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论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每当我的耳边或是心中响起流行歌曲《黄土高坡》中的乐句,我总是不免要想到元代曲家贯云石的歌声。
元代,是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是一个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南面而王的时代,也是一个多民族的文化激烈碰撞而重新组合的时代,只有这样的时代,才空前地将一些少数民族作家推向诗坛的前台,让他们伫立在强烈的聚光灯下,不仅同时代的人熟悉他们的歌哭啸傲,后世的读者隔着时空的烟云茫茫,也仍然可以一一指认他们的身影。贯云石,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
这样一种文化的激烈碰撞和交融,需要时间去完成。如,元初的少数民族散曲作品,往往比较“豪放”、“本色”,少了一些典雅、雕琢。真正意境蕴藉、风格清丽的散曲作品,是在元代后期,伴随着作者汉化程度加深而集中出现的。薛昂夫、贯云石、杨景贤堪称此中翘楚。
本名小云石海涯的贯云石,维吾尔族人,因父名贯只哥,云石遂以“贯”为姓,而且汉族百家姓中本有“贯”姓,由此也可见云石对汉民族文化的认同。不过,他的祖父对汉人却不是以文化相交而是以刀兵相见。贯云石的祖父阿里海涯原是西域(今新疆)维吾尔族农民,因为维吾尔族最早归附蒙古,阿里海涯“参军”之后跟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灭亡南宋时他还是为王前驱的一员大将,所以元代建国之后,他和儿子都成了封疆大吏。贯云石出身显贵,又系将门之后,少年时代即膂力过人,精于骑射,二十出头即承父荫,曾任两淮万户达鲁花赤(正三品),镇守湖南的永州,为掌印的实权人物,后来他弃武从文,在北方拜著名学者姚燧为师。仁宗皇庆二年(1314)拜为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官秩为从二品,年方27岁,故当时即有“小翰林”之美誉。然而,两三年后,居庙堂之高的他,即以病为由退处江湖之远,隐居于杭州一带,39岁即去世,可谓英年早逝英才也早逝。身为西北的少数民族,本来是只长于沙场驰骋,会挽雕弓如满月,但沙场的弓弩手却一变为曲坛的射雕手,除了其他种种原因之外,还和他的兴趣与天赋密不可分。他的主攻方向本应是官宦仕途,他却弃之如敝履而主攻文学创作。他的天分从如下美谈即可见一斑:有一年春节,贯云石赴友人之宴,有客说如此盛会不可没有新曲以佐兴,素闻云石先生才学过人,请即席赋新曲一首,言下大有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中所说之“不有佳作,何申雅怀”之意。贯云石欣然应允,敬请赐题。来客本想测试云石之才究竟如何,便不但限定曲名为《清江引》,而且必须将“金、木、水、火、土”五字贯于句首。早在战国时代,中国思想家即以“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生活中常见的物质,来解释万事万物的起源与多样,故称“五行”,客人的上述要求本来已颇为苛刻了,他还要求每句之中必有一个“春”字,因为宴会时恰逢新春伊始。按上述种种条件作曲,对于汉族作家就已非易事了,何况是对一位少年弓马直到年长才折节读书的少数民族作家?但这却难不倒贯云石,如同重重险滩不能阻遏奔遄的急流,贯云石略一沉吟,一曲《清江引·立春》便诞生于他的笔下,好像河床中浪花四溅:
相传贯云石“武功”了得,曾独驾驭三匹恶马“越一跨三”,同时手舞兵器,运槊成风。
《清江引》曲牌属于双调,原则上要求激越流畅,有这么多的限制,还有单字重复,要符合宫调风格,着实不易。
金钿影摇春燕斜,木杪生春叶。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热。土牛儿载将春到也。
如果出题者的条件是“规矩”,那么,贯云石之作便不但中规中矩,而且一气呵成。如果当场还从客人中推举评委,请他们当场亮分,评委们都会打出满分或接近满分之分吧?
放弃世袭的贵胄之位,追求做一个学问家、读书人的梦想,不要说是外来的色目人,就是在历代的汉族士人中,也绝对是“异数”。似乎也只有“八大山人”朱耷为参加科举考试放弃王爵的举动,可与之相较。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古代读书人对于名位的追求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在官本位的社会,人人都想从那羊肠小道攀爬到官位的顶点,至少也要在级次分明的为官作宦的梯级上占有相应的位置。一旦占有一席之地,一般人都不会抽身而退或全身而退。在滔滔的激流中幡然勇退谈何容易?尤其是对一个所谓“根正苗红”的贵胄子弟?然而,贯云石刚到弱冠之年,就将自己的职位让给了弟弟忽都海涯,一度被迫复出后官拜翰林侍读学士,常常可以亲近“龙颜”这一最高权力核心,更加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在他人做梦都会笑出声来,但他却于次年即称疾辞官,退隐江南,优游于山水林泉之间,“卖药于钱塘市中,诡姓名,易服色,人无有识之者”(《元史》本传)。如同后来钱惟善《酸斋学士挽辞》中所说:“万里壮游遗剑履,十年高卧老乾坤。”这固然是他深受佛道思想影响而个性疏放所致,同时也有其家庭变故的原因,让他对官场有切肤之痛和如临深渊之感。贯云石喜欢用《清江引》写作小令,今存二十一首,多写“隐逸”与“惜别”两大主题,如下述之〔双调·清江引〕:
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注意这一系列的动作,“弃”、“笑”、“饮”、“舞动”,围绕着“快”的原因、表现、结果展开,同时前后也形成一定的因果联系。这样一来,直率而豪放的情感没有丝毫突兀,显得自然、圆融。既超凡脱俗,又自由洒脱,《太和正音谱》评价他作品如“天马脱羁”,非常恰切。我们也能从中读出一些隐隐的伤痛和无奈,对旧时风波难以全然忘怀。张可久〔南吕·》:“长天落彩霞,一枝花〕《湖上晚归远水涵秋镜。花如人面红,山似佛头青。生色围屏,翠冷松云径,嫣然眉黛横。但携将旖旎浓香,何必赋横斜瘦影。”同样写西湖秋景,相比较贯云石“见钱塘一派长江”的豪直洒脱,张曲更显得清丽、隽秀。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避风波走入安乐窝,就里乾坤大。醒了醉还醒,卧了重还卧。似这般得清闲的谁似我?
今日的污吏贪官,一朝东窗事发锒铛入狱,没有人不吃后悔药的,悔不该当时欲火中烧,悔不该往日欲壑难填,如今只求做一介平民而不可能,哪怕是当个身处底层的下岗职工也不可得。贯云石正当华年,其际遇较之同族作家薛昂夫更为得意,但他却对权力的角逐与官场的险恶有极为清醒的认识,主要原因在于曾经祸起肘腋。云石之祖父阿里海涯是元朝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官至光禄大夫,湖广行省左丞相;云石之父贯只哥官至湖广、江西行省平章政事,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然而,在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倾轧与残酷砍杀中,“昔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阿里海涯却一朝吞药自尽,这对于贯云石的强烈刺激,绝不亚于后来曹雪芹的获罪抄家对于那位绝代才人的沉重打击。他“参破”了此中上焉者尚可保存自家性命,下焉者死无葬身之地的“凶险”,自然要无官一身轻,退隐于林泉这一“安乐窝”了。北宋的理学家邵雍隐苏门山(今河南辉县),名所居为“安乐窝”,其题安乐窝诗的名句是:“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后来他迁居于洛阳桥南,仍用此偏爱之名,表现的是其过犹不及的中庸之道或称中和哲学。《宋史·邵雍传》说:“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由于邵雍的首创,“安乐窝”一词就流传后世,成了一个特有所指的名词俗语,到了元代,也被贯云石嫁接到自己的曲中。
宋代的临安今日的杭州,历来有“销金锅”之称,就是说那里的柔山软水,使人流连忘返而挥金如土,令人心神沉醉而壮志消磨。贯云石将其作为自己的安乐窝。那也真正是最佳选择了,何况他来自大漠风尘日色昏的西部边陲?相传几个文人同游虎跑泉,有人提议以“泉”字作韵吟诗,一人长吟“泉泉泉”却一时语塞,没有下文,贯云石正好路过旁听,便立即为其续成一诗:“泉泉泉,乱迸珍珠个个圆。玉斧研开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可谓妙想天成,形神毕现。贯云石流连西湖的山水,有〔中吕·粉蝶儿〕《西湖游赏》长篇散曲细写分描西湖的景色。张可久是写西湖的专家,明人李开先认为他的〔南吕·一枝花〕《湖上晚归》是咏西湖之“古今绝唱”,而有人则推许贯云石的这一作品可以和张可久之作媲美。此外,他还以〔正宫·小梁州〕的曲牌分咏西湖的春夏秋冬:
春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么〕宜晴宜雨宜阴旸,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夏
画船撑入柳阴凉,一派笙簧。采莲人和采莲腔,声嘹亮,惊起宿鸳鸯。〔么〕佳人才子游船上,醉醺醺笑饮琼浆。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秋(www.xing528.com)
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枯荷叶底鹭鸶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么〕雷峰塔畔登高望,见钱塘一派长江。湖水清,江潮漾。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
冬
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银河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么〕六桥顷刻如银洞,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
《冬》深得唐诗之妙,不妨比较一下柳宗元的《江雪》,天、地、物、水的过渡,展现出宏大的场面,虽然少了一些空灵,却是飘逸十足。“雪压路难通”对比“笙歌送,玉船银棹”,再联系“梅梢冻”,你一定能读出一些东西吧?
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歌咏四时景色的诗作不知多少,如果以“春夏秋冬”为题,分门别类地编纂专题诗集,对于爱诗的饕餮之徒,那将会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的盛宴。贯云石上述诗作,分写西湖的四时景物与游赏之兴,虽非石破天惊之作,但他能抓住不同季候的景物特征分别抒情,情景浓至,意境优美,不能亲历其地、亲观其景的读者,一曲在手,也能自得其乐地作一番纸上的神游。
二
就同一题材,比较二人作品“滋味”的不同,会是个有趣的课题。比如,同写恋情,“酸斋”的“酸”,体现为语言的通俗、酣畅。徐再思的“甜”则是含蓄、婉转,如同含羞掩面、暗送眉情的闺秀。下文中酸斋之语“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换成甜斋,就成了“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与贯云石不同时代的散曲作家徐再思,因喜食甘怡,故有“甜斋”之号,但贯云石之自称“酸斋”,却不知所由何来?大约是“酸甜苦辣”连用而成为一个熟语,今人任讷便将他们一线相牵,将他和徐再思之作撮合在一起,称为《酸甜乐府》。“三尺亭亭古太阿,舞风斫尽一川波。长桥有影蛟龙惧,流水无情日夜磨。两岸带烟生杀气,五更弹雨和渔歌。秋来只恐西风恶,剉就锋芒恨转多”,除了一些散曲,贯云石的七律《蒲剑》似乎也隐约曲折地表现了政局的险恶,人生的悲酸,以及一股抑郁不平之气。但是,他还有许多甜蜜蜜的作品,这就是那些抒写女性形象爱情主题的散曲,那些柔美与柔媚的作品,超过了贯云石现存的作品一半有余。试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他原本不但是玉堂学士,而且是浊世佳公子,在大都就曾结识了不少歌伎伶妇,远隐江南,这位将门之子重臣之裔,因身家之痛看透了政治斗争的肮脏、权力争逐的险恶,作为一个旧时代的男性作家,他当然就要到温柔乡中去寻求精神的寄托与慰藉了。在这一方面,有他的《赠伶妇》、《赠曹绣莲》为证,如他的〔蟾宫曲·双调〕《赠曹绣莲》:
薰风吹醒横塘,一派波光,掩映红妆。娇态盈盈,春风冉冉,翠盖昂昂。一任游人竞赏,尽教鸥鹭埋藏。世态炎凉,只恐秋高,冷落空房。
曹绣莲这位底层人物,其里籍、生平均不详,如果不是贯云石有赠她之曲,当然就会沉埋在历史的风尘之中,后人也无从知晓她的大姓芳名了。写景亦是写人,咏人亦兼绘景,贯云石没有居高临下,没有逢场作戏,他的字里行间表现的是对所咏对象的赞美与怜惜,尤其是“世态炎凉”一语,其中恐怕也有贯云石自己的身世之感吧?
贯云石有关爱情的篇什,有如南国的此物最相思的红豆,芳菲满眼,我这里只能采写两颗,其他的让读者自行浮想联翩而自行求索吧:
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
——〔双调·清江引〕《惜别》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
——〔中吕·红绣鞋〕
这首小令的非凡,就在于“愁”字。幽会、惜别,文人情爱的传统主题,后者写愁绪较为多见,此外,古人也常常在前者语境下,以欢爱衬愁思。“挨着靠着”、“偎着抱着”,这是抓得住的,可抓不住的是时间,是离别的安排。看着时间的象征物,月云天色,恋人们的无奈和亲密更令人感同身受。“闰一更”听来诙谐可爱,也是无助之语。
爱情,是中外文学传统的母题,生活之树常青,爱情与人类同在。古今的爱情诗多矣,如果没有新的感受、新的发现、新的表现,就不能引发读者的任何新鲜感,还不如免开尊口,因此,爱情题材也是诗人才能的一块重要的试金石。如果诗人想拣一块烫手的山芋,或是想到这一领域来一显身手,他就非有并出色地表现出新意不可,否则被罚出场外、宣告出局就是必然的结果。《惜别》一曲前两句直叙,却如飞来之石,令人心生悬想,那“真传示”究竟如何?中间两句忽作顿挫,否定了并非不写书信也并非没有才思,而是没有天样大的纸张可以援笔一抒心中积愫。清江,乃清江浦,在江苏省清江市北淮河与东运河交汇之处,以造纸闻名。古人相分两地达意传情的几乎唯一的手段就是写信,而今曲中的主人公并非没有才情,也并非不想写信,从文气而言“有如盘马弯弓,引而不发”,逼出结尾最精彩的一句: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如同绘画中的异彩,音乐中的重锤,武技中的绝杀,百米跑最后的有力的冲刺,此句正是全曲的“曲眼”,其新颖的构思与奇绝的想象,使全曲熠熠生辉。而〔中吕·红绣鞋〕呢?却别是一番风情,没有扭扭捏捏,没有酸酸涩涩,没有搔首弄姿,没有欲迎还拒,而是颇具维吾尔民族的直爽之风,北方原野的蒜酪之味,“挨”、“靠”、“偎”、“抱”四个动词写尽恋人之间的旖旖风光,即使是当代的过来人,有谁又不是感同身受呢?而“听”、“数”、“愁”、“怕”四个动词表现恋人之间难分难舍的心理活动,时至今日,许多人不是同样体验过的吗?悠悠苍天,至于此极,曲中人在抢地呼天之后,竟然忽发痴想,想改变客观存在的物理时间以适应主观的心理需要。面对如此无理而妙的奇想,如此真挚热烈的痴情,只怕天公都于心不忍而要修订他的时间运行表了。
中间三句运用顶真,使得情感表达曲叠迂宕,这更是对情人心理绝妙的描摹。
贯云石曾自号“芦花道人”,因为他早年游山东梁山泊时,十分喜欢一位渔翁的“芦花被”,这位渔翁不敬财神敬诗神,竟然要贯云石写一首诗互换。感谢这位名姓不传的渔翁,让我们今日可以读到贯云石的《芦花被诗》,那是一首题材独特寄寓深长的七律上品:“采得芦花不涴尘,绿莎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贯云石虽不一定是以诗始,却确实是以诗终,他的《绝世诗》是:“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圆。”这,真是这位浊世佳公子参透生命看透生死的悟道之言,这就难怪另一位名家张可久有动于衷,要为他谱一曲〔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
万物皆与我心齐谐,生死荣辱又是多么渺小呢?
君王曾赐琼林宴,三斗始朝天,文章懒入编修院。红锦笺,白苎篇,黄柑传。学会神仙,参透诗禅。厌尘嚣,绝名利,近林泉。天台洞口,地肺山前。学炼丹,同货墨,共谈玄。兴飘然,酒家眠。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海天秋月一般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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