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州吉水湴塘(今江西省吉安市黄桥乡湴塘村)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故里。村边的溪水名“南溪”,建炎元年(1127),它迎来了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声。溪声年年依旧,而啼声变成了朗朗的书声。这条溪流后来才知道,在它身边长大的这个男孩就名叫杨万里。
字廷秀而号诚斋的杨万里,和尤袤、范成大、陆游一起,被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杨万里与陆游的关系更为密切,彼此互相推重而经常唱和,他们的成就也比另两位诗人胜出一筹。同时代的诗人刘克庄,就赞许他们相当于唐诗人中的杜甫与李白,“放翁学力也似杜甫,诚斋天分也似李白”(《后村诗话》)。杨万里退休家居回到南溪,70岁时还写有《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一诗,这是他的得意之作,经常向人朗诵,并说“老夫拙作,自谓仿佛李太白”。陆游的诗以七律见长,其七律是杜甫、李商隐之后的第三座里程碑,而杨万里却以绝句取胜,在他现存的四千多首作品里,七绝就多达二千一百余首,占全部作品的一半有余,堪称“系统工程”。在唐人绝句的前浪之后,杨万里的绝句是绝句创作的新的高潮,也是强劲的后浪。
我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周世玉,就是吉安人。上世纪90年代之末的一个秋日,他邀我去吉安市井冈山师院讲学,并陪我去朝拜文天祥的墓地,叩访欧阳修的家乡,登临黄庭坚在和县咏唱过的“快阁”,当然,也联袂去杨万里的故里,倾听九百年前诗人的歌哭啸咏和至今仍旧汩汩而潺潺的南溪的溪声。
一
隋代于湖南所置的永州,治所在原名泉陵县的零陵镇,也就是今日的湖南永州市。它在唐代迎候了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的光临。柳宗元在此谪居十年,写了许多著名的诗句,其《永州八记》让永州绘入了中国文学史的地图,这是人所熟知的了。南宋的杨万里呢?也在这里度过了五个年头,将永州写进了他青春的诗章,诗集的首页,这却不为人知。溯洄从之,我且逆流而上,去永州寻觅“诚斋体”诗歌最早的源头。
绍兴二十四年(1154),28岁的杨万里进士及第。同年除范成大进士及第外,陆游也曾赴试,为秦桧所黜,秦桧欲将其孙秦埙列为榜首,未能得逞,名列第一的是后来的名词人张孝祥。绍兴二十九年(1159)十月,33岁的杨万里在任赣州司户之后,调任零陵丞。“丞”是县的副职,相当于现在的副处级干部,在封建时代虽官卑职小,现在却也是大权在握的一方诸侯。至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秋日离开零陵,杨万里在这里居停了整整四年岁月。他在这里的交际和创作,都值得我特笔一记,这倒不完全因为我是湘人,有所谓“狭隘的地方观念”。
张栻,字敬夫,号南轩,南宋著名理学家、文学家。与朱熹、吕祖谦并称“东南三贤”。
杨万里生当民族危难之日,国家多事之秋。他的父亲杨芾虽只是一位经年在外教授生徒的儒生,但对他的要求却非常严格。他17岁时,拜乡贤王庭珪为师。枢密院编修官胡铨上疏请斩秦桧,被秦桧除名(开除公职)、编管(限地管制,约相当于今的“双规”)昭州(今广西平乐),四年后,又押配新州(今广东新县)。胡铨在新州赋“欲驾中车归去,有豺狼当辙”的《好事近》一词,被人告发(此种人古今比比皆是),秦桧更将他“移送吉阳军(今海南岛崖县)编管”。一时万马齐喑,时人都三缄其口,只有名词人张元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赋《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一词为胡铨送行,王庭珪也赋诗为胡铨送别。杨万里对乃师的气节十分折服,特地将此事写入了他所著的《诚斋诗话》。真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著名的抗战派领袖张浚受秦桧的排挤迫害,于九年前的1150年徙居永州,秦桧还派遣他的党羽张炳知潭州(今长沙),以就近监视。杨万里不计利害,以弟子礼三次求见,均因张浚闭门谢客而未获允。杨万里心仪张浚是豪杰特立之士,写信再三求请,并由张浚之子张栻引介,终获接见。张浚勉励杨万里要终身厉清直之操,效正心诚意之学,杨万里遂以“诚斋”名自己的读书之室。胡铨的《诚斋记》曾记载杨万里的感叹:“夫天与地相似者,非诚矣乎?公以是期吾,吾其敢不为?”张浚逝世之后,杨万里还在《幽居三咏·诚斋》中回忆说:“浯溪见了紫岩回,独笑春风尽放怀。谩向世人谈昨梦,便来唤我作诚斋。”
俗云“好事成双”,杨万里在零陵期间,除了张浚,他还有幸拜识了另一位高人贤师,那就是胡铨。由于秦桧已死,绍兴二十五年(1155),胡铨由贬所放还,谪居于衡州(今湖南衡阳)。来零陵看望张浚。其时他们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趋利避害的世人对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像我们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所习见的世态人情一样,而杨万里却因此得以师事他仰望已久的前辈,得到胡铨的教诲,如坐春风。他后来在《跋张魏公答忠简胡公书十二纸》中还说:“绍兴季年,紫岩谪居于永,谵庵谪居于衡,二先生皆六十矣。此书还往,无一语不勉以天人之学,无一念不相忧以国家之虑也。万里时丞零陵,一日而并得二师。”写此跋时,杨万里已是76岁的暮年,他在结尾写道:“复见此帖,再拜三读,二先生忽焉洋洋乎为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九百年过去了,字里行间涌动的杨万里当年孺慕崇敬的感情的潮水,仍然拍湿了读者如我的心房。
南宋高宗、孝宗期间,涌现了一批政治上誓不与秦桧合流、力主抗金的仁人贤士。张浚,曾位极人臣,是南宋“中兴”贤相;胡铨屡遭投降派迫害流放,后在孝宗朝重被重用。
杨万里的诗,开始是效法“江西诗派”,难免用僻典,炼生词,押险韵,制拗句,患有此类形式主义的流行病。来零陵时,他已有诗作千余首,也许是老师们思想人格的启迪和他自己的艺术反思,他悔其少作,将以前的作品全部交给了祝融氏,使我们今日已无从寻觅片言只字。虽然有如人的初恋,杨万里对于江西诗派的杰出诗人黄庭坚、陈师道等人之作,始终未能忘情,他一生的创作仍然受到他们的正面影响,但他所存之作,却是从绍兴三十二年(1162)他36岁时开始,时在零陵。后来他在《江湖集序》中说:“予少作有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午皆焚之,大概江西体也。”如存诗之始所写的《立春日有怀二首》:
飘蓬敢恨一年迟?客里春光亦自宜。
白玉青丝那得说,一杯咽下少陵诗。
玉堂着句转春风,诸老从前亦寓忠。
谁为君王供帖子?丁宁绮语不须工。
这两首诗作于绍兴三十二年年底,该年腊月内立春。杜甫当年追怀太平时节长安立春之日的风俗,在《立春》诗中有“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之句。杨万里由杜甫之诗引发出“一杯咽下少陵诗”的奇思妙想。这,并非单纯说客中无春盘可享而以杜诗代替,而主要是杨万里对杜甫诗的精神与诗法的仰慕效法,可视为他的诗的宣言。“帖子”,则是指“春帖子词”。宋代皇家制度,立春之日和四时八节,翰林们要进奉“春帖子”书于内宫。杨万里由小及大,由一己而及于国家,希望词臣们学习欧阳修、苏轼等前辈的为民请愿的精神,不要一味以谀词谄语去取媚皇家,粉饰太平。这,表现的也是杨万里作为诗人的铮铮风骨,在任何时代都弥足珍贵。
如果说,《立春日有怀二首》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那么,写于次年春日的《过万家渡四绝句》,就活泼可爱、轻倩可喜了。风起于青草之末,它们似乎是未来成熟的“诚斋体”的先声:
第一首绝句体现了杨万里善于观察生活的细节并抓住自己独特的感受,来体现生活的美和人物的精神。
第二首绝句起笔就揭示所写的是路边花。在“园花落尽”的反衬下,路花“开”便体现出一种奇妙。
第三首绝句和第二首相似,都采用了拟人的手法,写得通俗平易,又清俏活泼,展现了自然充满活力和灵性的一面。
第四首绝句在画面的布局上构思精巧。
出得城来事事幽,涉湘半济值渔舟。
也知渔父趁鱼急,翻着春衫不裹头!
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
莫问早行奇绝处,四方八面野香来。
柳子祠前春已残,新晴特地却春寒。
疏篱不与花为护,只为蛛丝作钓竿。
一晴一雨路干湿,半淡半浓山叠重。
远草平中见牛背,新秧疏处有人踪。
零陵县城西邻潇水,对岸便是柳宗元住过的愚溪和为纪念他而修的柳子祠,还有他咏叹过的西山。宋时的城区很小,杨万里很可能就住在东岸的普明寺附近,因为他的诗中多次出现过这一寺名。他住地近旁的“百家渡”,是潇水东岸的一处渡口,位于南门外二里之百家濑。写的就是从百家渡渡潇水而西所见所感的暮春风光。杨万里真是一位写生高手,四首诗犹如四帧明丽的水彩,我曾不止一次地在这些水彩画中流连,杨万里也真是一位高明的摄影家,四首诗好像四个各具风姿的分镜头,他镜头中的风光曾不止一回缭乱了我的望眼。这组诗,一写江中渔父,一写色彩缤纷香气袭人的野花,一写疏篱上的蛛丝,一写晴和雨,山和路,远草中的牛背,新秧中的人踪。特别是最后一首,一、二句与三、四句互为对偶,这也正是“一杯咽下少陵诗”之后的结果。“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杨万里写这首诗时,上述杜诗不是又重到他的心头吗?永州我去过多次,今日的潇水两岸已是人烟稠密,屋宇林立,我遍询行色匆匆的路人,均已不知“百家渡”之名。此渡可能已不复存在,令人惆怅。潇水两岸也历经沧桑,柳宗元诗文描写的美好风光许多也已宣告失踪,只有潇水仍然坚守她的清碧,流光逝水,只有不逝的河岸还依稀记得杨万里渡水吟诗的情景。
杨万里善于近体律绝,尤以七绝见长,他以独创的“活法”描摹自然风物,活色生香,新鲜别致,号为“诚斋体”。以个人的名字命名作品的体式,诗史上只有不多的几人获此殊荣。杨万里后来的作品有如一场精彩盛大的个人演出,零陵之作就是开幕式。仪式已经举行,幕布已经开启,多彩多姿的节目就要络绎登场了。
二
有如名牌产品的注册商标,杨万里的作品成为独树一帜的“诚斋体”,其美学魔方就是“活法”。
杨万里的同乡好友周必大说:“诚斋盛事悟活法。”所谓“活法”,并非单纯的文字功夫,而是以诗人对生活独特的美感体验为基础的。淳熙十六年(1189),诗人已经62岁,他有一首诗题为《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这正是他创作的经验之谈。君诗妙处吾能说,尽在山程水驿中,所以姜夔赞美杨万里,有道是“处处山川怕见君”,大好的山川怕见到杨万里,是因为他的灵心与慧眼会摄去它的魂魄。“活法”,也是指超越现实的浪漫主义的顿悟与妙悟,是艺术的心灵与不同凡俗的思维的外化。“万事”,是外在的客观社会生活与自然景象,“悟”,则是主观的心灵对万事独特的艺术感受和艺术发现。“活法”,当然也包括语言及技巧的自由运用与独立创造,获得为现代文学批评所说的“陌生化”的效果,而非陈陈相因的蹈袭,了无新意的重复。杨万里的学生张镃赞颂老师,说“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杨万里以他的“活法”,对他所拥有的生活原料进行独特的“深加工”,如同春风让百花园中的鲜花盛开,在他的“万花川谷”里,他的诗是永远开不败的花朵,时至今日我们都还可以一亲花苞上那晶莹的露珠,那鲜艳的色泽与浓郁的清香。
杨万里是自然之子。他的作品,以描绘自然风光数量最多,也最为擅长。我们且远去浙江的杭州,看他如何像一位顶尖级的画家,在西湖之畔支起他的画架,以他的丹青挽留湖光山色,将西湖的神韵手到擒来。
天下西湖三十六,而杭州的西湖是神工的仙境,人工的杰作,东南方的明珠,佳人中的绝色。从初唐至晚清,抒写西湖的诗词不知凡几,但我以为最出色的,除了白居易的有关律诗,就是苏轼和杨万里的有关绝句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作于前,这一艺术的标高后人很难达到,更不要说超越了。前人的杰作有如巨树的浓阴,即使是大诗人陆游,他的《临安春雨初霁》虽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妙句,但写到西湖,竟然也笼罩在苏轼的阴影之中而无法突围而出,他的《湖中微雨戏作》就是证明:“搓罢青梅指爪香,一杯聊复答年光。莫言老子无人顾,犹得西施作淡妆。”待到杨万里前来一试身手,才成为苏轼的隔代劲敌。他三度在杭任京官,写西湖的诗作前后共有二百多首,其中不乏俊句佳篇:
梧叶新黄柿叶红,更兼乌桕与丹枫。
只言山色秋萧索,绣出西湖三四峰。
——《秋山》
菰:生于浅水的一种植物,可食用,今天又名茭白。苹:水面的浮草。葛裳:葛布做的衣服,古时不分贵贱皆穿的常服。诗人和友人夜泛西湖,月光、微风、水面上下荡漾着的各种植物,轻松的游人用拟人化的手法编织成一个完美和谐的意境。
菰月苹风逗葛裳,出城趁得一番凉。
荷花笑沐胭脂露,将谓无人见晓妆。
六月西湖锦绣乡,千层翠盖万红妆。
都将月露清凉气,并作清晨一喷香。
——《清晓湖上》二首
西湖虽老为人容,不必花时十里红。
卷取郭熙真水墨,枯荷折苇小霜风。
——《同君俞、季永步至普济寺晚泛西湖以归》
上述诗篇,已经令我们有惊艳之喜了,杨万里从不同的时令与角度来写西湖,可见他的活法与独到。但他还不甘心能罢休时且罢休,是不是想和苏轼一决雄雌呢?他还要创作出一首更为出色的,就像选美时在美人阵中夺围而出的冠军,那就是《晚出净慈送林子方二首》之一: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每次去西湖,杨万里的这首诗都要不请自来。尤其是有一年夏日与西湖再续前缘,杨万里的莲叶从九百年前碧到我的眼前,他的荷花呢,也从九百年前红到我的眉睫,我被他的魔法所蛊惑了。寥寥二十八个字,前两句只是抽象地点明时令与风光之不同,已经占去了全诗篇幅之半壁江山,不料后面两句一写莲叶之“碧”而且是“接天”与“无穷”,画面辽阔,一写荷花之“红”而且是“映日”与“别样”,焦点突出,同时,“碧”与“红”又互相补充与映照,真个是动人眼目的绿凉之国,沁人心脾的红香世界,和苏轼之作一起,成了咏唱西湖美景的七绝双璧。如果今日要拍卖,任何文物专家古董专家都无法衡量出它们的价值。现在的新诗呢?“桃花如人面/是彩色缤纷的记忆”,这是艾青写西湖桃花的妙句。而台湾有“诗魔”之称的洛夫,他的“魔法”似乎与杨万里的“活法”古今相通。其《西湖二题》与《杭州纸扇一把题赠痖弦》,大约是众多咏西湖的新诗的翘楚了。如前者之中的《白堤》:“白居易是不是一个浪漫派/有待研究/而他的的确确在一夜之间/替西湖/画了一条叫人心跳的眉/且把鸟语,长长短短/挂满了四季的柳枝/啁啾了千多年才把我/从梦中吵醒/早餐是一窗的云/外带一壶虎跑泉水泡的钟声/饱得打嗝/但散步到堤上/又补了一顿/被荷叶吃剩的秋风。”杨万里有知,会不会说吾道不孤而后生可畏呢?
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对月亮写得多而且好的,应该首推李白。但月亮是众生的公共财产,即使是李白也不能完全据为己有,而要留有余地或者说留有余“月”给后人去歌唱。然而,在这一方面有新的创造而且能和他一较短长的,大约也只有杨万里了。在《诚斋集》四千余首诗作中,直接以“月”为题的诗约四十首左右,实际写到而题目未标明的,则更难以数计。红学家周汝昌编注《杨万里选集》,收录作品三百四十余首,月意象就出现七十次之多。九百年后的清风明月之夜,让我们去杨万里的月世界中漫游吧。
才近中秋月已清,鸦青幕挂一团冰。
忽然觉得今宵月,原不粘天独自行。(www.xing528.com)
——《八月十二夜诚斋望月》
珍重姮娥住广寒,不餐火食不餐烟。
秋空拾得一团饼,随手为何失半边?
——《初九夜月》
坐久轻云次第开,月光飞入酒杯来。
今宵只有半边月,一半桂枝何处栽?
——《月下果饮》
月色如霜不粟饥,月光如水不沾衣。
一年没赛中元节,政是初凉未冷时。
——《初秋戏作山居杂兴俳体十二解》
没赛:比得上的意思。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何后一句用了一个“政”字,令人费解。或许是流传过程中出现的误字。
杨万里以其他诗体写月的作品,我无法在这里赘引了,例如古风《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他自以为“仿佛李太白”确实也妙不可言,我多年前也曾撰文欣赏。他的《十三日夜登万花川谷望月作〈好事近〉》一词,是上述古风的姊妹之篇,姐篇就请读者去自行拜会吧,且观赏妹篇的天生丽质:“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不是诚斋无月,隔一林修竹。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从以上的作品看来,杨万里的“小李白”的美名确非浪得。他写月真是一派活法奇情,一片天机云锦,一般创意新机。当然,月的玉洁冰清,也是他的人格情操的折射与写照。
前人写月,或思乡怀人伤离叹别,或感慨人生叩问宇宙,或表现月亮的自然之美,但杨万里却突破传统,以拓荒的精神去开辟新的疆土。他有时写的是天上的月亮,表现的却是对人间苦难苍生的怜悯同情,对国事河山的关切与忧虑。如《竹枝词七首》之一,以及《九月十五夜细看桂枝北茂南缺未经古人拈出纪以二绝句》: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
桂树冰轮两不齐,桂圆不似月圆时。
吴刚玉斧何曾巧,斫尽南枝放北枝。
青天如水月如空,月色天容一皎中。
若遣桂华生塞了?姮娥无殿兔无宫。
这首诗的前两句出自南宋初期江南民谣《竹枝词》:“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后两句是杨万里的创作,流离失所的百姓望月思乡而不得归乡,四个“休”字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哀伤之情。
真是破空而来,无论是寄寓和想象,都是道前人之所未道,正如诗人自己所说的“未经古人拈出”。“斫尽南枝放北枝”,吴刚伐桂的景象,成了昏君与权臣误国的象征,而南宋的朝廷如果一味屈辱求和,苟且偷安,继续北茂而南缺,必将“姮娥无殿兔无宫”,只能自取灭亡。这是警钟也是丧钟,钟声为谁而鸣?杨万里逝世七十余年后的祥兴二年(1279),陆秀夫背着年仅9岁的卫王赵昺在广东东崖山跳海,证明杨万里诗是预言的,是为南宋王朝举行海葬的涛声。
三
一位真正的诗人与作家,如同海上的航船有指引方向的罗盘,好像暗夜的旅人头上有指明方向的北斗,有似闻鸡起舞的志士天空有令人振奋的朝霞和光芒四射的朝阳,那就是不可或缺的人文精神与美的思想。杨万里当时,当然远不知晓现代时髦的“玩文学”为何物,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文人,他最可贵的人格品质除了耿介刚直,绝不同流合污,就是那始终如一的深切的忧患意识。这种人格品质如同坚贞的钻石,其熠熠的光辉照明、照亮了他的作品,不仅影响当时而且也垂范后世。
忧患意识,有如血脉贯穿中国的人文传统,它既是中华民族的一种普通心态,更是有社会责任感与担当感的文人特别具有的人格基因。它集中表现为所谓的“当下关怀”,就是情系苍生、心忧天下、关注现实、直面人生,对人心世道国家兴亡乃至民族前途怀有深切的关注,宋代积贫积弱,而南宋更是外患方殷、内患不已。宋代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既是对历史特定的文化积淀的传承,同时也是有迫切的当下观照与强烈的时代色彩,辛弃疾、陆游、胡铨等人,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杨万里同样表现了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注,对民族前途的深刻隐忧,他家居时所上的《千虑策》,每一个字都是他的热血深忧所写就。他的诗,似乎不像辛弃疾那样英雄气盛,大声鞺鞳,也不像陆游那样深雄悲壮,慨当以慷。辛词与陆诗,像霜天的号角,像战马的嘶鸣,像咚咚的鼓点,像熊熊的烈火,总之如一阕雄伟悲壮的英雄奏鸣曲;杨万里的篇章,同样是“补天炼石无虚日,忧国如家有几人”(《送徐宋臣监丞补外》),同样是“若问个中何所有?一腔热血和诗裁”(《自跋〈江西道院集〉戏答客问》),但他此类作品的内蕴与风格却偏于含蓄深婉,而非剑拔弩张。辛弃疾与陆游是战士诗人,其诗是英雄之作。杨万里是学者诗人,其诗是书生之作。前者的作品有上马击贼的壮怀与胜慨,更能激励时人与后人,烧沸他们胸中的热血,但后者为忧时伤世婉而多讽的诗章,也能令时人与后人反躬自问、低首沉思。例如九百年后的我,对于杨万里所擅长的抒写自然风物的诗当然十分欣赏,但我更为敬慕的,毕竟是他刚正不阿、清廉自守的品格和他那深广的忧患精神。首先是“大写”的人,然后是同样“大写”的作品,何况杨万里高尚的“人品”与高格调的“作品”互为表里,始终如一。
今日的当政者对农民问题分外关注,千方百计减轻农民的负担,努力发展农村经济,以提高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生活。其实,古代有远见、有兼济天下之志的政治家和民胞物与、富于同情心的文学家,无不早已表现了对农民、对农事的关切,如杨万里的下述作品:
三年两旱独堪闻?一熟诸村稍作欣。
老子朝朝弄田水,眼看翠浪作黄云。
——《观稼》
稻云不雨不多黄,荞麦空花早作霜。
已分忍饥度寒岁,更堪岁里润添长!
——《悯农》
两月春霖三日晴,冬寒初暖稻秧青。
春工只要花迟着,愁损农家管得星!
——《农家叹》
因为杨万里诗歌内容和用词的自由,会使人误以为他是个轻快的人。事实上,正如他的号“诚斋”,他终身奉从张浚的正心诚意之教。
以上三首诗,都是作者中年时居于故乡所作,从中可见他和最底层的人民之呼吸相通。三年两旱不可闻问,但只要有一季收成,农民们就十分喜悦了。诗人亲力亲为,天天在田间弄水,只盼今日的秧苗翠浪化为明天的稻熟黄云。水田遇旱灾,旱田遇冻灾,一年到头真是天灾不已,灾不单行,本来是准备忍饥挨饿度过一年之末了,更哪堪忍受的是这一年又多出一个闰月的时光(第二首诗作于隆兴二年〔1164〕,诗人因父亲去世而家居丁父忧,此年闰十一月)。《农家叹》更进一层,诗人将春天人格化而比拟为“春工”,它不管农时节令,只要百花迟开,“愁损农家管得星”。“星”,为表极小的“一星半点”之意,“愁损农家”,春工才一点都不会去管哩!杨万里此处不仅是以俗语入诗,富于生活气息,而且更是由自然而暗寓人事,对那些锦衣玉食不顾农民死活的肉食者,予以意在言外的冷嘲热讽。杨万里言行如一,他同情“弱势群体”,清廉自守,晚年离江东副使任告老还乡时,官库有余钱万缗,一千文为一缗,这笔巨款按规定他可名正言顺地带走,但他却分文不取。此事传为美谈,徐玑也写诗赞美他“清得门如水,贫惟带有金”。在写以上诗篇的家居之时,杨万里还写过一首《晚春行田南园》,其中有“吾生十指不沾泥,毛锥便得傲蓑衣”之语。这种冰霜节操,这种不知稼穑之艰难而愧于农民的思想境界,与之相比,今日某些刮民脂民膏肉食者鄙的官人,浅薄庸俗张狂傲慢的艺人,风花雪月不关民生痛痒的文人,不是土丘之与高山吗?
诗人不仅忧农,而且更加忧世。回黄转绿,年景总有好转之时,日下江河,国家却已中兴无望。试想,淮河以北都成了金人驰骋呼啸的时时欲南下的跑马场,大好江南成了苟安者临时抱佛脚的避难所,昏君仍昏其昏,奸臣仍奸其奸,上梁不正下梁歪,官风败坏,士风沦落,民风不振,整个国家已病入膏肓,如果作出临床诊断,已然到了癌症晚期。沉默有时固然是迫于高压而明哲保身,有时是清操自守而不愿同流合污,有时是已经彻底绝望而不愿再多费唇舌,但不沉默而爆发,知其不可言而言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却也更见良者的良知,勇者的勇气。例如秦桧,本是奸佞中超一流的奸佞,在世时权倾朝野,坏事做绝,死后其余党仍长时间掌权,世人仍是谈秦色变,但杨万里却先有“君不见岳飞功成不抽身,却道秦家丞相嗔”(《题曹仲本出示谯国公迎请太后图自素天仗以下皆纪画也》)之句于前,又有“今日牛羊上丘垅,不知丞相更嗔否”(《宿牧牛亭题秦太师坟庵》),之句于后。在南宋的诗人诗集中,在杨万里之前,如此对秦桧公开抨击“诛心”而兼“鞭尸”的作品,似不多见。何况前一首诗,将迎回高宗赵构之母韦氏及徽宗赵佶的灵柩,与岳飞之死联系起来落笔——二者之间本来就是高宗、秦桧与金人的丑恶交易,在封建极权与暴政之下,如此一士之锷锷真非易事,真需要良心与勇气结成的正义的联盟。
宋金和议,南宋之君以“侄皇帝”之名臣伏于金国,双方以淮河中流为国界。淳熙十六年(1189)十二月,63岁的杨万里被任命为借焕章阁学士接伴金国贺正旦使,兼实录院检讨。这一差使,就是渡淮河至金国迎接来南宋祝贺元旦的使者,并全程相陪相送,对于正直爱国之士,真是一桩违心的苦差。在此期间,诗人写了一系列忧时伤国寄托遥深的诗作,如《初入淮河四绝句》: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干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刘岳张韩宣国威,赵张二相筑皇基。
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
却是归鸿不得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这一组诗是杨万里奉使金国途中所作。抒发国土沦丧的无奈之感。
第一首绝句蕴含了无限的酸楚悲凉。
第二首绝句直接抓住事情的要害,怨恨之情喷向最高统治者——皇帝和当权的投降派——已不言自明。
第三、四首绝句都将鸟与人作对比,以人不如鸟来写自己复杂无奈的心绪。
往日深处内地的淮河,今日竟然成为了南宋北方的边疆,太平时代,诗人写淮河可能少不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而今,杨万里在特殊的时代、特殊的时空以特殊的身份经过这里,他只能感慨风景不殊、举国有山河之异,喷发出如上冷峻而热血尤沸、激愤而近乎绝望的诗章。这可以说是南宋的“边塞诗”,但时空易位,早已无复盛唐边塞诗阔大雄浑的气象了,有的只是内心的隐痛、朦胧的泪光。对中兴四大名将的追怀,对赵鼎、张浚等抗战派的歌颂,还有那如淮水一样悠长而又悠长的忧伤!我虽久历江湖,但至今却无缘掬一捧淮河之水。河水不回头,而河长在,当年见过杨万里的淮河的前波,早已奔流入海化为天上的彩云、空濛的大气而无可追踪了,但淮河仍在,如果有一天我有缘去到淮河岸边,我一定要向它的后浪,放声吟诵杨万里以它为题的诗章!
咫尺应须论万里。杨万里的绝句,篇幅小而天地大,咫尺之中有万里之势。我读他的诗集,和他纸上晤谈,似乎近在咫尺,但实际上他已经走了八百年,愈行愈远,我们相距的空间何止千里万里?好在湘赣比邻,我终于得以一偿寻访他的故里的夙愿。
同窗周世玉的学生包静,为吉水“县丞”,在吉水县负文教方面之责。由她驱车,过吉水县城的新大桥,出城往西十余里,经黄桥中学,即达黄桥乡湴塘村。这是一个小小的远非繁茂的村庄。杨万里的故居呢?他的船形书斋“钓雪舟”呢?他流连歌咏月下传觞的“万花川谷”呢?都早已一起交给了八百年的风风雨雨,竟然没有留下一丝让后人辨识的遗痕,穿过浩浩汤汤的岁月仍似旧时的,唯有南溪的没有干涸的溪声。
幸而墓地犹存。出村约数百米,在乡间小道徒步而行,在一处山丘上,杨万里之墓就闯入了我们的望眼。墓前残缺的石人石马,已守候了八百年的世事沧桑,高约二米的简陋的坟堆前,据说原来的墓碑题曰“宋敕葬宝谟阁学士少师杨文节公墓”,经1982年重修,我们见到的墓碑已是“杨万里公之墓”。周围有新砌的护墙,新栽的松树,墓侧的石碑说明是:江西省文物保护单位。秋风吹来,墓草萧瑟。世玉说,做一个真正的诗人真不容易,诗人而兼好官清官,更不容易啊!我说,墓地虽然简陋冷落,所幸尚未湮没,让有心人还可前来凭吊。他生前在《醉吟》诗中说“不留三句五句诗,安得千人万人爱”,更幸运的是,岂止“三句五句”,他的许多诗作不但没有遗失,更没有折旧而千古常新,八百年后的我们仍可以和他作遥远而亲近的灵魂的对话,只要你在清风中一卷在手,于明月夜把卷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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