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音洁结识有几年时间了。从专业角度讲,我是一名在美国的电影史学者,主要研究华语电影(我的著作《银幕艳史》聚焦早期上海电影),而她在中国美院获得了西方艺术史博士学位,侧重于视觉研究。我们的学术背景有些重叠,但也有很大差异。尽管如此,我们在电影、戏剧、文学、当代艺术、都市文化、女权主义、地区和全球政治,以及更平常但更重要的,即日常生活的实践等许多方面,都找到了彼此相契合的精神。
音洁是一位多产的文化评论家和积极的策展人。多年来,我一直在敦促她把自己的各种文章汇集成书,通过各种文化艺术和现象的棱镜,更好地表达她一些核心的理论关注。现在看到她的第一本书的初稿,一本厚实的充满严肃态度和富有想象力的论文集(加上一些以专题采访的形式呈现的文稿),我意识到,我以前只瞥见了这位用中文写作的多才多艺、颇具独创性的评论家一部大作品之中的零星片段。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西湖”(音洁居住在杭州,她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但却遇到了一个独特的“水系”,它源自江南,与一个更大的世界相连,包括地理上的上海(我的家乡,音洁比许多当地人更爱也更了解),东北,乃至美国和欧洲。作为一位不知疲倦的探索者,音洁的写作和相关活动,如她的旅行和居留(她作为访问学者在美国南部度过了一年),无疑具有几个意义层面的越界。她往往采取大胆的姿态挑战现有学科界别限制,不管是美学理论和创作,还是社会政治想象。与狭义的学术著作不同,从她的文字中我们看见了一个中国、亚洲乃至当今动荡世界的“当下戏剧和影像的漂浮景观”。总体上来说,这本书就像它的中心意图所示,广义地定义了“剧场”和“现场”的诗学和伦理学概念,充满了自由的实验性、表现性冲动。它还受到一种历史紧迫感的推动,即寻找新的语言和姿态,在她自身所居住的地方和与他者共享的世界舞台上,为陷入困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提供声音和形状,以一个参与观察者的身份,投注极大的关切和洞察力去探访和调研。
展读书稿,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在许多时空坐标上的交集。2012年的初秋,一个纽约非常典型的美丽秋日,音洁和她的妹妹出现在我纽约大学的办公室里,与我结识。我们有一个瞬间的联结,这并非是因为音洁知道我之前在中国的生活和创作(我在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所谓“后朦胧派”诗人),而是她似乎亦抓住了我的诗歌和我的第一本书的研究工作(上海电影的“白话现代主义”)之间的联系。我们移步到第八街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就着午餐继续谈话。记得我强烈建议她们参观“高线(High Line)”公园,这是一个建于肉制品加工区和废弃的工业时代铁路上的纽约城市更新项目。之后,她去南卡罗来纳大学艺术学院新媒体系做访问学者,但很快她就专程回来参加纽约大学的“真实中国”双年展映活动。
对于我的鼓励,音洁表示感谢的方式是以实践回应。回到杭州后,她更积极地担当起组织者和策展人的角色。我要感谢她的热情好客和多次出色的组织技巧,她让我重新认识我的江南根脉(我的父亲来自浙江海宁),欣赏到杭州这个我现在视为准故乡的城市独特的文化情感,并与那里的学术和艺术界分享我的诗歌和学术研究。从她任教的大学,她担任艺术总监的跨文化交流中心,延伸到当地剧场及上海和北京的酒吧书店等其他空间,我目睹领会了音洁多年来如何积极调动现有的文化空间(包括在线论坛,比如她的“电影剧场”微信公众号,她称之为“谈话剧场”的言谈项目“场开说”)。在这些空间里,她主持非传统的演讲、放映和对话,举办实验性演出,并策划来自华语世界的新兴艺术家的艺术展。和我一样她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这是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的事,因此她的能量和产出更令人吃惊。出于对亲密朋友的关心,我建议她减少这些策展和创意活动的规模数量,转而专注于写作。现在我理解她也赞同这样一个观点,这些实践是思维和写作的“剧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此来始终参与当下,保持与我们同时代人的对话和合作,并介入到边缘、亚文化态的创造性和批判性力量中。
读者会发现音洁所拥有的广泛知识面和经验基础,以及她视角和语言的万花筒式变幻形式。她从西方哲学、中国古典美学和当代批评理论,包括女性主义和后殖民批评中,搜集采用了大量复杂的理论工具。虽然这本书为了结构或“类型”的清晰划分为三个部分——剧场、电影和对话(书评以及展评),但实际上这些部分通过一些一致的主题和概念相互交叉和共鸣着,例如剧场性/现场、主体性/他异性(alterity)、生命政治、身体地理、时间意识、写作伦理等。文慧的纪录影像剧场、台湾艺术家高俊宏的多媒体后殖民“田野剧场”等文章,对我来说,是音洁跨界思考、想象和写作的一些代表性瞬间。在探究和质询媒介、文化、话语之间以及“高”与“低”、形而上学与世俗、“东方”与“西方”之间的界限时,她充满好奇心地对理论与实践关系的探索追问作为一条持续情感红线和一种分析视域,激发着她多方面的工作。那不仅限于这本书,而是一个整体。她的研究对象也违反任何严格的流派和学科区分,涵盖文学、独立电影(纪录、叙事和动画)、实验剧场/表演、跨文化/跨语言戏剧改编、台湾艺术和电影、学术书籍(包括我的书评),以及与电影制作人、戏剧导演和哲学家的对话。她涉及相当多的作品都是女性作者或聚焦女性议题的作品,表明她致力于女性主义事业,并把它看作广泛有效的文化对话和知识生产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以参与式“田野调查”的形式丰富化了的具身性批判写作,生动地说明了她自己命名的书的前言标题“让概念破碎成原子偏移”的意思。音洁表示,答案正在于经验、实践、合作、干预……最终,是发轫于思维和行动剧场的激进主义。(www.xing528.com)
在与她相识的同一个办公室里写下这些文字,回忆起七年前我们在这里的第一次见面,不知怎地,我觉得音洁书中的“形状”或“文体”——音洁辨识找寻出的与“形式”一词的区别——就像高线公园赋予我们的视域,是一个“漂浮的风景”或者开放的公共剧场,有“浑融的复象和镜像”,连接、重组着不同的时间、空间、声音和姿势。这里不妨借用她描述高俊宏作品的话来形容她自己的剧场性写作:“这样新的书写运动,令静态的废弃物开始游动震荡,使物理性空间延展成可以容纳异质性元素的‘等待空间’:时刻等待着他类要素介入。”
(原文英文,感谢王音洁的翻译。)
张 真
2019年10月13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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