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就只管漫步看书、看书漫步。清晨漫步有两个去处,一是在小区近旁的黑山苗圃,一个是公交车两三站就能到的漓江岸边。黑山苗圃绿树浓密,基本没有人到此游玩,晨练的人极少,安静是安静了,可是许多地方杂草丛生,湿度很大,腐殖味重,显得很荒凉,在里面待久了有过于孤独的阴冷感。冬天的漓江边则是独自散步的好去处。桂林冬晨,漓江两岸,山寒水瘦,游人稀疏,曲径静雅,可远观,可近玩。天气好的时候,妻子昭晖最喜欢与我一同去那里漫步。她正在养胎,我们的儿子即将降临人世。昭晖喜欢晒着冬天的暖阳,捧着一本书安静地看。那时她看的大多是哈代和乔治·桑,我则在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在玩味“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的况味和大气,仔细辨认《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哪些情节细节体现了作者题记的辩证法:“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表现人格复杂而倔强的文学名著,是一部值得重复阅读的人生大书。
漓江的风景
在漓江边漫步,会遇到不少有意思的事情。有时会忽然撞上一位过路的桂林文友,文友往往就会提出要找几个朋友喝酒。“你从北京回来也不打一声招呼!”文友责怪道。我有点尴尬,也不好解释自己还在候任。“明天我找几个狗肉喝一餐!”文友说话嗓门很大,总有点虚张声势的感觉。但我相信文友是真诚的。桂林民间惯称老朋友为“狗肉”,称我为“狗肉”我喜欢。不过,我自然是要推脱掉邀约的。推脱半天,最后互相做一个并不明确的约定,两人一致同意有空了再约。文友尽了地主之谊,我则表达了不曾相忘的友情。实际上,到末了就是离开桂林了也没有再约,那时候手机也还不怎么普及,约一次饭其实不易。
在漓江边漫步,偶遇朋友的事有过多次,这是让我比较尴尬的事情。别人都在那儿高唱赞歌,认为我上北京,主政人民文学出版社,“太牛克思了!”那里的人喜欢称赞厉害的事情为“牛克思”,意思是同马克思一样厉害,据说典出自一位大人物的话:“欧洲有马克思,中国为什么不可以有牛克思!”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个“牛克思”还在候任。我不想作说明,话多无益,越说越不明白,怕还会成为祥林嫂。
在漓江边徘徊的作者和他的夫人
至于漓江出版社我亲爱的老同事们,虽然同在一个宿舍区,可我一早就出去散步,午后还要同昭晖到她父母家吃晚饭,很晚才回来,不太容易碰上。只有外国文学编辑室的汪正球专程到我家里来看望过两三回,给我推荐一些哲学书。他是南京大学日语系的高才生,是我国引进村上春树长篇小说第一人,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的中译本最先就是他编辑,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对老社长,一般人甚至大多数人自然是敬而远之或远而敬之。间或也有碰得到的,远则彼此友好点头示意,近则尊敬地称我一声“老聂”。这就很好。本人平生不太习惯腻腻歪歪过于亲热的交谊之道。何况那时候社里已经有了新社长。新社长意气风发,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卸掉了副局长官职即将离开广西的老社长,与老同事们这样相处比较得当,对于他们也比较安全。
倒是远在南宁的广西壮族自治区新闻出版局的同事不时会有电话来,一般来说是我当副局长时分管过的处室领导,也就是一般的问候,但很亲切。他们表示不忘老领导,有的还问我在桂林生活上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可以通知他们。这就够了。我能有什么困难还要相隔数百公里的人来帮忙的?可是“好话一句三冬暖”,那时候桂林正是寒冷的冬天。其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社长肖启明早就有言在先,聂局长在桂林有什么事,师大社全部负责——不过,我还真没有让他们负责过。我当时能有什么事?除了心里有事,一切相安无事。(www.xing528.com)
某一天早晨,在阴冷的黑山苗圃漫步,我还接到了广西壮族自治区新闻出版局阳建国局长的电话。阳局长问我事情的进度如何,我说不得而知,耐心等待吧。他说昨天接到自治区党委组织部徐部长的电话,徐部长听说我还在桂林等候上任通知,专门打电话来过问此事,表示很不爽,说如果北京出版界不需要广西的干部,我们还需要呢,可以叫小聂回来。我赶紧对阳局长连声道谢,请他转达对区党委领导的感谢。对于比较自尊、比较顾及面子的我,是不可能再回头的了。然而领导有这么一句话,真是很好的安慰,不只是“三冬暖”,而是严冬听春雷,比较震撼。
那天还真是蹊跷,接完杨局长的电话不久,我母亲竟从宜州老家用座机打来电话。母亲说话从来干脆,要言不烦,上来就问我到北京了吗?老人家是明知故问,她明白我倘若到了北京,一定会告诉她的。听我说还在桂林,就问为什么。我当然是故作轻松地表示:不着急呀,在桂林多歇息歇息才好呢。母亲是过来人,知道世道多舛,就说“我怕有人害你”。我立刻断然否认,语气坚定地说“不可能”。接着母亲说:“我说过吧,在广西多好,何必非要去呢?”这句话母亲已经多次跟我说过。好多次我都回说没有办法,出版署领导这么重视,不好不去。她只好无语。其实,思想起来,是年逾八十的老母亲舍不得我离她远去。古训“父母在,不远游”,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现在想起不禁悲从中来。这一次,母亲紧接着问:“现在不去不行吗?”我一愣,立刻回道:“怎么可能!”很早以来,在母亲跟前我就比较逞强,也许是幼年丧父,无人相助,凡事只能靠自己强撑,尤其是最不愿意让母亲替我担心。眼下,母亲的一番担心反而激发了我的倔强性格。“已经不可能了!”我加重了语气。远处的母亲不再说什么了。母亲一直都是相信我能成功的。
领导之说,母亲之意,昭示了我的退路。倘若那时候我勃然一怒,表示坚决退回广西,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的。然而,这样做不是我的性格。我习惯于把事情做成功,而且不打算纠缠细节地把事情做成功。有人说这是自尊,是爱面子,也有人说这是执着。总之,早在还是一个壮族山村里的插队知识青年,在前途基本渺茫的七个年头,我就是如此这般地孤独地坚持生活下去,阅读下去,写作下去,何况20多年过去,自己已经有所成就,获得了许多自豪感,听过不少盈耳颂歌,这时候有什么理由从京城门口狼狈败退!
决不言退!等待下去!
相信一句名言:“成功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生活照常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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