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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与四季花园的庄雅高华

时间:2023-07-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造化所营建的四季花园中,既有春兰秋菊,也有冬梅夏荷。秋菊呢,春生夏茂秋开,多在重阳佳节前后举行开放典礼,待到重阳节,还来就菊花,中国人有爱菊赏菊的传统,以致张艺谋的一部电影,都叫“秋菊打官司”,其主人公的芳名就是“秋菊”。一“庄雅高华”的标准体现在一些不成文的“规范”上。然而,不论是被定性为哪种内涵有别之语,它们的共同特色却无一不是“庄雅高华”。

秋菊与四季花园的庄雅高华

在造化所营建的四季花园中,既有春兰秋菊,也有冬梅夏荷。兰花被尊为国香,它是君子的化身,高洁品质的象征,屈子在《离骚》中,早就低吟过“结幽兰而延伫”了。夏荷人称“绝代佳人”,不同于一般的凡花俗卉,“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台湾名诗人洛夫也继历代许多诗人的后尘,以诗篇《众荷喧哗》与散文《一朵午荷》为其传神写照。秋菊呢,春生夏茂秋开,多在重阳佳节前后举行开放典礼,待到重阳节,还来就菊花中国人有爱菊赏菊的传统,以致张艺谋的一部电影,都叫“秋菊打官司”,其主人公的芳名就是“秋菊”。冬梅呢,在远古的《诗经》中,早就有“山有佳卉,侯栗侯梅”之句,至今品种已繁衍至二百三十种之多,在“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中,它光荣地高居榜首,为君子行之冠。且不要说百花之中其他花的家族了,仅是以上的四支与四枝,就可以惊艳、惊奇、惊诧我们的眼睛。

在中国诗歌的园地里,如同造化之钟灵毓秀,我们拥有的是无价之宝的唐诗宋词元曲。作为诗,它们有许多共通之处,因为它们同属于诗的华贵的家族,作为不同时代不同样式的诗,它们当然也有许多相异之点,因为即使同出一源,同为一脉,时间与时代都会留下不同的深刻印记。总的风貌有别,在语言及语言运用的方式方面,何尝不是如此呢?

法国学者丹纳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貌。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撇开其偏颇之处,我们仍能看到文学发展遵循的规律。

“庄雅高华”的标准体现在一些不成文的“规范”上。“汉皇重色思倾城”,为求典雅,以“汉”代“唐”,可为例证。

语言,是文学的载体,也是文学的本体。没有高明华妙的语言,就没有高品位的文学作品,何况是被视为文学中的文学的诗歌呢?我爱唐诗的语言,唐诗的语言如星汉灿烂,光华四射,如果要浓缩成一两个词语来形容,那就该是“庄雅高华”吧?例如唐代的咏蝉之作不少,但公认的三首名作或称代表作,依年代顺序首先是初唐虞世南的五绝《咏蝉》:“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位高权重而品格端正博学多才,清人施补华《岘傭说诗》称此作为“清华人语”。其次是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的五律《咏蝉》(或称《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因多次讽谏武则天而下狱,心怀忧愤,施补华称此作为“患难人语”。再次是晚唐李商隐的五律《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李商隐挣扎在牛(僧儒)、李(德裕)党争的漩涡中,载沉载浮,郁郁而不得志,施补华称此作是“牢骚人语”。然而,不论是被定性为哪种内涵有别之语,它们的共同特色却无一不是“庄雅高华”。毕竟是大唐之音,毕竟是大唐时代的名诗人,他们即使是抒写一己的胸襟,倾吐自我的块垒,都有一种贵族式的雍容的气度,举手投足均不同凡俗。

我也爱宋词的语言。宋词的风格,传统的说法是分为“豪放”与“婉约”两派的。其实,豪放派的作家也有婉约之作,如陆游辛弃疾婉约派的作家也有豪放之篇,如欧阳修李清照,而且就宋词的整体而言,可谓姹紫嫣红,百花开遍,不是“豪放”与“婉约”这两张大网可以两网打尽。仅就语言而论,宋词的语言也美不胜收,让人目迷五色,如果要精炼到用一两个词语来描状它的主要特征,是否可以称之为“典雅精工”呢?如下述三首词牌同为“长相思”的词:

匆匆,去匆匆,短梦无凭春又空。难随郎马踪。 山重重,水重重,飞絮流云西复东。音书何处通?

——王灼:《长相思》

红花飞,白花飞,郎与春风同别离。春归郎不归。 雨霏霏,雪霏霏,又是黄昏独掩扉。孤灯隔翠微。

——邓肃:《长相思》

风凄凄,雨霏霏,风雨夜寒人别离。梦回还自疑。 蛩声悲,漏声迟,一点青灯明更微。照人双泪垂!

——王之道:《长相思》

三首词均是所谓“代言体”,即男性词作者代词中的女主人公传情达意。三首词的抒情主人公,均是送别情郎空闺独守的女子,因为作品出于不同作者之手,故构思与写法都各有不同,但相同或相似的是,它们的语言都精工典丽,与唐诗语言的基本格调有别,虽然唐诗也不乏语言精工典丽之作,但正如即使同是蓝色,我们仍可指认出水的“柔蓝”与天之“蔚蓝”有异。

宋词中的“代言体”侧重于表现主人公情感意识的变化或呈现某种象征性的意境(如士人、文人的不屈精神和落寞处境等)。而元曲中的代言体,除有上述特点外,更多表现的是个体人物的性格、心理。

我同样也爱元曲的语言。好像听惯了古典音乐之后,你的耳鼓忽然敲响当代的摇滚乐曲,如同听久了美声唱法之后,忽然通俗唱法破空而来,又有似从气象宏阔的漠野或曲径通幽的园林,忽然走进了风情顿异的里间和人声鼎沸的市井,元曲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大不相同于唐诗宋词的崭新的世界,它的语言呈现的是通俗质朴之姿与活泼诙谐之趣:

青青子儿枝上结,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里滋味别,只为你酸留意儿难弃舍。

——刘婆惜〔双调·清江引〕

我为你吃娘打骂,你为我弃业抛家。我为你胭脂不曾搽,你为我休了媳妇,我为你剪了头发。咱俩个一般的憔悴煞!

——无名氏〔中吕·红绣鞋〕

鲁庵撒里,字子仁,曾任礼部尚书,赣州路达鲁花赤,此人为官尚称清廉,只是喜爱寻花问柳。歌伎刘婆惜以青梅喻己,其中“全子仁”一语双关,既指梅核之仁,也指鲁庵撒里,情意单纯而又复杂,语言理俗而又谐趣,完全是元人元曲的声口。无名氏之曲,“你”、“我”对举成文,结尾再绾合为“咱俩个一般的憔悴煞”。从其中“你为我休了媳妇”一语来看,曲中的女主人公应该属于现代的所谓“第三者”,她所爱的男子的“媳妇”即使不去法院起诉,她至少也会被送上“道德法庭”而受到舆论的审判。但好在我们只是替古人担忧而已,我们现在奇文共欣赏的只是:曲中之清固然真实炽烈,语言更是脱口而出,直率自然,充分显示了元曲语言的当行本色。

乡野间柴门中的村姑粗头乱服,布衣荆钗,她们虽没有城市的女子那样敷粉涂脂,雍容华贵,但却有一番淳朴天然的风韵。大体说来,元曲的语言就有如村姑,通俗自然,富于生活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因为元曲大量地运用了元代的寻常口语和方言俗语。

家常俗语其实难作,更费作者心力去锤炼。清人赵翼说:“所谓‘炼’者……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

诗词是雅文化,诗词的语言是雅语言。然而,唐宋两代的诗人与词人,也总是努力提炼生活中的口语入诗,从而使自己的作品活色生香,如同花苞上饱含着黎明的露水,绿叶上闪耀着春日的阳光。诗圣杜甫群书万卷常暗诵,其作品被人誉为“无一字无来历”,具有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但他也注意博采口语,吸收不少唐代的民间语言进入诗的殿堂,如“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屏迹》)之类。白居易的诗风更是平易通俗,所谓“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就是对他和元稹以及孟郊贾岛诗风的形容之辞。据说白居易写诗力求“老妪能解”,宋人陈辅(字辅之)在《陈辅之诗话》中曾引述王安石的意见,说“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李后主虽贵为帝王,但他的诗词多用白描,好为口语,如《一斛珠》中的“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其中的“破”字本来很俗,但李后主用来描状大周后清歌一曲,小巧的朱唇如樱桃乍破,却去俗生新,形象宛然如见。其《浣溪沙》中有“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之句,宋人赵德麟在《侯鲭录》中说:“金陵人谓中酒曰‘酒恶’,则知后主词曰‘酒恶时拈花蕊嗅’,用乡人语也。”李清照虽然出身书香门第,腹笥深厚,但她也很喜欢用白话入词,如“肥”字本是日常的口语,但她的《如梦令》中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却传情摹景,妙手拈来。《声声慢》的开篇连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叠字,虽是家常言语,却如珠走玉盘,而结句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更是摇曳着民间语言与谣谚的风韵,表现了她内心深处的怨绪哀思。对她颇为欣赏的辛弃疾后来写《丑奴儿近》一词,自注“效李易安体”,也是效法她用歌谣式的白话。南宋杨万里,他作诗讲究“活法”,也被称为“白话诗人”,就是因为他的作品大量地运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不过,从整体而言,唐诗宋词的语言主要还是书面语言,是文人雅化了的语言,唐诗人宋词人只是间用俗语,以增强作品的新鲜感和生活气息,不像元曲家对传统的诗词语言进行了一次几乎翻天覆地的“革命”,尽管元代中后期有一些作家如张可久、乔吉等人力求雅俗结合,语言趋向书面与典雅,成为企图以词绳曲的“清丽派”,然而,在元曲的语言的国土上,飘扬的旗帜上大书的毕竟还是一个“俗”字。

辛弃疾词以“掉书袋”闻名。但是他以白话如词的作品数量相当多,质量也极高,一些学者如胡适即大加赞扬。就白话风格而言,除易安外,朱敦颐也是他师法的对象。

清丽与豪放是元曲风格的主流,前者重视炼字、用典,作品往往具有词的特征。纵观诗歌史,口语、书面,散、律的两极的矛盾、变化、调和是不断出现的现象。

元曲家的作品真是如鲁迅所说的,“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他们的作品多用口语、俚语、市语、方语,家常语,甚至是蛮语、嗑语、讥诮语乃至粗言俗语和谑言浪语,新鲜泼辣,一派天机云锦,一派活法奇情,使得诗坛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审美风尚,也迎合与培养了新时代读者新异的审美趣味。因为诗歌从庙堂、从庭院、从舞榭歌台、从文人学士,走向了江湖、走向了草根、走向了平民、走向了市民大众,而大多数曲家也已经黄金榜上早失龙头望,他们早已沦落于市井勾栏,既已经没有中国人所看重的“面子”,潜意识里也自以为是市民的代言人。于是,相对于唐诗宋词的语言而论,元曲的语言等于是重新“洗牌”,如果另行比喻,那么,方言俗语如洪水般涌至,使得诗歌固有的河床都变向改道了。古人说窥一斑而知全豹,那么,我也可以说观一浪而知全流,我且撷取几朵浪花,以观测整条河流的水文与流向:

害的是相思病,灵丹妙药怎地医?害的是珊瑚枕上丁香寐,害的是鸾凤被里鸳鸯会,害的是鲛帐里成憔悴。害的是刚才相见又别离,害的是神前共设山盟誓。

——无名氏〔仙吕·寄生草〕

相思病,怎地医?只除是有情人调理。相偎相抱诊脉息,不服药自然圆备。

——致远〔双调·寿阳春〕

马致远的这一句,倒不如无名氏的另一首小令《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更具韵味,“若是我病可,除非是见他,药引子舌尖上唾”。把朝着恋人吐唾沫当做是药引子,这种爱恨交织的谐趣与神情,令人感动。

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当村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

〔六煞〕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高高的叫请请,道迟来的满了无处停坐。说道前截儿院本《调风月》,背后么末敷演《刘耍和》。高声叫,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合。

〔五煞〕要了二百钱放过咱,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往下觑却是人旋涡。见几个妇女向台儿上坐,又不是迎神赛社,不住的擂鼓筛锣。

〔四煞〕一个女孩儿转了几遭,不多时引出一伙。中间里一个央人货,裹着枚皂头巾顶门上插一管笔,满脸石灰更着些黑道儿抹。知他待是如何过?浑身上下,则穿领花布直裰。

〔三煞〕念了会诗共词,说了会赋与歌,无差错。唇天口地无高下,巧语花言记许多。临绝末,道了低头撮脚,爨罢将么拨。

〔二煞〕一个妆做张太公,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说向城中过。见个年少的妇女向帘儿下立,那老子用意铺谋待取做老婆。教小二哥相说合,但要的豆谷米麦,问甚布绢纱罗。(www.xing528.com)

〔一煞〕教太公往前挪不敢往后挪,抬左脚不敢抬右脚,翻来覆去由他一个。太公心下实焦躁,把一个皮棒槌则一下打做两半个。我则道脑袋天灵破,则道兴词告状,刬地大笑呵呵。

〔尾〕则被一泡尿,爆的我没奈何。刚挨刚忍更待看些儿个,枉被这驴颓笑杀我。

〔尾〕一句,被周德清评价为“小令语”,不能纳入“乐府”(元人对文人所作散曲的雅称)的范畴。周德清提倡雅俗结合,对散曲的“俗”持非常肯定的态度,连他尚且都难以忍受,心生排斥,可见作者的大胆和不羁。

——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阑》

世上有一种病,不属于生理而属于心理,病患深重时当然也有害于身体健康,但此病即使是高明的心理医生也大都无能为力,病入膏肓时更是任何名医也无力回天,这种病的大名就叫做“相思”。唐诗宋词中写相思的作品不少,但语言像上述两支曲子这样直率通俗而直抉肺腑,恐怕也绝难一见。无名氏之曲提出了病名,在以疑问句否定了“灵丹妙药”之后,以五个排比句申述了具体病情。如此的病症如此的病情,即使是扁鹊、华佗来望闻问切,大约也只能宣告不治吧?马致远之曲开篇两句,是无名氏之曲开篇的异口同心的缩略,但他不仅诊断出了病情,而且也开出了“最高明”的处方:“只除是有情人调理。”果真这样,自然不药而愈。这种处方,任何此类病症的患者都会一看即明,乐于以身试“方”,不像现在有些医生在病历与处方笺上龙飞凤舞,有如莫测高深的天书。至于杜仁杰之作,不仅所写的庄稼汉进城看戏的题材为唐诗宋词所无,而且语言之极度生活化与平民化,在唐诗宋词中也无由得见。作者博学多才而不求闻达,隐居山林而朝廷屡征不就,他应该对乡村农民的生活与城市剧场的情况知之甚详,才能创作出这一别开生面生动搞笑的作品,不仅留下了研究中国戏曲史的珍贵资料,即使置诸今日的舞台去参加全国小品大奖赛,也定会拿到可观的名次。我应该向杜仁杰致以隔代而又隔代的敬意,因为他的这一作品富于原创性,即使在元曲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同时,还因为他对后世的影响。我私心以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到刘姥姥三进大观园特别是一进大观园,潜意识中肯定有前贤的这一作品的影响。刘姥姥形象的神态、心理与喜剧效果,与这位数百年前的庄稼汉何其相似乃尔?当然,真相如何?真情怎样?权威答案就只能启曹公于地下而问之了。

所谓的原创性,正是源于一种毫无顾忌的率真,而非有意要标新立异。李渔云:“从来尤物美不自知。”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它反而成为异数,为世人所敬佩,也算是上天对天真之人的厚爱。

武士的利器是刀剑,木匠的利器是绳墨,渔人的利器是网罟,作家的利器是语言。珠玉要玲珑剔透,莹光照人,需要工匠如切如磋,语言要精光四射,生动感人,就有赖于作者如琢如磨。琢磨的重要方式与手段就是修辞。元曲的修辞自有一些特殊的习用的手段,而鼎足对与重叠则是元曲常见的修辞方式,它们虽非元曲的首创,却为元曲所发扬光大,是元曲语言通俗而翻新、自然而出奇的催化剂。

由于汉语是由单音节所构成,所以较之世界上其他民族的语言,“对偶”是汉语言独具的美质与专利。文中的对偶之语,诗中的对偶之句,乃至自五代以来源远流长的对联,都是对偶这一株合欢树上开放的缤纷的花朵。犹忆某年秋日远游位于湖南郴州的“南洞庭”,水波浩阔,连山如环,岸边新建的“揖石轩”临水而立,山头古老的“兜率寺”居高望远,我作联一副,请家父李伏波先生书写,由当地主管部门镌刻而悬于轩之两侧:“揖石轩轩窗揖千环翠碧,兜率寺寺门兜一捧汪洋。”对联,可说是诗词中对偶句的放大扩容,是对偶的一支偏师或奇兵,那些名宗正派的对偶,还是要到诗词曲中去寻觅,例如元曲中的“鼎足对”。

曲的“散”,为各种形式的对偶提供了展示的平台。鼎足对在散曲中比比皆是。其间,更复杂的对偶,如缤纷落英,绚烂夺目。

“鼎足对”又称“救尾对”,顾名思义,它不是两两成对而是三个词组或短语三三成对。在五律与七律中,颔与颈联上下句作对成双,“第三者”的鼎足对没有插足之地,只有在散言体的词中,鼎足对才应运而生,特别是在《行香子》、《诉衷情》、《柳梢青》、《水龙吟》这些词牌中。如辛弃疾《水龙吟》中的“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如葛长庚《行香子》中的“晋时人,唐时调,汉时仙”,陆游《诉衷情》中的“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刘辰翁《柳梢青·春感》中的“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等等。不过,词中的鼎足对还只是在少数词牌中出现,而且大都是三字句或四字句,有如梅花虽然报春,但却是在冰雪早寒之中,春天毕竟要到阳春三月才会繁红艳紫盛妆登场,鼎足对也要到元曲之中,才蔚为壮观与大观:

对一缕绿杨烟,看一湾黎花月,卧一枕海棠风。似这般闲受用,再谁想丞相府帝王宫。

——张养浩〔最高歌兼喜春来〕《咏碧玉簪》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一句中包含一组鼎足对,被称为“燕逐飞花对”。

——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看看的挨不过如年长夜,好姻缘恶间谍。七条弦断数十截,九曲肠拴千万结,六幅裙搀三四折。

——兰楚芳〔黄钟·愿成双〕《春思》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

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

或写退休林泉的悠闲,或写歌舞生涯的愉悦,或写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的痛苦,或写争名逐利与优游林下的对照,行文已都不是成双的对偶而是成三的偶对,如同溪水之与河流,虽然同是流水,而且各有可观之处,但它们的河床、流量与气派,也毕竟各有不同了。诗歌是时间艺术,它不仅要有“可视性”,而且要有“可听性”,不仅要“美视”,而且要“美听”。美国当代诗人费林格蒂曾说:“印刷已使诗变得冷寂无声,我们遂忘记诗曾是口头传讯的那种力量了。”诗的音乐美,是诗通向读者的桥梁,是诗可以振羽而飞的翅膀,而回环复沓的重叠,就是桥梁的重要支柱,是翅膀的值得珍惜的羽毛。元曲的语言之美,在“重叠”这一修辞格上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它甚至“铤而走险”,形成了所谓“叠字体”,如乔吉的〔越调·天净沙〕《即事》:“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但更多的则是曲中用韵。

“叠字体”在元曲中所用极少,难度太高,且多为游戏之作。而用叠字则在众多曲牌中是固定的,必须用,否则不合格律。

《怨别》中四句构成对仗,为“连璧对”。

呀,愁的是雨声儿淅零零落滴滴点点碧碧卜卜洒芭蕉,则见那梧叶儿滴溜溜飘悠悠荡荡纷纷扬扬下溪桥,见一个宿鸟儿忒楞楞腾出出律律忽忽闪闪串过花梢。不觉的泪珠儿浸淋淋漉漉扑扑簌簌揾湿鲛绡。今宵,今宵睡不着,辗转伤怀抱。

——王廷秀:〔中吕·粉蝶儿〕《怨别》

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

——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

我只见黑黯黯天涯云布,更那堪湿淋淋倾盆骤雨。早是那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知奔向何方所?犹喜的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噜噜阴云开处,我只见霍霍闪闪电光星炷。怎禁那萧萧瑟瑟风,点点滴滴雨,送的来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倒与他妆就了一幅昏昏惨惨潇湘水墨图。

——无名氏:《货郎担》第四折

王廷秀抒写闺中少女或少妇对恋人的殷切思念之情,王实甫描状张生躲在太湖石后偷看莺莺的紧张小心之态,都得益于叠字不少。无名氏写雨骤风狂云暗天低之景,一气而下用了三十六双叠字,那大珠小珠走玉盘的音韵有如交响曲,即使不能说情味远胜也可说音响远过于唐诗宋词,“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怎么有元曲这种盛大的音乐景观呢?

春兰秋菊不同时。如果要在当代文学中举出叠字运用的范例去和元曲媲美,那就应该首推台湾名诗人、散文家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此文题目中的“听听”即是叠字,而文中形容不同情境之下的雨声,其叠字运用之妙,也绝不让元代的曲家专美于前,如开篇和其中的片断:

先不论叠字,但是长短句式的参差迭宕就仿佛一首雨中奏鸣曲。写散文也能有这样的声韵美,这恰是诗人才能和敏感。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街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叠词如雨,文章的开始就已经滴滴答答敲叩我们的听觉神经了,全文抒写数十年来在不同环境与心境下听到的雨声,真是有如一阕由叠词所构成的淅淅沥沥滂滂沛沛铿铿锵锵的交响乐,让我们读来行迈靡靡啊中心摇摇,恍恍惚惚回到了元曲啊走进了元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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