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肯定,韩信云梦受擒、废王为侯的罪名完全是莫须有的,但韩信并不是这种莫须有的唯一受害者。前面说过的魏豹之反,性质与韩信一样,也是无中生有安了个罪名,最后国没了,人也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以反之名义,已成为汉初朝廷处理异己势力的运作模式。在此,借着韩信云梦受擒、废王为侯的案子,考察一下汉政权在反叛的名义下干了多少类似的事。
以反之名义处理异己势力,汉初的受害者远不止魏豹、韩信,还是在战争年代,汉的好几起平叛都有嫁祸于人的嫌疑。比如汉在彭城惨败后对王武等势力的平叛,也可以归到这种模式里。现在没有任何资料呈现王武们反叛前的生存状态,他们到底是汉军的固有部分,还是原本盘踞一方的独立武装?估计后一种的可能性大。如同彭越,就是没有归属者,彭城战事前与汉结盟,之后虽然暧昧,但跟汉还保持联系。魏豹与郦商、陈武原来也可以划归这个群体。只是魏豹在诸侯相王时成了公认的诸侯王;郦商加入了沛公;陈武先随项羽入关,因没有受封,成了没有归宿的武装,在汉二年刘邦东征前也加入了汉方。王武等散在独立武装原本应该是各自为政,到了刘邦打出讨伐项羽杀义帝之罪的旗号,这些人才加盟进来。史料说刘邦率五诸侯东进,从三家注开始,就对五诸侯的组成有不同的见解,但这五诸侯很可能是个约数,无法坐实,大概就涵盖了王武之类为数不少的散在武装力量加盟。这些临时盟友,见汉方遭遇彭城大败,就开始对汉怠慢,或者纷纷脱离盟军阵营。但前期的联合,就给刘邦提供了发动攻击的口实。之后一连串的作战,实际上是以平定内乱的形式,清理异己势力,这些作战的结果,使得汉方在中原腹地取得了理想的作战条件。这一系列作战,是以平定王武为开始的,并非王武是反叛武装的盟主,他可能是第一个发难者,同时也是势力最大者,因为他甚至有支系武装(灌婴击王武别将桓婴白马下),故被刻意记录下来。可能这些势力还没有到真正反叛的地步,至多是出现了与汉貌合神离的迹象,如果真的已经形成敌对态度而对汉主动攻击,有强楚在侧,汉势必极难应对。这些“反叛势力”基本上都集中在梁地,也就是中原一带,估计秦灭前,中原一带没有出现具有统治力的武装集团,此前的魏豹虽然势力可能占优,随着魏豹从项羽入关,反而使这些势力发展起来,呈现出群雄并起之势。原本大家互不相干,后来在为义帝复仇的旗号下成为刘邦汉的统战对象,并形成联盟。汉对王武等的战事,开创了以反叛的名义消灭非敌对势力的模式,此事发生于平魏之前。正因为这些讨伐对象没有表现出实质性的对抗,所以平定的过程比较顺利,这样看来,汉在道义上应该是有问题的。为什么这样定呢?《项羽本纪》记曰:“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但这种背叛,至多是反楚联盟解体,估计还没有上升到军事对抗的层面。这个时候,王武之流的存在只是一种隐患,还没有真正酿成大患。也许是出于要在荥阳东与楚作战,也许是出于要稳固汉在中原地带的地位,汉发起了针对王武们的战役以便占据战略要地。如果汉组织对楚的反击战,而王武之流在一边助楚,将造成张大楚势,令汉分心的效果,不利于对楚作战。所以刘邦选择先下手为强,主动挑起战事,一鼓荡平。
汉平定王武一役,到底还牵涉到双方原先有点联盟关系,而对于毫不沾边的势力,汉也动用了“反”的名号予以清除,这就是项羽覆灭不久的汉灭临江之役。临江与汉本来就没有结盟关系,甚至于基本的往来都从来未有,所以不存在叛与不叛的问题,其灭国之由,或者是其国为项羽所封,与汉无涉。所以汉要以平叛之名,行吞并之实。至于所谓的临江为项羽叛汉说,可能只是汉对临江发动战争的借口,而非事实。在整个楚汉战争中,都没有见到临江有什么作为,而到了项羽败死之后,突然冒出个临江叛汉说,显然与事实不符。此前,临江与汉或者什么瓜葛也没有,又哪里有什么叛与不叛的问题。《荆燕世家》记击临江事,就没有说临江叛,更证明了临江战争的性质是统一而非平叛。临江在刘项相争时究竟有何取向?估计其持两不相帮的中立立场,其与衡山一样,没有卷入战争的记录。
汉初的这种强加于人的平叛模式最有说服力的案例,非臧荼之反莫属。臧荼之反是怎么回事,是真反还是汉的栽赃?《高祖本纪》曰:“七月(原作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使丞相樊哙将兵攻代。”时间为定天下后的汉五年。从这个单一记载来看,臧荼之反似乎没有什么疑问。但从情理上与相关记载上来看,臧荼之反站不住脚之处甚多。
很多人都反感菜九,原因就在于其搞考据常常从情理合不合入手。确实,考据跟情理合不合本不应该有什么干系,但不合情理的事,又岂能不予以追究呢?
先从情理上看,臧荼之反很可能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事。因为此年初,即方灭项羽后的汉五年正月(已在汉五年十月之后了,所以上述史料的原作十月有误),让刘邦当皇帝的诸侯王劝进表中,就有臧荼列名,其事为《汉书·高帝纪》所记,表明臧荼对汉是尊奉的。怎么只过了半年,这个尊奉汉政权的臧荼就反了呢?再往前追溯,臧荼之燕在楚汉战争中是帮助汉阵营的,即楚汉相持荥阳时,燕出兵助汉击灭楚大司马曹咎。在刘项胜负未定时助汉,到天下归汉时叛汉,这里面的猫腻几何,相信读者诸君自有判断。菜九以为,所谓的燕王臧荼的反叛应该存在问题,其中应该有汉欲加之罪的成分。让我们来看看当时代地的情况又是怎么样的呢?
从相关记载来看,当时的情形,也不支持臧荼能攻下代地。自汉三年起,代地就落入了汉的掌握,主事者陈豨。记录中只记载到汉在代的最高职务者是代相张苍,有相就应该有王,如果没有代王,则当由相代汉行使权力,署理代地事务,主事者陈豨在代的身份就是个谜案。其后张苍又徙为赵相,先后相张耳父子。到天下大定时,张苍又从赵相的位子上,回到代相之位,而汉击燕时,张苍以“代相从击臧荼有功”。张苍的事迹显示不出燕有攻下代地的痕迹,更可能是张苍从代地对燕发起进攻。张苍这一段事迹史书上也就几十个字,就这几十个字来看,这一段的历史就乱象环生。《张丞相列传》记张苍相代王在臧荼反前,而当时代地无王,至于汉七年刘邦兄刘仲为代王,是接替的韩王信之韩而非张苍之代。据《秦楚之际月表》,陈馀死后,代入汉为郡。至灭臧荼,仍不见有代王踪影。难道《张丞相列传》里所说的代王是陈豨自立为王后的伪号?如果是伪号,则不应该出现在张苍的传记中。另有陈豨在战争中曾以游击将军别定代,表明了陈豨与代的渊源,汉击燕时,或者陈豨仍在代地,由张苍辅佐也未可知。考虑到陈豨有征服代地的功劳,《功臣表》又将其封与臧荼联系在一起,则攻臧荼时,陈豨极有可能从代地参与其事。如果陈豨在代地,臧荼之燕当更不敢造次反汉攻代。而张苍的以代相击燕,应该是冒领了陈豨之功,因为张苍是文官,作战非其所长。《樊郦滕灌列传》记樊哙击燕,未及攻代一事,与张苍事迹合,则《高祖本纪》记樊哙攻代可能是误记。因为汉七年,刘邦从白城败退下来,也有让樊哙定代地之举,或许有将二事搞混了的可能。在汉七年,代地因韩王信之叛,可能会有部分陷落,所以才会有樊哙攻代之记载,但那个代实则为韩。所以,臧荼攻代,应该是个伪造记录。《功臣表》里有栒侯温疥一人,其以燕相身份向朝廷告发臧荼将反,则所谓的臧荼之反并非攻代,而是为他人告发。温疥在楚汉战争中曾以燕将身份助汉破曹咎军;另有昭涉掉尾,也在汉四年以燕相身份从汉击楚;可能在那个时候,此二人便被刘邦收买,成为汉在燕的卧底,最后引汉入燕,加速了臧荼灭亡的进程。最终,温疥为汉之栒侯,昭涉掉尾受汉封为平州侯。以上分析已表明臧荼主动反叛的可能性不大,则在臧荼问题上不能排除汉捏造罪名的可能。
比较一下汉对燕的两次平叛过程,也可以发现所谓的臧荼之反是冤枉的。
臧荼之燕:(www.xing528.com)
仅有《绛侯周勃世家》“破之易下”,及《樊郦滕灌列传》的郦商“战龙脱,先登陷阵,破荼军易下,敌”两个记录,实际上二者就是一战,可见灭臧荼之战简单至极。所以说《高祖本纪》的定性,十有八九属于栽赃。
卢绾之燕:
《绛侯周勃世家》:燕王卢绾反,勃以相国代樊哙,将击下蓟。得绾大将抵、丞相偃、守陉、太尉弱、御史大夫施,屠浑都。破绾军上兰。复击破绾军沮阳,追至长城,定上谷十二县,右北平十六县,辽西、辽东二十九县,渔阳二十二县。最从高帝,得相国一人,丞相二人,将军、二千石各三人。别破军二,下城三,定郡五,县七十九,得丞相、大将各一人。
《樊郦滕灌列传》:(樊哙)其后燕王卢绾反。哙以相国击卢绾,破其丞相抵蓟南。定燕地。凡县十八,乡邑五十一。益食邑千三百户。定食舞阳五千四百户。从斩首百七十六级。虏二百八十八人。别破军七,下城五,定郡六,县五十二,得丞相一人,将军十二人,二千石已下至三百石十一人。
后者的作战过程明显多过前者。其实卢绾也不是真叛,不过是对汉作了警戒而已。即使如此,汉破卢绾还是费了点事,那么臧荼之反是怎么回事,看官可以自行判断。
汉为什么要为臧荼捏造罪名?这就要从楚汉战争结束时诸王的情况来分析了。项羽分封立十八王,三秦王、三齐王、代王赵歇,要么死于战事,要么被俘后旋即身死;辽东王韩广为臧荼所杀,韩王成为项羽所杀,河南王申阳降汉失地,项羽自立之韩王郑昌也被汉俘虏,魏王豹被汉诛死,殷王司马死得不明不白。剩下的汉王称帝;九江王黥布被项羽杀了全家,死心塌地归汉;常山王张耳被陈馀击败失国归汉,得汉助而为赵王;衡山王吴芮受汉封四郡之地,虽然实领一郡,应该比项羽时多。剩下的临江国共敖传子共尉,已安了个罪名剿灭。而臧荼之燕,实则是合并了项羽分封时燕与辽东之地,相当于战国燕的全境,疆域相当大。而此燕在战争中没受什么损失,也没得汉什么好处,要笼络住也颇为不易。这样一个与汉政权关系不甚密切的大国,总是让人不放心。所以,就不能排除汉政权为取得长治久安而给燕安个罪名的可能性。反是个很含糊的字眼,在当时,只要不合当权者的意,就可以视之为反。而臧荼至少有一个地方不合刘邦的意,就是他那个燕王是项羽封的,而且占地特别大,不像吴芮,只有很小一块地盘。所以汉政权说臧荼反,应该是一种符合当时政治需要的罪名,至于其真反与否,已不再重要了。
按上述张苍、陈豨与代相涉事迹,臧荼攻下代地这种记录已让人很难接受,在汉政权给臧荼定的罪名中相当可疑。而汉灭燕过程的简捷快速,又强化了菜九的怀疑。卢绾与刘贾、靳歙等破临江,至此年七月才回朝,臧荼即于本月“反”,接着卢绾从攻燕,到九月臧荼被擒,接着在下个月卢绾就被立为燕王。那么,说燕王一职是为卢绾量身定做的,应该没有问题。像这样一鼓而荡平的情形,令人感到燕地极可能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汉攻了个措手不及,转瞬间灭亡。如果当时的燕已在作乱,战局就不可能如此轻松顺利。所以最可能的事就是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就被汉政权给收拾掉了。从汉灭燕一事可以看出,汉对实力派是相当戒惧的。虽然汉政权之初并非大一统模式,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心理模式,决定了汉政权掌控天下的行为趋势,而无端捏造实力派的罪名,有利于实现这种模式。因此,汉可以捏造臧荼的罪名,自然也可以捏造陈豨之反、韩信之反的罪名,陈韩二人毕竟是或者曾经是实力派嘛。至于陈豨原本与刘邦交好,最终有了猜忌,又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事了。无论如何,这样的定罪套路终于用到韩信头上了。
汉政权似乎有这方面的造假习惯。自汉灭利几到汉灭临江灭燕的内容来看,汉政权有为所谓政敌定反叛罪名的爱好,这应该是刘邦的创造,后被吕后信手拈来,用于铲除潜在的政治对手。应该说,反叛这个罪名真是方便得很,似乎一定下来,就可以占领舆论与道德的制高点,将对手抹黑且无法申辩。在清除异己时,汉政权大量启用了反叛这个非常简洁方便的罪名,在当时确实可以省掉了很多口舌,只是这样一来,就让后世的人大费脑筋了。汉初定罪为反叛者为数不少,但真正反叛的并不多,欲加之罪者占了一大半。像韩信的罪名也是反叛,并且官方提供的案情较臧荼等人又详尽得多,尽管如此,韩信一案还是欲加之罪的成分更多一些。也正因为不能取信于人,所以才要把连累郦生之死这样不伦不类的罪名堆到韩信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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