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分析下来,韩信传记的主要篇幅、重要构成基本上都被定为伪史。也就是说,《淮阴侯列传》这个司马迁的精彩篇章是建立在假史的基础上的。所以有必要追究一下假史的缔造者。菜九以为,之所以最后形成了韩信功高天下的历史记录与历史记忆,都得归功于蒯通的贡献。菜九在本书及此前的多个研究中都将这样的造假归之于蒯通,应该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将韩信假史的编造者帽子扣在蒯通头上,对蒯通也不公平。但这是在无解的情况下勉强可以拿得出手的解决之道,毕竟蒯通在韩信事迹上有作案迹象,姑且让蒯通委屈一下吧。
蒯通,《史记》无传,但在《史记·田儋列传赞》中带了一笔,有小传的成分,其曰:“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筴。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其卒亡其两人。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汉书》作《蒯伍江息夫传》也引用到这些内容,并剪裁其他史料成文,只是多了一个司马迁没有记录到的天下太平后的事迹。司马迁作蒯通小传的着眼点是嘉奖其与安期生不受项羽封官的气节,正好与田横不受汉招安相衔接,这显然是司马迁被蒯通自导自演的故事忽悠了。蒯通在史料中上窜下跳,忙得不亦乐乎,所求为何,功名利禄而已。怎么到了项羽真把一桩功名给他时候,还会逃避不受,非常可疑。以其掺和韩信反叛刘邦的劲头,蒯通拒绝项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与蒯通相关的记录都是长篇大论的,但与事实出入甚大,编造痕迹明显,稍一推敲即可定其为伪。有蒯通介入的历史,尽管多为假史,但因其活灵活现,人物形象丰满,使其易于流传,而且一旦流传开来,又会使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试想,尧舜禹汤又有多少事让后人传颂?比起韩信来差得太远了。这大概是蒯通塑造韩信历史地位的贡献。有句古话:言之不文,其行也不远。说的是平淡寡味的记载很难流传下去。反过来的问题是,言之有文的传言,固然行之也远,但极有可能将虚假的文学虚构,深入人心,搅乱了真实的历史。蒯通及韩信的故事或者就是这种。因为剥去了蒯通为民请命的假面具,即可将其还原为以策干进的辨士者流,进而揭露其为韩信假史的作弊者。
蒯通小传提到的“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就是《战国策》。班固又强化了这个观点,称“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一直以来,菜九对《战国策》的所有内容基本持怀疑态度,而蒯通有《战国策》的主要作者的身份,那么,凡是出自蒯通或与之有关的历史记载当予以深究。蒯通其人实战国辩士之流,善作危言耸听、大言欺世,其所述历史多半靠不住,与他们相涉的史料多水分也是毋庸置疑的。
苏轼诗《安期生并引》曰:“安期生,世知其为仙者也,然太史公曰:蒯通善齐人安期生,生尝以策干项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予每读此,未尝不废书而叹,嗟乎,仙者非斯人而谁为之。”其故事来源就是司马迁作的蒯通小传。世知其为仙者的安期生不受项羽聘用的事,后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还不是蒯通自己说的?这样一来,司马迁作蒯通小传的资料来源又是蒯通本人,又何疑焉。仙人安期生在秦楚之际的活动,仅见于蒯通。这则故事是用于提升蒯通人品的。估计编造这种故事的目的,旨在通过广为人知的安期生,强化他所传故事的可信性。这样的独立来源,本身就需要强烈怀疑,何况与蒯通有关。凡是与蒯通有关的史料都应该彻查,而只要去核实,多半是假史。下面让我们来看看与蒯通本人生平相涉史料的真伪。
据《史记·乐毅列传赞》:“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於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则盖公与蒯通为同时代人,距安期生四代。盖公能为曹参之师,年纪应相当可观。安期生的活动时间当在战国中叶,到不了秦楚之际。当然,蒯通也是从战国时期入秦汉的,认识安期生不奇怪,估计应该是忘年交了。论年纪,蒯通跟盖公、至多乐臣公同辈,安期生要高出好几辈,至蒯通时应该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了。秦始皇东巡时曾在蓬莱岛与他相遇的说法,也是传说之一种,当不得真。何况蒯通与一个仙人为侣,本身就荒诞无稽,其造假已造到自己的身上,经其手而流传的东西想不让人质疑,亦难矣哉。
回到韩信考察上来。蒯通为什么要编造韩信假史呢?依菜九的菜鸟见识,以为这样可以提高蒯通自己的历史地位。他的全部资本就是与韩信见过一次面并鼓动造反未遂(其余的游说均子虚乌有),他以与韩信有交结为其最大资本,他就利用这种历史亲历者的身份,将其“见证到的历史”散布出去,流传下去。在步骤上,先神化韩信,然后通过夸大韩信的作用,造成韩信一股独大的局面,这样一来,但凡与韩信有关的史料都容易被人们记住,蒯通自己也就自然被织进了历史。为了实现这一目的,蒯通编造了大量的历史故事,即使对自己非常清楚的事实,也要作违背事实的记载,如此这般,上下其手,韩信自然丰满高大起来了,蒯通也因此达到目的了。因为经过编造而活灵活现的史料的成功传播,韩信成了军神兵仙,非常广泛且深入人心。于是蒯通这个小人物,成功地让历史记住了他——《汉书》甚至给他立了个专传,这是蒯通的成功之处。蒯通不是创造历史的人,也不是改变历史的人,但改变了历史记载。只是这样一来,造成了史料的极度混乱,假史盛行,遗祸后世,伤透了无数人的脑筋。(www.xing528.com)
蒯通未能改变历史,但改变了历史记载。蒯通其人其事实际上很励志——纯属草根,边缘身份,不属于任何阵营,身处一个激烈时代,虽然毫无建树,最终却能凭借对事件的一次失败介入,反覆其辞,跻身青史。作为楚汉战争的亲历者,蒯通所述当有一定的真实性。但不能他怎么说,后人就怎么接受。很多历史记录,仅从其本身不能定其真伪,一定要将其放入整个历史过程中验证。像鸿门宴从其本身看没有什么问题,但联系到其他材料,就可以发现其大有问题。其实不仅是历史人物,现实人物也是如此。无论什么人,其高其大,其长其短,均不能自己说了算。比如菜九说自己如何如何了不得,但将其与真正有才学的人一比较,非但不是那么了不得,还相当差劲。蒯通的情况亦是这样,以上多处史料经过与当时的情状勘比,已证明其伪,是蒯通出于自高身份目的而杜撰的。
就《史记》来看,秦楚之际,蒯通三次出场;汉定天下、处死韩信后,蒯通又出场一次。因蒯通而产生的假史应该与前三次出场相关。第一次是为武臣说范阳令,后二次皆是说韩信,菜九以为三次当中,只有第二次说韩信、即鼓动韩信叛汉可能是真实发生的,甚至第一次说韩信、即鼓动韩信攻齐都是假的。先来看看蒯通传说的第一次辩说,即说范阳令之事。在武臣为陈胜将略赵燕的战事中,有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的记载,据载,因蒯通之说,范阳令降下武臣,随后“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事见《张耳陈馀列传》。以菜九之见,蒯通说范阳令事,不能取信于世。按当时情形,如果真是以口舌之利为作战一方得到便利者,一般都要予以封赏。如陈恢说南阳守降沛公,侯公为汉说楚请太公,郦生说陈留令等等,其最终都有封侯之赏。当然这几则有封赏的记录之真实性仍有问题,但成功得赏是符合情理的。而蒯通则不然,直至其说韩信时,仍称其为齐人蒯通,这似乎表明此前其未有名爵。如果说前几则游说也是编造的,至少蒯通不方便给自己安上没有得到封赏的名目。以当时的策士行为,其目的多半是为了取得个人的功名利禄,至于天下大势、民众疾苦等等,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以此考量,蒯通在为向范阳进攻的武臣军做了如此重大的贡献后,其未得寸功之现象实不可解。因此,蒯通的第一次亮相的真实性大有问题。蒯通的第二次亮相,即说韩信攻齐之事,其真实性已在“28.韩信攻齐与郦生无关”里说过,此不赘。
现在来总结一下蒯通在与韩信相关事迹上的造假。可以确定从未有过的假,在本书的“3.韩信入汉与拜将、4.韩信拜将的背景破绽、5.韩信拜将的过程破绽、10.张良举荐的真实性、14.还原魏豹反叛的完整传说文本、15.还原汉灭魏的过程、17.韩信破赵,史实还是神话、18.李左车,真实人物还是文学人物、28.韩信攻齐与郦生无关、29.郦生游说词与游说过程解析、31.水淹龙且是神话不是史实、32.韩信的齐王是自己讨要来的、33.武涉说韩信事件真伪考、38.垓下会战与韩信”中做过具体分析。至于真实发生的与韩信相关的历史场景,也被弄得真假参半,这样的内容如汉王得韩信军,本书在“27.刘邦夺韩信兵符更像一幕舞台剧”里面解剖过了;蒯通说韩信反汉,也在“34.蒯通说韩信反汉未果”里面解剖过了;韩信与锺离眜勾结之事,也在“40.罪名莫须有,韩信废王为侯”分析过了;多多益善的故事,也在“42.韩信废王为侯后的不爽岁月”里分析过了。当然,这些划归蒯通的假史并没有完全坐实,但以蒯通的嫌疑最大,所以挂在他的名下或者没有错。通观《史记》,与韩信相关的不靠谱记载还不止这些,估计蒯通都逃不了干系,比如以上刘邦对韩信之死的善后即属此类。
蒯通被捕前由刘邦定性曰:“是齐辩士也。”则蒯通的身份不是韩信身边的谋士,只是一个献策者。持这种身份者,其所作所为,当时的称呼为以策干进,以谋求荣华富贵。蒯通其人实战国辩士之流,善作危言耸听、大言欺世,其所述历史多半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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