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岳阳楼上的君山之美

岳阳楼上的君山之美

时间:2023-07-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岳阳楼之西侧,东洞庭湖的波心,青着一座名山。因为唐代的诗人,不论是暂居巴陵,或者匆匆作客,都免不了在岳阳楼上引颈西望,和君山眉来眼去,那些眉目传情的绝妙辞章,今日已经成为传诵不衰的经典,我只能袖手而旁观,从旁欣赏他们如何向君山传情达意,怎样先后在同一题材上各显身手。我曾经徘徊在岳阳楼畔,伫立于洞庭湖边,手捧锦绣华章,面对浩茫湖水,将李白之诗与洞庭君山两相对读,读作者的诗魂,读湖山的精魄。

岳阳楼上的君山之美

岳阳楼之西侧,东洞庭湖的波心,青着一座名山。亿万斯年以来,它就秀丽在过路的风声、寄宿的鸟声、骤至的雨声和永恒的涛声中了。本来无名无姓,据说秦始皇南巡,阻风于洞庭此山,他就称之为“洞庭山”,而世人却不予理会,径自以“湘山”与“君山”名之,而“君山”的名号最为流行,这大约是源自楚辞所写的湘君湘夫人的传说吧?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湘水》追记说:“是山湘君之所游处,故曰君山矣。”

在我生命的旅程中,岳阳楼畔曾有我居停数年的驿站。风晨月夕,我曾无数次地与君山隔湖相望,也曾多次渡水相寻,但却始终没有片言只字记及与它的山情水谊。因为唐代的诗人,不论是暂居巴陵,或者匆匆作客,都免不了在岳阳楼上引颈西望,和君山眉来眼去,那些眉目传情的绝妙辞章,今日已经成为传诵不衰的经典,我只能袖手而旁观,从旁欣赏他们如何向君山传情达意,怎样先后在同一题材上各显身手。

首先登场的是初盛唐之交的张说,时在开元三年即公元715年。

张说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因迁于河南洛阳故又称洛阳人,与原籍长沙出生洛阳的我,算是半个同乡。他官高丞相,封燕国公,朝廷重要文件多出其手,与许国公苏廷页并称为“燕许大手笔”。贬官岳阳三四年间,作诗百余首,自编为《岳阳集》,诗风凄婉而不乏情韵,与他以前写的很多的应制奉和的官样文章大不相同。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早就说他岳阳之作曾“得江山之助”,从中可见个人遭际、自然环境与诗文创作的关系。他早期居庙堂之高的作品可读者不多,处江湖之远来岳阳后的诗作可圈可点者不少,尤其是《送梁六自洞庭山作》,更使人神清意远:

张说在唐睿宗、唐玄宗时三次为宰相。他经文纬武,对开元盛世的形成起过重要作用。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现代美学认为:审美距离产生美感。唐诗人似乎早已深谙此道,他们写君山多非状实地来游,而是远距离取景抒情,张说就是如此。排行第六的潭州(今湖南长沙)刺史梁知微是他的友人,经岳阳去长安入朝,时当秋日,张说作此诗相送。在洞庭秋色一望无边的阔大背景上,四面环水的孤立而孤独的君山,便兀立在远眺者的望眼之中,这在构图上是平面加立体。君山自古就号称“神仙窟宅”,盛产山珍也盛产神话传说,据说王母娘娘的银簪就失手掉落湖中,黄帝也在那里建台铸鼎,鼎成之后便成仙飞升,山浮水上,而水下有金堂华屋数百间,是神仙们的安居工程,神仙们爱好音乐,经常举行演奏会,“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东晋王嘉:《拾遗记》)。如果好事者要去山上水中寻根究底,恐怕只能是乌有子虚,顶多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诗意也就荡然无存了,聪明的张说用“闻道神仙不可接”一语宕开,而结句的“湖水”与首句的“洞庭”首尾环合,不仅使全诗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而且心潮与湖潮一同澎湃,送别友人之情,心系君山之意,便都尽在不言中了。

君山离岳阳城三十华里,虽然湖阔浪高,古代舟楫不便,不像现在不用扁舟破浪,而有巨轮横渡,快艇飙风,但张说身为岳州刺史,乃地方最高行政长官,去君山一游的领导意图,自有左右妥为安排贯彻。“靡日不思往,经时始愿克”,有他的《游洞庭湖湘》一诗为证。令人起幽邈之思的神仙呢?在诗中坐实为“空言闻莫睹,地道窥难测”的乏味实写,长达三十二句的长诗细写君山的游踪见闻,远不及上述二十八字的绝句韵味悠长。

张说此诗,是初唐至盛唐的历史转型期的七绝代表作,是湖上的山神定调的,全诗在凡尘与仙界之间。晴天丽日之下,往日我多次在岳阳楼头凭栏望远,心醉神驰于张说之诗。湖上风来,似有衣袂窸窣之声,我不禁蓦然回首,真怀疑张说是不是已悄然从唐朝而至,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

何日君再来?张说没有再来。但他去后约四十余年,大诗人李白大驾光临。

在激烈的宫廷政治斗争中,只有书生意气、浪漫情怀、爱国热情而独独缺少政治经验与权术的李白,晚年生平唯一一次参军就站错了队,投身永王李璘的幕府而得罪了唐肃宗李亨,李亨正宗手足之情尚且不顾,何况在他心目中属于“另类”的李白?长流夜郎,没有斩立决就算天恩浩荡了。乾元七年(759),李白行经三峡时遇赦放回。当年秋天,他重游巴陵旧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少不了诗酒流连,友朋唱和,虽然生命已暮色寒凉,但他心中仍有如今日流行歌曲所说的“一把火”。

《送梁六自洞庭山作》与之相比,视角一远一近,取景一整体一局部,状物一白描一工笔,文字一简练一缜密,句式一舒展一整齐,韵味自然不同。

刬:除去之意。李白这个动词用得确实过狠了,他内心的不平可想而知。

我们的诗仙有不世之才,凌云之志,但一生却坎坷不遇,晚年还成了一名政治犯,饱尝铁窗风味与流放之苦,他心中的苦闷与愤懑可想而知。于是,在《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之三里,他不禁酒后吐真言与狂言:“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李白有气,君山无辜,前人还说什么“刬却”两句可以与杜甫的“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匹敌,但幸亏刬却君山只是李白一时的酒后失言,而且他有言论没有行动,没有造成法律上可以追究的事实过失。本来可以理解,而且应该原谅,何况他酒醒之后也自觉不妥,在《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中,专门以最后一首作了修正,并向君山表示歉意: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余秋草洞庭间。

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帝子”即尧之女舜之妃的娥皇女英,舜南巡卒于苍梧之野,葬于今日湖南零陵九嶷山,二妃追寻至洞庭,哭竹成斑而逝,至今君山东麓尚有“虞帝二妃之墓”。往事已成时间的风中流传的故事,只剩下洞庭湖的山巅水湄秋草青青。李白来时也是秋日,“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湖如明镜,山似画图,这位绝代大歌手的嗓子是上天赐予的,所以一派仙家气象,一片钧天广乐。此曲只应天上有,后来的诗人都不得不仰面侧耳,倾听他千古长传的歌声

打开玉镜,淡扫蛾眉,湖水如镜,君山似眉。此二句上承首句“帝子潇湘去不还”,将山水与传说融合,体现出李白极大的想象力,确实是令后人仰面侧耳。

自然之美是天恩,艺术之美是人惠。我曾经徘徊在岳阳楼畔,伫立于洞庭湖边,手捧锦绣华章,面对浩茫湖水,将李白之诗与洞庭君山两相对读,读作者的诗魂,读湖山的精魄。李白与洞庭山水,在历史性的相逢中各成千古,留给后人的都是眼睛的盛宴,精神的福音。相看两不厌啊,山水千秋,艺术永恒!

李白离开岳阳之后五十多年,后起之秀刘禹锡接踵而至。

刘禹锡与湘楚的缘分很深。他贬逐南荒二十年,近十年就是在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任上,而东徙西迁的二十年间,他来去洞庭有文献可考的就有六次之多。长庆四年(824)八月,他由四川夔州(今之奉节)刺史转安徽历阳(今和县)刺史,道经岳阳,季节正是秋日。他除了写有一首七言长诗《洞庭秋月行》,更有一首七言短制《望洞庭》: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翠色,白银盘里一青螺。(www.xing528.com)

今人将“白银盘里一青螺”勒石于君山上。此句已成为君山之名片,受到后人的广泛认同、赞美,可见其艺术创造之成功。

张说和李白虽然都写过秋天的洞庭君山,但那均是白天,高手在前,前辈在上,刘禹锡大约不想再于白天去和他们争一日之短长了。艺术贵在创造,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于是,他在夜晚而且是秋天明月掌灯的晚上去一试身手,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一诗既成,历代的围观者无不“掌声响起来”,至今都没有退潮。

天上的明月之光,地上的湖水之光,上下天光空明澄澈而宁静和谐。使它们握手言“和”的另一重要条件是“无风”,如果“朔风怒号”,那就会是“浊浪排空”的另一番景象了。刘禹锡曾有一首《磨镜篇》,此处的镜之“未磨”,正是千里洞庭水波不兴而水汽迷蒙的景象,可以与《洞庭秋月行》中的“孤轮徐转光不定,游气蒙蒙隔寒镜”的描写互参。月到中天之夜,我曾和友人登上君山最高处海拔近七十米的峰头,举目环顾,月光精心铸造的银盘已经完工,正和盘托出,置身白银盘里,更加佩服刘禹锡的灵心妙喻。《全唐诗》此诗第三句作“遥望洞庭山水翠”,句下补注“一作山翠色”,许多选本均作“山水翠”,或作来历不明的“山水色”。我实地体味,以为还是作“山翠色”为佳,因为结句以“白银盘”之妙喻喻湖面,以“青螺”之妙比比君山,如再说水之“翠”,不唯分散笔墨,焦点不集中,而且与“白银盘”相悖。“山水翠”应是传抄中出现的异文,正如《全唐诗》在“白银”之下又注曰“一作云”。“白云盘”自然也说得过去,但却比“白银盘”差之远矣,“云”字也该是传抄中因音近而手误。可惜斯人已渺,手稿也无存,我已无从向作者问讯并请教了。

老去的是红颜和生命人面不知何处去不老的是绝妙好辞,千年之后仍然和高空的秋月一起,圆满闪亮在我们的心头。

生命有限,艺术永恒,因为艺术将永远地潮润着一代代人的生命,让他们感受生命的美好。

刘禹锡的君山是清超绝俗的,雍陶的君山是清丽出尘的。

刘禹锡遥望洞庭而怦然心动时,四川成都人氏的雍陶年方弱冠,他后来也曾快游岳阳。此情可待成追忆,有《望月怀江上旧游》一诗为证:

往岁曾随江客船,秋风明月洞庭边。

为看今夜天如水,忆得当时水似天。

他何时来巴陵作客已无可查考,但从此诗的“秋风明月”来看,与前述的诗人一样,不约而同也是秋日,而且距刘禹锡的秋天不会太远。刘禹锡的君山诗已众口喧传,恃才傲物自比谢脁的雍陶,要怎样才能不重复前人而且力争后来居上呢?他的诗心与雄心见之于《题君山》一诗:

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李白是参天大树,刘禹锡也是铁干虬枝,从“镜”与“螺”的意象,可以看到前辈的浓荫,仍然覆盖在雍陶的肩上。但雍陶毕竟创造了一个既有承传但也天地更新的艺术世界,他没有正面写君山而只是去描绘君山的侧影,而且将君山与成仙的娥皇女英的神话传说结合在一起,君山竟是女仙于水中梳洗的螺髻。仙家日月,诗人妙想,令人疑幻疑真,连神志都有些不清不明了,难怪千年后的诗人余光中,在《碧潭》荡舟时竟划入了幻境:“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听唐朝的猿啼/划去潺潺的天河/看你濯发,在神话里。”

雍陶的想象直接把君山感觉为水中的螺髻,与李白诗比起,更为贴切,也深具美感。

自从雍陶以君山拟人之后,效颦者络绎而来,如北宋黄庭坚说“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南宋陈与义说“惟有君山故窈窕,一眉晴翠向人浮”,明人杨基说“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清人杨世庆说“我闻君山有螺髻,妆成龙女凌波立”。他们虽然各立门户,独家经营,但他们的重要资本,却都是从雍陶那里隔代借支而来,而且借条也没有开具一张,本金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偿付利息了。

雍陶的《题君山》宛如一支洞箫,这支洞箫是水仙给的,箫声幽远清扬,连鱼龙都要跃起倾听,一千年后的我也曾趺坐湖边水湄,遥对君山而听得如痴如醉。

以上几首诗的作者都非常明确,没有疑义与争议,但另一首写君山的诗,却有两位同时代的诗人同时享有著作权。如果是平庸之作倒还罢了,价值菲薄的东西即使拥有也缺少价值,但偏偏那是一首石破天惊的上选之作,像顶级的钻石一样价值连城。

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

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

此诗的魅力也来自于非凡的想象力,四句诗无一句不措辞大胆、语气不容置疑。

君山的身世究竟如何,当代的地质学家与考古学家自然会有科学的论说,而此诗作者的看法与现代科学相距甚远,他落想天外,竟于尘世之外见到三观沧海化桑田的麻姑,这位德高望重的资深仙人当然见多识广,“君山自古无”言之凿凿,那时混沌还未初开,乾坤还未始定吧?但君山后来又是何所从来呢?一波三折之后,麻姑才给出答案:原来是天地之作育,造化之神功,它是神仙遨游之所昆仑山顶的一块巨石,被浩荡海风吹落于洞庭湖中。人类社会中如果将人神化,必然带来灾难性的恶果,而诗人将山神化呢,带来的则是富于奇趣的美谈,将人捧上神坛,收获的是造神之后的苦难,将山送上神坛呢,馈赠的则是美丽奇幻的想象。这首诗一派天风海雨,一色幻境奇情,作者的灵感是神仙给的吗?凡人如我,就曾在这首诗的奇美的世界里,做过几乎不知归路的神游。

此诗的作者,许多诗选本都署名“方干”,他是唐代中晚期之交的作者,睦州青溪(今浙江淳安)人,以诗名著江南,“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就是他的名句。但也传为“程贺”所作。程诗人生卒年里均不详,他于中和二年登进士第,生平事迹见于《北梦琐言》、《唐诗记事》诸书,说他善诗而以《君山》一诗名世,时人称为“程君山”。《全唐诗》在他名下也收录此诗,文字略有出入:“曾游方外见麻姑,说道君山自古无。云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孰是孰非,让方干与程贺去对簿公堂或私下了结吧,千载时光都已过去,人生苦短,世事纷繁,我是管不得那么多的了。

君山出题,诗人们目接神游,交出了他们各有千秋的答卷。答卷从风中来,从涛声中来,从月色中来,从水光山影中来,从神话传说中来,从他们遥望的眼睛中来,从他们诗意的心灵中来,告知宇宙乾坤,告诉书册历史,告示同时代人和后代人:八百里洞庭湖上,美丽奇幻着一座永恒的青山!

文学的美好便在于此,君山经历代诗人们的书写已经不纯粹是自然界的创造物,而且是诗歌的历史的人文的集大成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