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地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3]
实验剧场作品《游园·今梦》海报(王音洁导演,图中为主创人员小珂、杨崑)
身在深闺中的杜丽娘,行为路线全是父母所规定的,只要她“但略识周公礼数”,“不枉了银娘玉姐”,“谢女班姬女校书”,[4]或仅是“香闺坐,拈花剪朵”,“琴书外自由好腾那”。[5]除刺绣识字外,时代和社会地位命定她无所事事,无非是别人替她选择的生活样式。由于活在其中,走到哪里,都不会感到矛盾冲突。因为在同一种基调的景观里,各种东西都可以并置,行为举止也全在控制之中。这情形类似美国电影《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影片中的那位一出生就放置在大摄影棚构造的“假定生活”里,供电视媒体制作真人秀的楚门,被整套高度虚拟、程式化的展示性生活(图像流)欺瞒而至带走一切现实感。生活中流动的速度和节奏完全是由别人来控制,如果没留一丝裂缝,让身处其中的人去怀疑,去戳穿这种高度虚假下的人生,他就只能喘气不及地跟着这个严丝合缝、自成逻辑却极其矛盾的景象走,永久地屈服于它。
而一趟母亲口中“恁般景致,再不提起”的后花园之行,却行出了别样天地。在这次游园中,真相冲进了秩序里,其光芒盖住并破坏了秩序。因而有赞曰:“《惊梦》中的游园和紧接着的《寻梦》是她一生中仅有的实际行动,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历险记。”[6]
那么,在那仅有的几段描绘后花园的文字里,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徐朔方在《〈牡丹亭〉解说》里点评道:
深闺中的人只能在若有若无的游丝中窥见春的消息。同时这也是她春情萌发的象征。一年中最美好的春天,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以及青春的觉醒,三者合一是《惊梦》的妙用。
细看《游园》这几句曲词,不难发现观赏者(杜丽娘或汤显祖)对于风景的凝视。曲词中更有“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这一句,是久视至斜睨的恍惚。这种凝视究竟使情境催生了怎样一种不同的效果呢?不妨从《惊梦》的“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谈起。
以游丝一缕,逗起晴丝(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淡经营矣。(www.xing528.com)
制曲初心,不过因所见以起兴,则瞥见游丝,……由晴丝而说及春,由春与晴丝而悟其如线也。[7]
李渔本意在于批驳汤显祖曲词的曲折难解,却带给我们窥解汤显祖创作《惊梦》的重要线索。试想汤显祖制曲之初,抬头瞥见窗前柳条,将之置入词曲,发端吟咏。以柳丝替晴丝,以晴丝喻情思。然后走笔至“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在杜丽娘的眼里,或说是汤显祖的眼里,春光以最具体且细微的如缕如丝的状态展示于人前。缭乱的春光,到处弥散,佳美天气里飘荡着晴丝、烟丝和一霎的雨丝。万千的线条俨然是春光、青春、春情的素描,撩拨着杜丽娘的心,同样也穿透文字,到达看客的心底。
曾看俞振飞表演《游园惊梦》,其中一句唱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春如线。”“剪不断,理还乱”,李煜之情也丝丝入线;“藕断丝连”,线,形象地表达了情之缠绵。我的绘画经常坠入线之罗网,从具象的紫藤之纠葛发展到抽象的“情结”,纵横交错,上下遨游。[8]
他因此用线来绘写青春,表现春光的消逝。
一方面是曲词家以视觉元素着手描绘场景,另一方面,画家则经由文辞,同样触发对视觉的状绘。两相印证,足可看出“线条”这一视觉语言的重要性。
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里指出,中国的绘画喜欢使用起伏的线条,赋予画面一种运动感。[9]唐君毅也说过,“中国艺术中所崇尚之优美之极致,在能尽飘带精神。极优游回环虚实相生之妙,而亦可通于壮美”[10]。他们在此谈到的,已超出单纯情绪的表达,而指向中国绘画中更核心的话题:笔法。中国绘画六法之中有“骨法用笔”,指的就是用笔法把捉物的骨气以表现生命动象。气韵、风神须由骨法来体现。《文心雕龙·风骨》语:“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而“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文论说法和画论一致,用骨法来指内心的感受和蕴蓄。中国画的线条带起飞动姿态的节奏和韵律,呈现出来,就是物之骨。
汤显祖深谙此道,先勾勒物象轮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接着“袅情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从远景到近景,由虚到实,再经极紧密连绵的繁笔“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回返往复,及至“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由远及近,由物及人,全部景象笼罩在无边的太息和追思里。
传统绘画的观察方式所捕获到的,不再是一种寻常风景,而是经由人的游目与凝视而来的内在风景。汤显祖由线条下笔,把捉春光之“骨”,也只有这样的春光能担得一份重任,使杜丽娘对青春和生命的追求,对爱情的热望,能在游园中得到酣畅的表现。
而凝视,作为一种有力的“看见”,直接将后花园的物象凝结在某一时刻。让-吕克·南西(Jean-luc Nancy)在《图像之根基》(The Ground of the Image)中形容道:
观赏者停住了脚步,他的双脚变成圆规,给空间标以角度和广度。就在这个台阶和门槛前,凝视才成为凝视。双脚所立之处,是一座新庙的地基,定义了物的出现秩序:鸟、云彩和闪电从中经过;风景就是这样一座新庙(波德莱尔曾一再说:自然是一座神庙)。[11]
这是一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凝视之眼,一双仿佛已洞察不可见的内心王国的错觉之眼,一双为万物定序之眼。它曾经逗留于展子虔的《游春图》中,徘徊在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里,迤逦在郭熙的《早春图》上,也被《兰亭集序》书写成典范:“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是一种一致的观察的能力,这种独特的“移人之情”的看的能力,它一路逡巡,“潆洄委曲,绸缪往复”,可以“一觞一咏,足以畅叙幽情”,也可以使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而“线条”这一视觉语言在其中的运用,它的功效不是在于能帮助艺术家创造错觉,而是指得力于它,在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中,物象从此具有了半透明性,终使我们得以清新之眼,观察并使用风景,或写作,或状绘。那道森严而封闭的景观之门,景观那种关于“自身统治秩序的不间断的演讲,永不停止的自我赞美的独白,其自身生活所有方面专极权管理的自画像”的格式化一切的能力就戛然而止。制式化的权力社会里,人的语言被放到一个隔离区,语言成为“闺塾”里陈最良那一套自我运行的教条,人成为失去了语言的动物。这种景象在资本和消费时代被又一次印证,这一路的亡魂再次附身于大众传媒或消费之上。而显然,逃脱人的被捕捉、被装置化只有一种方式,人的主体的突围。正如杜丽娘的惊觉,她对既定的人生路径和社会角色,对死亡,宣告了她的胜利,汤显祖则用她拆解、打碎了戕害人性的礼教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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