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汉灭魏过程

韩信传记的破魏事迹有假，那么破魏之战的情况究竟如何呢?

破魏之战在《淮阴侯列传》中写得活灵活现(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渡军，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但这一史料的真实性大有疑问。简言之，韩信的运兵过程写得过于神奇，而实际作战则一笔带过，尤其是作战过程与其他记载严重不合。如此离奇的记载，欲让人不起疑也难，曾国藩对此战有过精彩论述，略如下：

《史记》叙韩信破魏豹，以木罂缻渡军;其破龙且，以沙囊壅水;窃尝疑之：魏以大将柏直当韩信，以骑将冯敬当灌婴，以步将项它当曹参，则两军之数，殆亦各不下万人。木罂缻之所渡几何?至多不过二三百人，岂足以制胜乎?沙囊壅水，下可渗漏，旁可横溢，自非兴工严塞，断不能筑成大堰。壅之使下流竟绝，如其河宽盛涨，则塞之固难决之亦复不易;若其小港微流，易壅易决，则决后未必遂不可涉渡也。二者揆之事理，皆不可信。叙兵事者莫善于《史记》，太史公叙兵莫详于《淮阴传》，而其不足据如此!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之作事，既征诸古籍，诹诸人言，而又必慎思而明辨之，庶不至冒昧从事耳。

如此看来，对《淮阴侯列传》汉魏战事记载的不以为然，并非菜九的独家偏执。所以汉灭魏战事还是很有考察的必要，还是先来看看韩信的情况。

前面的考察否定了韩信拜将及破楚京、索之间的功绩，定义其在定三秦及东征无表现应该是成立的。之所以没有追究彭城失败韩信所负责任，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大将，且可能根本没有参加汉之东征。那么，汉东征的时候，韩信究竟在什么地方。既然在关外没有看到韩信的任何表现，就应该考虑韩信根本就没有随军东征，即他一直没有出关，就在关内。可以确定的是，此前韩信的官职是治粟都尉，感觉与后勤工作有关，会不会他在配合萧何做为前线保障的工作呢?完全有这种可能。如果事实正是如此的话，那就有意思了。菜九一向以为刘邦东征，章邯仍然盘踞在关内，汉必定要留得力人选镇守关内，这个人选菜九私意属之陈豨。如果韩信在关内负责军需，这样一来，就与萧何、陈豨都有不少交道要打，于此期间建立了不错的工作关系，估计相处也不错，所以日后韩信死案，牵涉到萧、陈，也不是没有缘故的。正因为韩信始终在关内，所以之后的击魏，韩信不是从关外回到关中，而是直接从关中出发的。一个负责后勤工作的官长，怎么突然被委以攻伐之任?揣测一下，估计韩信从当时的大势上看出解决赵代问题可以从魏入手，便主动向刘邦建议，从而得到委派。可能人们会问，韩信作为后勤长官能指挥作战吗?回答是可以的。因为章邯也是后勤长官，指挥作战成了名将，所以身为后勤长官的韩信膺任作战的军事主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高祖本纪》记此战曰：汉王遣将军韩信，击大破之，虏豹，遂定魏地，置三郡。

注意，这是《高祖本纪》中韩信第一次出场，身份为将军而不是左丞相。本纪中此前提到的韩信均为韩王信。此前韩信只是治粟都尉，忽然荣膺作战的重任，又升任左丞相，估计有向刘邦建议击魏方略的因素在其中。因为此时汉正准备收拾赵国，韩信向刘邦建议，可以取道魏境，对赵之后路乘虚而入，在抄赵后路的同时顺便把魏给吞并了。也许韩信还自告奋勇请求担当抄赵后路之重任，这样的建议是战略性的独具慧眼，所以刘邦大为赏识，便封韩信为过魏伐赵战线主帅，让曹参辅导之。菜九以为，汉定魏之战应该有这种考量，即汉需要通过魏，对赵开辟第二战场，以便一举灭赵。换言之，汉是借道于魏，顺便灭了魏，魏是无过错方。魏在此时正陷于救亡的苦战中，汉此举无疑是趁人之危，且没有任何理由。如果刘邦为此事困扰，或者韩信会建议干脆给魏安个反叛的罪名，以便名正言顺地击灭之。这完全是菜九的猜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韩信日后的反叛罪名就有点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的意思了。历史的诡异或者就在于此。

菜九一直怀疑韩信的左丞相有杜撰的嫌疑，因为韩信的这个左丞相仅见于其传记，《高祖本纪》只称其为将军，所以这个左丞相很有可能是从造假史料中延用下来的，曹参那个莫名其妙的假左丞相大概就是这样来的。但《功臣表》有棘阳侯杜得臣“以郎将迎左丞相军以击诸侯”一条，表明韩信的左丞相可能真的确有其事。(www.xing528.com)

精彩绝伦的韩信破魏过程已被前人质疑过了，明显地不可信。参照魏当时的处境，还可以剖析一下。韩信传记说“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魏豹此时可能正忙于与赵代武装周旋，在没有与汉翻脸的情况下，魏是不是会对自己的盟国重兵设防非常可疑。魏与汉接壤面很大，如果双方进入战争状态，魏需要防的地方，也不止蒲坂、临晋，魏豹又怎么知道汉军会从蒲坂、临晋方向发起进攻呢?所以传记的韩信用兵过程完全不可信。那么，欲知破魏之战的情况究竟如何，估计还是要看朴实无华的曹参传记，才能得到汉对魏作战的大致轮廓。因为就击魏战事而言，《曹相国世家》的可信度远胜《淮阴侯列传》多矣。《曹相国世家》载：

高祖三年，拜为假左丞相，入屯兵关中月余。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别与韩信东攻魏将军孙遫军东张，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将王襄。击魏王于曲阳，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阳，得魏王母妻子，尽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赐食邑平阳。

从这个史料中可知，韩信这一路汉军击魏的过程是破魏将军孙军东张→攻安邑生擒魏将王襄→击魏王于曲阳→追至武垣生擒魏王豹，完全连《淮阴侯列传》的影子也没有——既没有说曹参归韩信指挥(《高祖本纪》与《魏豹传》也没有提到韩信为左丞相一事，则曹参的“以假左丞相别与韩信击魏”与韩信的关系未必是上下级关系，而前述《功臣表》之棘阳侯杜得臣迎左丞相军，未必不是迎曹参)，也没有涉及到《韩彭英卢吴传》提到的魏王豹以外的任何人，则《淮阴侯列传》击魏故事为杜撰亦明矣。必须指出，《曹相国世家》这段记载只是较《淮阴侯列传》真实，但也不是汉对魏作战的全貌，而且定魏之功也不得归曹参一人所有。

关于曹参在击魏一役中是否归韩信领导的问题，无论是《淮阴侯列传》还是《高祖本纪》均无韩信领导曹参之痕迹。只有《曹相国世家》在韩信与张耳击赵前有指挥曹参的记录：“韩信与故常山王张耳。引兵下井陉，击成安君。而令(曹)参还围赵别将戚将军于邬城中。”但这还不能代表曹参确实受到韩信的节制，因为曹参此战后便直接将军队带回到刘邦身边，这其中看不到韩信的命令痕迹。司马迁之所以这样记，可能是受到后来击齐时曹参从韩信记录影响。这也是受到市面上韩信功劳奇高的影响。

《功臣表》称阳夏侯陈豨以游击将军别定代，则陈豨是汉方派出击代的，而击代又牵涉到击魏。赵代一体，此时赵代正致力于对汉对魏对燕作战，估计也有国内空虚问题。所以汉与赵决战，从另外方向上对代实施打击攻伐，也是应有之义，而陈豨或者就是汉委派击代的主帅。陈豨击代，必然过境于魏。由于汉定下了灭魏的战略，故而陈豨取道于魏时，也势必要对魏势力予以清除。所以汉定魏的战事应该加上陈豨的因素。陈豨因谋反其事迹被汉政权系统屏蔽，造成历史记载的混乱，这种混乱也牵涉到汉魏战事。参阅各种记载，可以初步确定，击魏与击赵击齐一样，汉一方也是安排了几路人马进攻。顺便说一下，秦末战争的灭国之战常常是多路进攻，魏赵燕齐皆如此。刘邦灭河南、殷是汉军大队大兵压境泰山压顶，韩王信灭韩是郑昌立足未稳，靳歙灭临江之前汉作了不少铺垫，与魏赵燕齐之平定不是一回事。回到汉定魏过程，韩信、曹参一路的战略目标是过境抄赵后路，平定魏地非其战略目标。所以在《功臣表》中有多个功臣在魏地的作为与此二人无关。《功臣表》记，南安侯宣虎以河南将军汉王三年降晋阳。祝阿侯高邑以将军定魏太原。此二人所属事迹可能是一回事，太原、晋阳是一个地方，只是一个是防守方投降，一个是进攻方立功。宣虎那个河南将军头衔较奇怪，河南不属于魏之辖境，到底是魏起了领土扩张之心，还是这又是一支赵代侵魏的占领军，难详。从头衔上看，是赵代侵略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功臣表》里还有一个棘丘侯襄，以上郡守击定西魏地的记载。《高祖本纪》“二年，……于是置陇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则上郡守是汉在关中的官职，这表明此路汉军是从上郡这个地方对魏发起攻击的。这一路与代呈平行态势(上郡、太原呈西东平行，至代则从太原稍向东北走向即可)，所以极可能是由陈豨主导的。祝阿侯高邑的功劳还有此后“破井陉，属淮阴侯，以度军”，值得注意的是，破井陉是在属淮阴之前。按说《功臣表》是司马迁直接录自朝廷档案，应该是准确的。这样问题又来了，破井陉可能与淮阴侯无关，而以度军又与破魏无关。看来破井陉及以度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只是与史料所说的有出入。以度军可能并非关键性的军事行动，但是个奇招，所以被记录了下来。总而言之，击魏一战应该是韩信为汉首次独立用兵，居然混乱不堪如此，其中的缺憾或者永远无解。

其实汉击魏不清楚的地方还不止这些。《高祖本纪》记击魏事为汉三年，月表又记魏豹死为汉四年。但不论是汉二年还是汉三年，击魏之战一定是在定赵代前完成的。《韩彭英卢吴传》记韩信完成破魏后，又向刘邦请求增兵三万，“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西与大王会于荥阳。汉王与兵三万人。遣张耳与俱”，《高帝纪》略同。资料应该是同一来源。其实，除了派张耳与韩信击赵为确有其事外，其余均是不曾发生的事。因为刘邦所做的事，是从韩信处抽调兵力，而不是增兵。再说这种东南西北的作战，也从来没有进行过，现实中也行不通。估计这种内容纯属编造，不过是当时策士无中生有、眩人耳目的惯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