否不仅仅止步于“独特”之名号,而深入抉发下去呢?
本文重点论述了汤显祖在《牡丹亭·惊梦》一折里显现的创作观与察世之道,意在阐明汤显祖独特的观察方式背后繁复的思想脉络——中国文化“抒情的传统”、传统之突破性和自由真理的体现。“情感”这一议题在当今古典文学的研究框架里重出迭现,论而再论,价值何在?这里就不得不谈到另一个话题:来自他者世界的冲击与烛照。《惊梦》里有风景的再发现,随即是人的再发现。而当今时代,随着政治、资本与大众传媒的勾连日深,与“景观主义”(the theory of spectacle)相关的话题被触及的频率也日益变高,加上现实生活中“事功”一面的壮大,传媒社会的全面景观化现象几乎有为当代生活命名之危险,举目已无风景可言,只有景观。此处援引西学,以居伊·德波的“景观主义”为批判的话语资源,同时以阿兰·巴迪欧对于“真爱”的言说进一步拓展话题,是想另辟蹊径,在中国传统文论的本体论批评方法之外,在现代思潮印证下比对考量,反思我们对于古典文艺思想的认识和再创作中的新生机。王德威在论述这一问题时认为:抒情传统所召唤的历史意识必须持续于时空经验里,与“当下此刻”相互印证。因此出现的驳杂动机和变数,就有待我们的检视反省。[40]本文的写作,也算是对“当下此刻”印证的呼应,期望以这种形式,于“人间偶然中勘出审美和伦理的秩序”,既为重新温习那一组一组政教论述、知识方法、感官符号、生存情境的编码形式,而非仅仅听凭西方理论占据话语资源,在我们丰沛的文化土壤里扞格不合,也是以西方理论来贯通新的视角,激发生机。但比较的危险也在于此,我们对于传统的文论、古典的研究有深植土壤里扎实丰沛的资源,且面向当下,更因如阿多诺所言“在个体分崩离析的时代,才有了对群体盛世的崇拜”[41]而添增的几分自恃,又如何言明比较的必要,并合情入理地赋予新词?每当一场讨论变得错综复杂、难解难分的时候,回过头来追本溯源,总是不无裨益的。无论如何,情感之肇源应在对“事功”的超越中,这是根本的,但如何超越?借助于怎样的艺术语言来完成超越?无论是线条还是线条中的风景,它们均是度量有限之无限的刻度。我们面对它们来阐释,定须仰赖史观的辩证与自省,也定须先厘清观念里的叙述神话,而非关“诗性”“生命”“情理”等泛泛之词了。
【注释】
[1]晚明文艺思想论述甚多,无须赘言。从李贽“童心说”到公安派三袁的“性灵说”,到冯梦龙的“情真说”“情教说”,到汤显祖的“主情说”,隐然呼应建构成晚明意识形态领域反对封建礼教、提倡个性解放的“有情论”思想。
[2]景观主义要义,是居伊·德波尔在《景观社会》一书中所说的: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Everything that was directly lived has moved away into a representation.)spectacle指的是将资本主义经济物化,现实已经抽离为一幅与物质生产过程分离的、由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构成并再现的视觉图景。而经工业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物化了的人与人的劳动关系,也再次被虚化为商业性影像表象中呈现的一种伪欲望引导结构。人们沉迷于这种景观的“被制造性”里无法自拔,而忘记了本真的社会存在。作为社会的一部分时,景观是全部视觉和全部意识的焦点。但由于这种分离(这里的分离指与直接存在being的分离),景观才成了错觉和伪意识的领地,而它的统一也不过是一种普遍分离的官方语言。德波尔指出,景观并不仅指资本主义工业化后的情境,它根植于最古老的社会专门化——权力的专门化——之中,景观就是一种代表其他活动而表现的专门化活动。对于其自身而言,景观是等级社会的大使,在这一社会中,它发布官方信息并禁止其他话语。因此就这一点来说,构成景观化的最现代的元素与封建专制体制下的社会有共通之处,杜丽娘身处的社会环境与当下的环境就更有相印证之处。也正是从这点出发,我们来谈这种同一秩序下的突破问题,人的自我发现问题。Guy Debord,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NY:Brooklyn,1994.国内译有《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3]汤显祖:《牡丹亭》,徐朔方、杨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42—43页。
[4]同上书,第9页。
[5]同上书,第50页。
[6]徐朔方:《〈牡丹亭〉解说》,《徐朔方集·第一卷 曲论稗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07页。
[7]李渔撰,杜书瀛评注:《词采》,《闲情偶寄》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1页。
[8]吴冠中:《画外话·吴冠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9页。
[9]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范景中、林夕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48页。
[10]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56页。
[11]Jean-luc Nancy,The Ground of the Image,trans.Jeff Ford,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5,p.62.本书引用的英文版书的文字若无特别标注,皆由作者本人翻译,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12]陈世骧:《中国的抒情传统》,《陈世骧文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页。
[13]高友工:《中国文化史中的抒情传统》,《美典:中国文学研究论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91页。早在1965年,徐复观在台湾写出《中国艺术精神》,也从音乐、书法、绘画、诗论纵横来论中国传统美学的关键。
[14]王德威:《“有情”的历史——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三十三期,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8年,第77—137页。
[15]王德威:《游园惊梦,古典爱情——现代中国文学的两度“离魂”》,华玮主编:《汤显祖与牡丹亭》(下),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5年,第679页。
[16]徐朔方:《牡丹亭解说》,《徐朔方集·第一卷 曲论稗论》,第415页。
[17]刘学锴编注:《汇评本李商隐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302页。
[18]汤显祖:《牡丹亭》,第44页。
[19]张淑香:《杜丽娘在花园——一个时间的地点》,华玮主编:《汤显祖与牡丹亭》(上),第259—288页。
[20]王德威:《游园惊梦,古典爱情——现代中国文学的两度“还魂”》,华玮主编:《汤显祖与牡丹亭》(下),第691页。(www.xing528.com)
[21]贡布里希:《艺术中的视觉分析》,《艺术与错觉——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第236—238页。
[22]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稿编写组:《中国文学史》第三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956页。
[23]王瑷玲:《论汤显祖剧作与剧论中之情、理、势》,华玮主编:《汤显祖与牡丹亭》(上),第171页。
[24]宇文所安:《〈牡丹亭〉在〈桃花扇〉中的回归》,华玮主编:《汤显祖与牡丹亭》(下),第507页。
[25]吴梅在《四梦跋》里提出:“明之中叶,士大夫好谈性理,而多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倩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壮中热者,下一针砭。其自言曰:‘他人言性,我言情。’”
[26]阿兰·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中翻译并引用柏拉图《理想国》中苏格拉底的话,“我可爱的年轻人,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总是做不到,如同伟大的葡萄牙诗人佩索阿那样认识到这个真理,即‘爱是一种思想’。年轻人,让我告诉你们:谁若不由爱出发,谁就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哲学”。但该书译者邓刚认为巴迪欧此处做了很大的改译,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认。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27]同上书,第48页。
[28]E.M.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巫漪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35页。
[29]汤显祖:《牡丹亭》,第44—45页。
[30]张淑香:《杜丽娘在花园——一个时间的地点》,华玮主编:《汤显祖与牡丹亭》(上),第262页。
[31]许娅:《从乔托壁画到自然风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的游客凝视和身份建构》,《外国文学》2012年第3期,第69页。
[32]Anthony Giddens,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Sexuality,Love and Eroticism in Modern Societ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38.
[33]Anthony Giddens,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Sexuality,Love and Eroticism in Modern Society,pp.39-41.
[34]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彭强、黄晓京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2页。
[35]E.M.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第88页。
[36]Anthony Giddens,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Sexuality,Love and Eroticism in Modern Society,p.44.
[37]许娅:《从乔托壁画到自然风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的游客凝视和身份建构》,第69页。
[38]陆兴华:《爱带给我们行动的勇气》,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第5页。
[39]E.M.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40]王德威:《“有情”的历史——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中国文哲研究集刊》第三十三期,第129页。
[41]Theodor W.Adorno,“On Lyric Poetry and Society,”in Notes to Literature,ed.Rolf Tiedemann,trans.Shierry Weber Nicholsen,Vol.1,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2,p.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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