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远离海岸、永远落后的斜坡小镇。
街道狭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灰蒙蒙、脏兮兮的,道路两旁房屋密集,房檐的白灰暴露在微弱的阳光下,行人中很多人都意识不到太阳的存在,而且好像都已经麻木了一样。
新次是一个生在铁匠家的少年,父亲酗酒,母亲在他幼年时就去世了。他虽然有一个哥哥,可是个傻子,已经老大不小了,还穿着小孩子的衣裳,整天跟附近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哥哥名叫马右卫门,可是没有人管他叫马右卫门,都叫他“马”。
“马,你乖不乖?”
“乖。”
“你想做什么?”
“做大将。”
望着不知道小男孩们是在嘲笑自己还认真回答的哥哥,新次心里很辛酸。哥哥总是弄脏衣服,因为被小男孩们欺骗,掉进了沟里。每当这时候,新次就得给他洗衣服。
“哥哥!”新次知道即使自己这么叫,马右卫门也不会回答(除非所有人都不叫他“马”了,否则,他是不会回答的),但新次还是常常这么呼唤他。望着不答应的傻哥哥,他是多么渴望有个一叫“哥哥”就能回答的哥哥呀!
新次去年小学毕业,现在在帮爸爸干活,同时,还要承担一个主妇的所有家务。他总是在想着家里的那些辛酸事。
每次当他做完家务,钻进冷冰冰的被子里时,常常会这样想:“要是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要是马右卫门再懂事一点,能帮爸爸握铁锤就好了。”
“要是爸爸戒了酒就好了。”
可他立刻像否定似的,一个人笑了:“如果这些事情都能实现的话,那世上的人不就都能幸福了吗?”
爸爸完全成了一个酒鬼。即使是在干活,也会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不一会儿再脸色发青、两眼发呆地跑回来。他越喝脸色越发青,越喝眼睛越混浊。就连去参加葬礼的时候,也会咕嘟咕嘟地喝酒,然后冲着悲伤中的人们乱说一气,弄得镇子里的人都拿他没有办法。
爸爸已经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了,个子出奇地高大,一喝酒就蒙头大睡,没有鼾声,像是死了一样,醒来还会抽抽搭搭地哭泣。每当这时,新次的心情就特别忧伤和沉重。
学校年轻的老师曾经来过新次家里一次,劝他爸爸别喝酒了,他爸爸却说:“酒是毒品,毒性很大,我是想戒掉的。酒一点也不好喝,苦得要命,我是想戒掉的,可就是戒不了。”说完,发出了一阵空虚的哈哈大笑。
马右卫门忽然回来了,抽出一根铁栅栏那么粗的铁棍,一声不吭地插进了火里。正在一个人埋头干活的新次没有去理他。马右卫门开始砸起烧得通红的铁棍来了。每当挥动铁锤砸下去的一瞬间,他那晒得通红的脖子上的肌肉就会一收一收的。新次欣喜地望着他,一种如同使劲拧一条湿手巾般的快感,传遍了他的全身。马右卫门也是好样的,力大无比呀!
“你要做什么?”
“大刀。”马右卫门流着口水说。
“大刀?做像大刀那样的东西?”
新次涌起一种原以为捡到了一颗树上的果子,却不过是一个空壳一样的感觉。新次突然想狠狠地揍马右卫门一顿,可怔怔地看了看他那鼓鼓的脖子,还是作罢了。
为参加修建横跨镇子的电车道工程,镇子上来了许多朝鲜人,打铁的活增多了,新次家的生意也就红火起来。
父亲和新次都在拼命地干活。不过,父亲依然沉溺于酒中。
“爸爸,您少喝点吧,酒有害身体,而且也影响干劲啊。”新次对父亲说。(www.xing528.com)
“没错,酒是有害,味道又苦,可俺就是戒不了,你小子可千万不能喝酒哇!”父亲说。
父亲猛然睁开眼一看,昏暗的灯光下,马右卫门正在被煤烟熏黑了的神龛下边喝酒。新次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感觉简直就像是发现了小偷一样。异常宁静的红色灯光中,马右卫门的喉咙在骨碌骨碌地蠕动着。他的左手紧紧地攥着一个酒壶,那是今晚父亲觉得不舒服,没有喝完的酒。
“马卫!”一直睡在新次旁边的父亲猛地抬起头来。
马右卫门转过红红的脸,张着一张闭不上的嘴。
父亲上上下下地抽动着肩膀,急促地呼吸着,新次觉得好可怕。父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傻里傻气的马右卫门,青筋暴跳的手不住地颤抖。
“马卫,你也要喝酒吗?……”父亲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近了马右卫门。
“你这个混蛋!”父亲叫喊着,从侧面咣地给了正嘻嘻傻笑的马右卫门一记耳光。马右卫门立刻停止了傻笑。父亲痛苦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还想去打马右卫门,新次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住了父亲。
“爸爸,马不是一个傻子吗?打他又有什么用啊?”
父亲垂下眼皮,用颤抖的声音说:“嗯,是呀,马卫是一个傻子呀!”
说完,他就又回到被窝里,蒙上了被子。这么一闹腾,酒都洒光了。马右卫门也钻进了被窝。新次收拾了一下才躺下,可是他无法入睡。
“新次!”父亲叫了他一声。
“嗯。”
“俺再也不喝酒了。”从被窝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父亲真的再也不喝酒了。但是,不知是哪里不舒服,父亲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新次只好独自一人挥起了铁锤。父亲明显地憔悴了。尽管如此,因为他平时老是酗酒,没有交下什么朋友,所以也就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
新次一边挥动着铁锤,一边想:“父亲会不会就这么死去呀?父亲如果死了,我可怎么办哪!”
新次买来了酒,坐在父亲枕边,叫道:“爸爸!”
父亲动了动沉重的头,回答道:“嗯。”
“我买来了酒,您喝吧。”
“买来了酒?新次,你为什么要买酒来呀?!”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的,虽然是在训斥新次,可是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爸爸,您就喝了吧。”
新次悄悄离开父亲的枕边,跑到作坊里,将脸贴在漆黑的柱子上,哭了起来,哭了一个痛快。
这是一个远离海岸、永远落后的斜坡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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