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遇到的麻烦仅仅止于无法搬动仓库,那倒也算得上是公事公办,可是,当事情恶化,威胁到个人的人生安全时,这就令人终生难忘了。
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正在跟管士光谈事情,忽然闯入四位陌生的年轻人,穿得不三不四的。为首的个子瘦高,耷拉着一头长发,当时这样的发型往往会被社会上当成不正经的人所特有。四位陌生的年轻人一脸的横肉,来势汹汹,一进门为首的就问谁是聂社长。我说我是,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为首的长头发说我们是香港红线公司,因为你们出版社欠债,债权方又欠我们公司的债,就把你们出版社1000多万的债务转给我们,今天来找你们收取。我问谁是我们的债权方,长头发说出了那家M公司,并且拿出了M公司开给他们的债券转移声明信函。
我问来人,有什么证据说明出版社欠M公司的钱。长头发说,我这里有复印的账单。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五年前出版社员工在仓库领取的劳务费清单。
不用说,对方决心大闹而且闹到我头上来了。
几个陌生人一副前来寻衅的样子,除了长头发稍微装作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其他三位让座不坐,在我办公室里贼眼到处看,可能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书架上有过那么多书。可是我这个读书人从没遇到过这种麻烦,心里想的是今天怎么对付这几个家伙。
我提醒自己,眼下必须镇静。
管士光知道来者不善,便起身要离开我办公室。我知道他会去招呼社里的人来助阵。我对士光说,把社领导和国辉他们叫上,到会议室与客人谈。
稍微磨蹭了一下,我这才领着四位不速之客来到会议室。我们的人已经坐好。对方大剌剌地寻得空位就座,一看就是没有教养的小痞子。
长头发说,怎么样,证据在这里,1000多万,答应划款吧。我觉得跟这种人没有什么好谈的,要他跟社领导再说一遍要钱的理由。他的一个跟班不耐烦了,一边摇着手里一个装满水的矿泉水瓶,一边说你到底给不给钱!忽然他手中摇着的矿泉水瓶朝我头顶扔了过来,砰的一声砸在我身后的墙上。管士光立刻制止道:你们不能这样!——咱们到底都是文人,制止这种流氓行径也还是一派儒雅口气。我厉声说:不谈了!你给我道歉,不道歉不谈了——哈哈,还是一派要流氓道歉的秀才腔调呵。座位紧挨着会议室大门的刘国辉忽然大声喝道:这里是共产党的地方,我就不相信你们敢在这儿耍流氓!——给力!到底是东北汉子,血气方刚,到底是中国武侠小说学会的秘书长。
更给力的还在后面。
刘国辉猛地拍了一声桌子,立刻转身把会议室门拉开,大叫一声:进来!——就像武侠小说中经常有的桥段,主人公甩杯为号,埋伏在外面的刀斧手立刻冲了出来——顿时,出版社一大群小伙子冲了进来,发行部副主任李春凯冲在最前头。国辉喊:这些家伙耍流氓!我们一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呼啸着、呐喊着拥了上去,围住长头发他们四个人,大喊抓流氓,一副要动手揍他们的气势。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人群中还有几位女同事冲在前头,她们尖利的叫骂声特别提正气、壮声威。不过小痞子们倒也不示弱,对着咱们的人一直喊着还钱还钱。场面一片混乱。很快,朝阳门派出所就来了两位警察,简单问清情由,立刻提溜出四个小痞子,在出版社一群人的簇拥下,带往派出所去。
我亲爱的同事们呵,关键时候你们没有袖手旁观,更没有冷漠躲开,而是顶得上来,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我爱你们!为出版社打拼,值得!
管士光晚上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说他去了派出所,警察要长头发他们写了悔过书,保证再也不来出版社闹事,这才具结释放了他们。据说长头发还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大概他们害怕被警察拘留吧。警察嘱咐管士光,以后像这样上门寻衅滋事的,一定要把他们堵在门外,要打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就会以冲击机关、破坏社会秩序对他们实行行政拘留;如果让他们进到办公楼里再闹,这就变成一般的纠纷,他们就不好处理了。人民警察真是为人民呵!事后不久,刘国辉说跟朝阳门派出所所长见了面,他们很愿意跟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展警民文化共建,我们给他们捐一些书开展阅读活动,他们邀请我们参观东城区看守所。我当然非常赞成,有困难,找警察,现在警察要跟我们团结如一家,特别是惹上麻烦的时候,这有多么好!(www.xing528.com)
M公司一方面起诉到法院,要求出版社把五年前通过他们公司发放的劳务费400多万元人民币(从1000万降了下来)归还给他们,要求法院认定这是出版社的欠款,一方面继续折腾出版社,目标是我和刘国辉。
对方的大货车还堵在老仓库,出版社发货受阻将近一个月。
而我的麻烦接踵而至。两天后,我在劲松九区租住的家门钥匙孔塞满了大头钉,打不开了。我只好让社务办公室主任刘献文带人去处理,弄了半天,才算清理干净。又过了十来天,一个周日下午,有人来敲门,我问什么人?对方说你们答应还钱了吗?我说有事你们到单位去,不要来我家,不然我可报警了。外面这才没了声息。
刘献文跟刘国辉商量,担心早上我一个人上班时流氓来寻衅滋事,于是决定让发行部、策划室的年轻人轮值护送我上班。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安排,早上下楼,忽然看到策划室的孙顺临和发行部的李理两人在楼口守着,觉得奇怪,一问才知道他们那天做我的保镖。我哑然一笑,说太夸张了,没有必要。上了车,孙顺临还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把新疆英吉沙短刀给我看,表示一切都准备好了。我觉得有点好笑,看老孙的样子,跟我一样文绉绉的,甚至比我还要显得文气,因为他戴着一副颇有度数的眼镜,真要使起刀来只怕转眼间就要被对手缴械。不过我更多的是觉得感动。孙顺临可是名门之后。他父亲是已故鲁迅研究名家孙用先生,与鲁迅先生有过不少交集,后来一直在人文社工作,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大专家。顺临与我是同龄人,一大早就来护送我,真是难得的一份真情和热心!
年底,我搬进北三环胜古家园的新居,以为可以从此避过纠缠了。不曾想,没过多久,一天晚上又有人来家里拍门,说老板让他们来问,说是出版社答应还钱了吗。我在家里怒斥门外的家伙,他们又赶紧走了。又过了半个月,某一天下班路上,太太打电话来,紧张得直喘大气,说家门口被人用红油漆刷了骂人的话。我赶紧通知刘献文带人赶过来。到我家门口时,物业管理的人员也都来了。墙上用红油漆画着几个大字:大流氓,还钱!大色狼,还钱来!我夫人气呼呼地在那儿对物业的人提意见,说楼道怎么没人管?物业的人不明就里,一时无语。刘献文已经带上社里的临时工赶到,二话不说,马上擦门框上的油漆,铲墙壁上的大字,然后重新刷墙,一直忙到天黑——我知道还是那个搬库风波闹的,既不害怕可也不知道何时是个了结。多少年后,刘献文有一次跟我说,那次家里被刷油漆,他特别佩服我的太太,看到那些家伙刷的侮辱性大字,他特别担心太太认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丑事,被人家骂上门来,从而对我生气,没想到我太太很镇静,没有对我表示任何埋怨的意思。
第二天,刘国辉说他家门上被人用黑油漆刷大字,把他骂得一塌糊涂。更有甚者,据说还摆了一个治丧的花圈在他家门口。
对方的这些手段,只能使得我们搬库的决心更加坚定。管士光和刘国辉二人加紧奔走于法院。在律师的紧密配合下,我们的起诉终于得到法院的支持,认为既然合作协议已经到期,我们搬库有自主权,对方不得阻挡。
出版社终于在年内将所有库存图书搬到了新租的仓库。为了安全起见,刘国辉还通过友好关系请解放军某部汽车连前来协助,想必也起到了震慑作用。
至于对方诉出版社归还劳务费案子,又接着打了一年多的官司,最后法院不予支持。
我的家人和我一起过了一年多担惊受怕的日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有人敲门,全家都会警觉万分,多少患上了一点强迫症。我的儿子那时才两岁,就被我和他母亲一再叮嘱,要他在大院里遇到陌生人问话,一定不要理睬。结果,出版总署在小区的邻居见到保姆领着我儿子,觉得这小孩长得像我,就逗他,问他是不是聂震宁的儿子。没想到小孩十分警觉,涨红着脸,一脸的严肃,直把人笑喷。事后人家见面对我一番学说,我一边笑,一边心里有点儿难过。人家只觉得孩子好玩,而我知道都是我惹的祸,殃及稚子,对不起他。
我们时常听到对国有企业的负面议论,认为民企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特别是民企的老板们谋求的直接就是自己的利益,自然会发奋努力;而国企与个人利益不直接相关,要国企的人特别是老总们发奋努力,不大可能。事实上,我们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利益,却已经冒着个人很大风险在维护出版社的利益,那完全就是职责所在,正义所在,其中还有一点儿英雄主义成分。好在最终都能通过法治的途径得以解决,出版社和我们个人不过是受到了一些干扰,也就算了京城出版前三年的一个故事。
2000年,就是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出版社还是出现了一个历史性的大发展,发货首次超过1个亿,达到1.4亿元总码洋,超过1999年将近100%。而这些大发展,可是在不断的阻挠、骚扰甚至以生命相要挟的情况下获得的。回首一年来的坎坷和险恶,刘国辉在发行部、策划室年终总结会上不禁哽咽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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