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谚有云:“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赞美的是与腐烂倒胃有天壤之别的新鲜感。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曾说过:“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除了说明创作的艰难之外,恐怕也是自许自己的作品不同凡俗吧?在男女之情方面,无原则的滥情式的喜新厌旧,有违社会规范所认定的普遍道德。但在艺术欣赏领域,“喜新厌旧”则是众生所皆具有的审美心理。汉语中提到审美与被审美,有“百看不厌”一词,即反复阅读仍不会产生所谓审美疲劳。百看而不厌的山水或作品,那是神或人的传世杰作,是高度的独创性与完美的艺术性结成的良缘、融铸的佳境,值得世世代代的人去神游或身游。而一般的堪称“耐读”或“耐看”的作品呢?创造性也是它们所必具的身份证和通行证。
艺术对于个性的要求和保护恐怕是其他领域所难以企及的。所以社会思潮变革,个体意识觉醒之际,往往会从文艺、美学领域中响起前奏。像20世纪初,意大利人歌颂机枪与子弹的未来主义诗歌,80年代中国人关于审美价值的大讨论,它们昭示的是思想的歧途或出路。
在唐诗宋词如繁花盛开难以为继之后,元曲一枝别开固然有多种原因,但它一枝而独秀,却是因为有自己独具的色彩与芬芳,为唐诗宋词所不可替代或取代。正如中国的四大名花——山东菏泽的牡丹花、福建漳州的水仙花、浙江杭州的菊花、云南的山茶花,它们各具特色而不可混同。牡丹花以贵名世,水仙花以洁著称,菊花以傲惊俗,而山茶花则以艳摄魄勾魂。又如中国传统所标举的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貂婵和杨贵妃,西施浣纱,游鱼忘了游水而沉入水底;昭君和蕃途中弹琵琶而抒幽怨,大雁忘了飞翔而坠落于地;貂婵于花园拜月,月亮竟自愧不如而躲入云层;杨贵妃赏花,含羞草竟自惭形秽而卷起叶子;于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成了她们各自的代名词,成了不可互易的千古标记。擅一时之场也擅一时之秀的元曲也是如此。在唐诗宋词之外,它们展示了新的风景,开辟了新的天地,提供了新的形象,标举了新的风格,而对非诚信的“说谎者”形象的刻画与讽刺,就是唐诗宋词绝未曾见的景观之一,可以强烈地刺激和兴奋我们的眼睛。说谎,大约是人类普遍的心理病症,尤其是一些人的人格缺陷,特别是某种人损人利己甚至祸国殃民的恶疾。所以,在中国,《诗经·小雅·巧言》篇中早就说过“巧言为簧,颜之厚矣”。而西方的《旧约》也要不容置疑地说:“人都是说谎的!”元代无名氏的〔商调〕《梧叶儿·嘲谎人》,对具有说谎这一恶习的人予以冷嘲和热讽,应该是这一类人物在文学作品中第一次亮相示众:
东村里鸡生凤,南庄上马变牛,六月里裹皮裘。瓦垄上宜栽树,阴沟里好驾舟,瓮来大馒头,俺家的茄子大如斗!
这一曲写的是说谎者中的“俗”人,还有一首小令可以拿来作比,这里面主人公撒的可是“雅”谎。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才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薛昂夫《塞鸿秋》)这位仁兄逢人便讲要辞官归隐学陶潜,可是山林下可曾见过半点影子?害得陶渊明寂寞空等啊。谁又能说某些村夫野妇口中的牛皮大王不是这些官老爷的写照?
此公吹牛撒谎,信口雌黄,就是以绝对肯定之言,说子虚乌有之事,将绝无可能之虚无,夸成眼前现存之实况。全曲一句一事,如果一言以蔽之,就是“无中生有”。“天方”,是中国古籍中对阿拉伯的汉译名。这位14世纪中国元代的说谎者,真是可以与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一译《天方夜谭》)媲美。鸡能生凤吗?马会变牛吗?酷暑中可穿皮裘?瓦脊上能够栽树?阴沟中能够驾舟?馒头做得能有瓮大?茄子可以长得其大如斗?曲中主人公的形象似为村夫,至少此曲取材于农村生活。追昔抚今,我不禁想到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大跃进”时期,中国大地上曾经刮起过的史无前例的浮夸与谎言的龙卷风,报纸与电台铺天盖地地报道,粮食亩产由上万斤、几万斤、十几万斤直线向上飙升,社会进入了一个吃饭不要钱的时代,最后换来的却是全国的大饥饿、大灾荒。每当我蓦然回首那个谎言满天飞的时代,我总不由想起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中的一句台词:“主啊!主啊!世人都是怎样善于说谎啊!”
可我们的文化、文学中不也包含着对于权诈、阴谋的膜拜意识么?这些作品不也一样持着“传统文化”的免罪金牌,位列经典之列。
“诚信”,是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的重要传统,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中的重要美德。中国古代的贤人智者,无一不强调“诚信”的可贵,孔子从正面说“言必信,行必果”,墨子从反面说“言不信者,行不果”,而荀子则认为“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不仅中国如此,碧眼黄髯者同样看重“诚信”。法国作家大仲马有言:“一两重的忠诚等于一吨重的聪明。”而德国的席勒也曾经说过:“即使当你衣衫褴褛之时,也一定要记住穿上诚信的背心。”不过,人生天地之间,一生没有说过任何谎言的圣人,恐怕是从未有过或尚未出生的吧?善良的人说的如果是无关宏旨、无亏大节的利己或利人的小小谎言,例如恋人对真诚爱情的试探,医生对病人真实情况的隐瞒,这可谓之“美丽的谎言”。如果有些谎言只是应对强权与恶势力而意在保护自己,这种谎言是无可厚非的。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动物界,有的动物还有一层迷惑对方掩盖真相的保护色呢?严重的问题是,谎言如果是出自维护一己或一集团之私的强权者与强势者之口,而且表面上冠冕堂皇,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实际上是借以愚弄欺骗天下的芸芸众生,那就过莫甚焉而且罪莫大焉了。德国法西斯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就曾经说过:“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而希特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其愚弄众生的理由之一,竟然是日耳曼民族比其他民族优秀高贵。古往今来,多少黎民百姓浑浑噩噩地生活在治人者的弥天大谎之中啊。他们有的始终没有觉悟自己是在被愚弄被欺骗,有的虽然如梦方醒,但谎言对个人、对国家、对民族造成的灾难,如同洪水洗劫过后的田园,造成的伤害与损失已经是难以估量的了。
这里涉及诚信底线的问题。如果你已经撒了无数的谎,你会不会为了最后一点良知,说一句真话。哪怕这一句不会改变你的恶名,哪怕这一句会让你之前建立在虚假之上的美名全部毁灭。《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面对被人陷害而为自己顶罪的人,选择了说出真相,从人上人再度变为阶下囚,却凭此从自己内心的“阶下囚”变成了精神领域的圣者。
说谎,不论是有知或无知,不论是有意或无意,其目的与效果都是为了欺骗。两军对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两人比武,如同旧小说所写的“卖一个破绽”,都是以此造成对方的判断失误而遭败绩。以上所说是“兵家之战”,虽然另当别论,不在本文褒贬之列,但示以假象,意在欺骗,这一点与说谎并无二致。古希腊《伊索寓言》中有一则极有名的“狼来了”的故事,那位牧羊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最后狼真的来了却已无人相信,他也终于葬身狼腹,自食其果。正如诗人雪莱在《人权宣言》中所说:“谎言是自己会毒死自己的蝎子。”此所谓谎言终害己。当然,谎言者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损己而是欺骗以至损害别人。古希腊荷马《奥德修记》中的半人半妖状的海妖,栖身于意大利西南的一座海岛,其迷人的歌声引诱航海者坠海而亡,后世遂称蛊惑人心的甜言蜜语为“海妖之歌”。由此可见,对于说谎者,中外文学都曾以各自的作品为他们画像而立此存照。
二
可一而可再,除了无名氏的《嘲谎人》之外,元曲中还有一篇异曲而同工但别具幽默感的作品,即有名氏高安道的〔般涉调〕《哨遍·皮匠说谎》,开篇是:
十载寒窗诚意,书生皆想登科记。奈时运未亨通,混尘嚣日日衔杯,厮伴着青云益友。谈笑忘机,出语无俗气。偶题起老成靴脚,人人道好,个个称奇。若要做四缝磕瓜头,除是南街小王皮。快做能裁,着脚中穿,在城第一。
这一段引子算不算是“凤头”呢?委婉写出了知识分子的辛酸生活和落魄形象,有所寄托。又巧妙、轻松自然地引出做靴子的故事,多么像一部市井小说。笔法老练,细节、言语、动作、人物、环境全在其中了。
隋唐时以乌皮六合靴为朝靴,宋代沿用。元代的读书人本来基本上与科举“拜拜”了。但有位士人偏要去本城第一名匠南街王小皮那里去订购“老成靴脚”即“朝靴”,这大约是这位士人寻求心理的安慰与补偿,也是作者对人心与世道的一种反讽吧?接着,这位士人将自己的要求反复叮嘱明白,切切之情,见于言表,就像今日考量定购来之不易的住房的顾客一样,更精彩的是士人与皮匠之间的对话:
〔六煞〕丁宁说了一回,分明听了半日,交付与价钞先伶俐。“从前名誉休多说,今后生活便得知,限三日穿新的!”“您休说谎,俺不催逼。”
身为买主的这位士子到底是个读书人,他不但预付了订金,而且颇有君子风度地说:只要你不说谎,按质按时完成,我不会前来催逼的,而这个皮匠也大言炎炎,信誓旦旦:我以前的名气和名誉就不必多说了,那可是金字招牌,你看我的手艺就知道靴子做得有多好,保证你三天之内就有新鞋穿。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区区一双鞋子,却引发了许多曲折与麻烦。这个鞋匠说得水上点得灯,灯上跑得马,但做的却又是一套。对他的无故拖延、节外生枝,作者做了穷形尽相的令人哭笑无从的描写:(www.xing528.com)
〔五煞〕人言他有信行,谁知道不老实。许多时刬地无消息。量底样九遍家掀皮尺,寻裁刀数遭家取磨石。做尽荒獐势,走的筋舒力尽,憔的眼运头低。
〔四煞〕几番煨胶锅借楦头,数遍粘主根买桦皮,喷了水埋在糠槽内。今朝取了明朝取,早又催来晚又催。怕越了靴行例,见天阴道胶水解散,恰天晴说皮糙燋黧。
〔三煞〕走的来不发心,燋的方见次第。计数儿标有三千个誓。迷奚着谎眼先赔笑,执闭着顽心更道易。巴的今日,罗街拽巷,唱叫扬疾。
〔二煞〕好一场恶一场,哭不得笑不得。软厮禁硬厮拼都不济。调脱空对众攀今古,念条款依然说是非。难回避,骷髅卦几番自说,猫狗砌数遍亲题。
言而无信却镇定自若,强词夺理,一副好话说尽、恶事做定的嘴脸。
〔一煞〕又不是凤麒麟钩绊着缝,又不是鹿衔花窟嵌着刺,又不是倒钩针背衬上加些功绩,又不是三垂云银线分花样,又不是一抹圈金沿宝里。每日闲淘气,子索行监坐守,谁敢东走西移。
总而言之,这个皮匠有些不是东西。作者于此虽然不免夸张,因为一双鞋子毕竟只是区区之物,并非什么浩大的工程,但作者之意还是在通过皮匠说谎时种种推脱之辞,以及拿奸耍滑的诸般伎俩,刻画一个不守信用的说谎人的典型形象。这一形象是元代小市民生意人生活的一种反映,因为元代城市社会生活的一个特点,就是商品经济繁荣和商业意识浓厚,趋利之风劲吹。同时这一人物也为中国文学多彩多姿的形象画廊,增添了一个新的不可或缺的“另类”。这首散曲如此,在元杂剧中还有一些揭露谴责为富不仁的奸商之作,如无名氏《施仁义刘弘嫁婢》、无名氏《朱砂担滴水浮沤记》、郑廷玉的《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其中开典当铺的王秀才和损人利己的守财奴贾仁,都是我国古典讽刺喜剧史上的“这一个”,皮匠王小皮与他们相较,真是未免小巫见大巫了。
元代无名氏的《朝天子·志感》有这样一句话,“挫折英雄,消磨良善,越聪明越运蹇,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得人轻贱”。
这虽是反讽之作,但我们也能够推测出,百姓的价值观在环境的影响下会发生变化。轻义并不只是为了逐利的方便,也是出于对社会不公的妥协和适应。
还是回到故事的中心“朝靴”上来吧,经过大半年的折腾,这双朝靴终于宣告大功落成:
〔尾〕初言定正月终,调发到十月一。新靴子投至能够完备,归兀剌先磨了半截底。
皮匠本来预约正月做成,竟然捉弄顾客到十月之初。新靴子虽然终于完工交货,但那位士子的旧鞋之底也磨去一半了,可见浪费了多少好时光,跑了多少冤枉路,受了多少窝囊气。如此以自嘲收束,妙语真能解颐。后世的读者读曲至此,难道不会哑然失笑而浮想联翩吗?
“文革”中含冤而死的“三家村”之一的吴晗,上个世纪的1943年至1948年写了许多讽刺旧社会反动派的杂文,成书时题名《投枪集》,几年前北京知识出版社易名《论说谎政治》重新出版,其中揭露鞭挞的是过去时代的种种政治谎言,此处不说也罢。当今之世,由于过去历次政治运动的后遗症并未完全消除,也因为财神菩萨之前的香火空前旺盛,诚信日衰而欺骗与欺诈大行其道,谎言无所不在。忆往昔岁月,一切围绕一个“斗”字,斗得天昏地暗;而现在焦点则集中于一个“钱”字,孔方兄诱惑、迷惑、蛊惑了不知多少人的心灵,以至于几乎日月无光。许多贪官污吏落马之前,在台上不都冠冕堂皇地高唱什么“执政为民”、“反腐倡廉”的谎言吗?结果是谆谆保证而不保,旦旦信誓而不信。在日常生活中,一些人以“利己”与“实用”为人际关系的根本原则,为达到某种利益目的,巧言令色,巧舌如簧,谎言张口便来。在商业领域,利益的最大化本是商家的根本目标,一些昧心企业、不法奸商便无所不用其极。各种花言巧语的虚假广告和各种坑蒙拐骗的无良手段层出不穷。《普陀山佛教》曾刊发过一首署名缇萦的禅诗,题为《风花雪月》:“风:无中生有。花:骗你没商量。雪:让你找到扑空的感觉。月:一块硕大的遮羞布。”放之说谎者,不也是如此吗?他们古今中外一以贯之的惯技就是“无中生有”,其目的就是“骗你没商量”。被骗者往往不仅是“找到扑空的感觉”而已,而且常常人财两空,精神还受到诸多伤害。身为现代人,有谁没有经受过诸如此类的切肤之痛?有谁没有经历过受骗上当的锥心之伤?古人云:“信,国之宝也,人之所凭也。”诚以信为基,信以德为源,诚信是道德的核心,是一个政党、一个社会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是一个公民必须具备的修养公德,是社会健康发展的必然要求与必要条件。而今,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已经平息,但大规模的造假运动却遍于国中,方兴未艾,引发的是商业信用危机、金融信用危机、产品信用危机、科学技术信用危机、官员信用危机、人与人之间信用危机等多症并发的社会危机,以及整个社会的良知与全民族的道德共同底线面临崩溃的悲剧。这,难道还不应该引起高度的警觉,还不值得有识之士忧心忡忡吗?
元曲家钱霖的一句话,最能够表现这些人的不择手段:“油铛插手,血海舒拳。”不禁让人想起了《高老头》里伏托冷对拉斯蒂捏的告诫,“要想捞油水就不能怕弄脏手,只要事后洗干净就行”。不过舍死“忘”生之辈,怕是连这点教养也不顾忌。
江苏省某重点中学的校训只有一个字“诚”。这个字被写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学生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该学校出了许多科学家、艺术家,但我看也没有高唱什么追求卓越、科学真理的宏词高调。
其实,“诚”字最难写。难在要用一颗“慎独”之心去支撑它的架构,用时间之墨去皴染它的笔画。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在中国,古老的箴言中有所谓“以人为镜”与“以史为镜”之说,无非是让后人从前人与历史中吸取教训,获取箴规,然而,我还想说也可以“以诗为镜”。我在文物展览会上见过古代的铜镜,虽然镜面早已斑驳,但镜仍可依稀照出人影与物象。元人的上述两曲虽然年代已经湮远,但它的鉴照作用并未也永远不会消失,有如两面古铜之镜。我们今日仍然可以鉴往思今,特别是那些水里点得灯,灯上跑得马的长于说谎造假者,不是可以而且应该揽镜自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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