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这些日子,虽然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一面之缘,但却老是怀想柳宗元,和他遗落在当年的永州今日的零陵那绝代文章与绝妙诗句。
杜甫晚年流落长沙,前些天我独自去南门外湘江边的南湖港旧地,去寻觅他那一页读尽江湖风涛的船帆。唐代的“长沙驿”在南湖港附近,是杜甫常常造访之地,有他的“杜陵老人秋系船,扶病相识长沙驿”为证。杜甫之后三十多年,“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南来的柳宗元,也曾泊舟南湖港,并于长沙驿送别他称之为“德公”的方外之人的朋友。在永州谪居十年后被召北还,他又重到长沙驿,作《长沙驿前南楼感旧》:“海鹤一为别,存亡三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我去南湖港寻觅时,昔日宽阔的湖水历经岁月早已干涸,而长沙驿也早已失踪,没有留下哪怕一丝半缕可疑的痕迹。只有杜甫和柳宗元的诗句长留于天地之间,让我这个长沙人倍感亲切,却又不免怆然怀古。
元和十年(815),召还长安,又徙为柳州(治今广西柳州)刺史。
祖籍蒲州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西南解州镇)的柳宗元,出身于诗礼簪缨的世家望族,生当大唐王朝由盛而衰的中唐之世,而刚直倔强的父亲柳镇,不仅使他自幼承传了“民本”、“仁政”的儒家观念,形成了“吏为民役”的民本政治观和“用贤弃愚”的吏治观,而且也得到了正人君子特立独行的血脉真传。柳宗元少年得意,年方弱冠就中了进士,26岁又考取吏部的博学鸿辞科,刚过而立之年,就由监察御史升任官阶从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虽然文名日盛,但他与好友兼战友的刘禹锡一样,绝不满足于做一个今日所谓的作家,而要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不是世俗地希图加官晋爵、富贵荣华,而是以振兴国家、造福苍生为己任,这正是古代优秀的士人最可宝贵的品质,这种品质今天已近乎失传与绝版。时代也给了他们一次机会,永贞元年(805),在继位不久的唐顺宗李诵的支持下,由“二王”(王叔文、王伾)、“刘柳”(刘禹锡、柳宗元)拉开了“永贞革新”的序幕,打击兴风作浪于内的宦官,削弱飞扬跋扈于外的藩镇,惩办贪官污吏,整顿财政开支。上医医国,沉苛久病的唐王朝立时有了起色,百姓黎民也开始得到一些福泽。然而,从古到今,任何重大的政治经济改革特别是政治改革,总是阻力重重,不是迟滞不进,就是以失败而告终。李诵中风病重只是一个偶然的因素,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宦官与藩镇这些既得利益者的内外勾结,肉食者鄙的官僚们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加之皇太子李纯急于抢班夺权而对其父施以毒手,于是好景不长,“永贞革新”历时仅仅半年便被迫落下帷幕,革新集团的领袖或遭杀戮或遭贬斥。33岁的柳宗元,正当风华正茂之年,先贬韶州(今广东韶关)刺史,行行复行行之际,掌权者意犹未已,半路上再将他贬为永州司马。
柳宗元此时的衔名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员外置”即今日所说的“编制”之外,是没有实际职务的司马,也就是编制内被管制的罪人。罪人尚有刑期,“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而柳宗元他们的政治生涯却已经“触底”而难望“反弹”,朝廷一年之内颁布四次诏令,规定被贬斥的八个司马不在赦免之列。唐朝全盛时期全国有五千多万人口,九百余万户,安史之乱后不足二百万户,人口降至一千五百余万,湘南的永州本是“少人而多石”的边鄙之邦,历来也是放逐罪臣的南荒之地,这时更几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柳宗元妻子早逝而未再娶,陪同他这个独生子远道南来的老母卢氏,不及半年,也因长途跋涉不服水土而去世,他虽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多种病魔却乘虚而入。内外交侵,即使是好铁精钢,在这种特殊的熔炉里,恐怕也会要销魂蚀骨,联想到近半个世纪以来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真令人不禁要叹息古今概同。
永州十年,柳宗元只得常常寄情山水,借酒浇愁。“自然永远是美的”(歌德),而“自然界总是力求创造男人”(亚里士多德)。他的《永州八记》是山水游记之祖,从山水文学的开拓与典范意义而言,是空前而且几乎绝后的一道丰碑。永州十年,他也写了许多诗作,相当于他全部诗歌创作数量的一半,而其中的绝句尤其令我动心,如不为大家所熟知的《零陵早春》与《入黄溪闻猿》:
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
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唐时的永州,隋代为零陵郡。春天回暖,雁阵总是由南方出发,经长途旅行而至北方,柳宗元独在异乡为异客,触景生情,当然不免故园之情与乡关之思。在《永州八记》之外,柳宗元还作有《游黄溪记》,而《入黄溪闻猿》一诗由猿声而引发贬谪之悲,后两句翻进一层,说自己已经欲哭无泪,肠断无声,可见他此时的深悲剧痛已经无以复加。
我是南人,每逢烁石蒸沙的炎天溽暑,一年一度,真是觉得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柳宗元是北人,既无电风扇,更无空调机,我们有如此现代的降温设备尚且觉得夏日可畏,何况他这位习居于北地的心情郁闷恶劣的流放者?他居住处附近的钴潭似可解忧,他说他能在愚溪之上安家而忘记故乡,就因为有这个小潭,所谓“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反问之中不免激愤,但清碧纯真的小潭的确给了他心灵的慰藉。何以解忧?永州山水。但何以解热呢?柳宗元就无计可施了,他有《夏夜苦热登西楼》以记其事:“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凭栏久彷徨,流汗不可挥”,暑热蒸人汗出如浆而夜不能寐,久经考验与“烤验”的炎方之人尚且无法忍受,何况柳宗元呢?他初贬永州时,前几年客居城边潇水东岸高处的龙兴寺,这首诗,当是南方炎夏给他见面礼之后的产物,因为最初的第一印象总是深刻难忘的。后来他搬到潇水西岸的愚溪草建居舍以后,就既来之则安之了,他居然闲情逸致了这样一首绝妙好诗:
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
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如果可能,我真要向那位在夏日竹林中敲打捣茶臼之具的童子致谢,长夏酷暑,万籁俱寂,如果没有他的近似于“鸟鸣山更幽”的敲打之声,就无法撩起午觉醒来尚且睡眼惺忪的柳宗元的诗兴,中国诗史就会损失一首写南方溽暑的传神而清迥绝尘的好诗。清人黄徹在《巩溪诗话》中说:“子厚日午小童之句,须得闻弃山间累年,方得领略此诗韵味。”可谓深有会心。而我每次在愚溪之畔的柳子故宅遗址徘徊,绿竹摇风,耳边总仿佛有山童敲打茶臼之声,穿越时间隧道从千年前隐隐传来。
从“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的悲慨至极,到“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的极度宁静,子厚真的超越了人生的不幸吗?
柳宗元写于永州的绝句,最出色的当然是那首传诵千古的《江雪》了,二十个字,二十颗永不蒙尘、也永不会失色的珍珠:(www.xing528.com)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山水小诗,写山,写水,写人,其实是一幅图画,一幅雪天寒江独钓图。
渔翁在这个极其寂寞、极其纯净的大背景中,显得如此清高、孤傲。这个画面中唯一的存在,是主角,也是作者歌颂的对象,甚至也可看作是他自己的化身。
在现在的招徕顾客的广告词中,许多商家不管是否名实相符,动辄使用“极品”一词广而告之,柳宗元用不着做广告,但他这首诗确实是诗中极品,时历千年仍然传诵人口,信誉不衰。艺术上当然是“极品”,前两句写广阔的空间,但落笔又有所不同,首句写高处的千山万山,次句写低处之千径万径,首句写自然界中的“鸟”不见影踪,次句写社会生活中的“人”不见踪影,全诗的构图景物由大而小,由远而近,在阔大而寂寥的背景之前,第三句突出了“孤舟蓑笠翁”这一个点,由于距离拉近,小景物成了大特写,最后一句不仅将视觉的焦点集中于那一根垂在风雪中的钓竿,而且结束的“江雪”点明了题目。在人格的自我写照上,此诗同样堪称“极品”。诗中的渔翁形象,就是柳宗元孤独自守、对抗污浊、绝不妥协的自我形象的写真,人物形象与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合二为一。柳宗元虽贬逐南荒,他虽然也想改善自己的处境而提出过“北移”的申请,他虽然由于历史的局限在十年后被召北还时,于汩罗遇风也曾赋诗歌颂过“明时”,但他始终没有“认错”与“服罪”,更没有检举揭发出卖过同志和朋友,像千年后当代许多士人所做过的那样。不仅如此,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操守,非但和刘禹锡等战友的情谊始终不渝,对“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贬官次年即以“乱国”之罪被处死的王叔文,他在给别人的书信中也仍然多所称道,备极赞美,在为王叔文病故的母亲写的碑记中,仍然全面肯定与公开称颂王叔文,并将此文收录在自己的文集里。同时,他对于“永贞革新”矛头所指的宦官专权与藩镇跋扈,也仍然继续撰文予以抨击。如此刚风傲骨,求之于整个中国历史的知识分子群,也不可多得。中国封建集权社会延续两千多年,遗毒至今都远未清除,许多知识分子的怯懦、卑琐甚至助纣为虐,不也是重要原因吗?《江雪》四句诗头一字连读即是“千万孤独”,全诗是明志,是抗争,也是励友,它只能出自柳宗元的风霜劲节,冰雪襟怀。在他之后的类似题材的篇章,如杜牧“芦花深泽静垂纶,日夕烟朝几十春。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赠渔父》),如韩偓“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拓一村烟。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醉着》),如郑谷“白头波上白头翁,家逐船移浦浦风。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淮上渔者》),而非“极品”了。虽然都是好诗,但比起柳宗元之作,却只能说是“佳品”
杜诗的渔父是静谧的,韩诗的渔翁是洒脱的,郑诗的渔翁是欢乐的,他们都不如子厚的渔翁意境深邃。
潇水西岸有一处名胜为“朝阳岩”,为其举行命名礼的是中唐诗人元结。永泰二年(766),道州刺史元结曾一游永州,系舟岩下,因此岩地望朝东,故名之为“朝阳岩”,元结作《朝阳岩记》以记,并作“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零陵城郭夹湘岸,岩洞幽奇带郡城”之《朝阳岩下歌》以歌之。而接踵而来的柳宗元有《渔翁》一诗,那是《江雪》的姐妹篇: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诗中的“西岩”,即俯临潇水的朝阳岩,并非《永州八记》的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西山”,许多注家与论者将其大而化之误为“西山”,是因为没有实地亲历的经验所致。我多次往游西岩,有一次是秋晴之日,岩下的水清得十分天真,远处的水绿得极为妩媚,而秋阳下波光粼粼,像是潇水的媚眼和笑靥,你多看两眼,就会意乱神迷。水湄沙渚上有二三小小的渔船,泊在那里做梦,好像还没有从唐朝醒来,柳宗元是不是在其中的一条船上呢?在朝阳岩仰天俯水,思接千载,我总不免要忽发痴想。
“回看”是主体性极强的动词,五、六两句的出现凸显了渔翁在山水间独来独往的孤傲形象。其旷达自乐、飘然遗世的精神状态更好地传达出来。自然,令人咀嚼的余地也小了。但这何尝不可辩证地来认识,凡万物其长处往往便是其短处啊。
“欸乃”是摇橹的声音,也是民歌的曲调。《欸乃曲》是唐代宗大历年间流行于湘水一带的民歌。元结曾依曲填词,作一组共五首的《欸乃曲》。柳宗元此诗到“欸乃一声山水绿”即戛然而止,以景结情,本就是一首妙哉妙哉的绝句了,但他却续写了后面两句,成了一首七言短古。苏东坡曾赞美此诗有“奇趣”,却又说后两句“虽不必亦可”。他老先生一句话,却引发后人穷年累月的笔墨官司,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反对者如明人李东阳说“若止用前四句,则与晚唐何异”,赞成者如清人沈德潜认为如此则“余情不尽”。我是要投苏东坡一票的,这倒不是出于对苏公的偏爱,或是对权威的崇拜心理,因为全诗如到“欸乃一声山水绿”即适可而止,近似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则“绿”是全诗的终点也是读者欣赏的起点,绿意盎然,余韵悠长,构成了超凡绝俗、孤高清远的完美意境,也无损于全诗的心有所托、意有所归的象征意味。既要说得巧,又要说得好,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话语,就是长话短说,直话曲说,加上后两句,意蕴近于直述,就未免有些画蛇添足了。
作者也过于偏向文学家存在的意义了,任何家都在各自领域里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进程,都可作出其非凡的贡献。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柳宗元在永州所作的《溪居》诗,曾经这样说过。他的贬谪遭逢固然是他的人生的不幸,但湘山楚水是有幸的,他本来是贬往韶州,如果不是半道改贬永州,永州的佳山秀水就会和他失之交臂,怎么会得到他的题咏而至今山水生辉呢?柳宗元也可以说是有幸的,他不冠盖于京华而流徙于南荒,即使改革成功,即使百姓黎民会受到沾溉,但他维护的毕竟是一个走向没落的封建王朝,终其一生也只是个来去匆匆的官场人物,顶多能够得到一顶“政治家”或“改革家”的冠冕。他之从“立功”转向“立言”,矢志“立言垂文”,殚精竭虑于文学创作与思想著述,成为唐代“李杜韩柳”并称的四大文学家之一,其优秀的诗文如永不干涸的清泉,滋润灌溉后人的心田,实在是要拜贬谪永州十年之赐。元好问曾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可不可以说“诗家不幸诗文幸”呢?
易逝的生命短暂,不朽的诗文永恒。千年后我在长沙时常怀想柳宗元,白天,我遥望他独钓寒江的背影,默诵他写于永州的绝句;夜晚,我的书房里竟然也隐约传来欸乃之声,而潇水的碧波啊,也不远千里前来溅湿我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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