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五岳名山,以地理位置而言,中岳嵩山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该是五岳中的领袖了?我居南岳衡山的余脉岳麓山下,对中岳嵩山当然高山仰止,以前曾专门往游,朝拜它源自太古洪荒的磅磅礴礴的历史,展读那神工鬼斧所造就的山山水水的篇章。在秀丽的南方,每一回想,还久久地为其威严与博大魂悸而魄动。不久之前再去嵩山,嵩山之下的登封市,却是为了去参加一个散文创作的笔会,趁此机缘,可以复读峻极于天的中岳,私心也怀有一个近于奢侈的愿望,寻觅金元之交的诗人元好问在嵩山脚下登封境内的遗踪,哪怕是他旧居的一砖半瓦,或是一个令人将信将疑的脚印。
“五岳”是我国五大名山的总称。即东岳泰山(位于山东泰安)、西岳华山(位于陕西华阴)、北岳恒山(位于山西浑源)、中岳嵩山(位于河南登封)、南岳衡山(位于湖南长沙以南衡山县)。历来认为,东岳泰山是五岳之首,曾有72位帝王到泰山封禅。作者言嵩山该是五岳中的领袖,其认识角度自然与封建帝王不同。
元遗山这位诗人,是我心仪已久的了。早在以前热衷于诗歌理论与批评的年代,他的《论诗绝句》三十首就曾进入过我的读书笔记。论诗绝句这种体式虽不是他的首创,但以组诗形式出之而且多达三十首,表达了卓尔不凡的见解,这却是他的重要贡献。元好问是金代的首席诗人,也是中国诗史上优秀的诗人之一,他在河南境内度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在登封更是经历了他生命中承前启后的近十年岁月,写下了包括绝句在内的许多名篇,我远道而来,实地寻踪,怎么能和他失之交臂?
元好问28岁时创作了很有影响的《论诗绝句》三十首,内容涉及汉魏以来至宋朝的许多代表诗人、诗作、流派,其中很多见解广为后人接受。
生活于我国东北的女真族,以牧猎为生,在纵马弯弓日磨月砺之中逐渐壮大。公元1115年(宋徽宗政和五年),终于以充沛的生命力在黑山白水之间崛起,其标志就是太祖完颜旻统一诸部,定鼎会宁(今黑龙江省阿城南),建立金国,有如今日一个颇具实力与潜力的公司宣告成立,挂牌营业。十年之后,金人南下而牧马,灭亡北宋的心腹之患已立国二百零九年的辽国,1126年,完颜晟统帅的马队又踏破汴京的城阙,北宋覆亡,徽、钦二帝成为阶下之囚,几经辗转,最后被放逐到极北之地也是女真人当年五个部落会盟之处的五国城。
辽朝,公元907—1125年,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各部,称汗,国号“契丹”;947年辽太宗耶律德光改汗称帝,改国号为“辽”,定都开封。这一政权在五代十国和北宋时期曾统治中国北方达209年,在辽景宗时达到鼎盛。1125年被新崛起的北方民族女真族所灭。
金朝是女真人所建立的北方政权。先建都于上京(会宁),后迁都中都(北京),蒙古入侵后又迁都到汴京(开封)。开封被包围一年多最终也陷落了,陷落前,金国最后一个君王哀宗,在河南境内自杀,金国灭亡。
元好问,是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州)人,因曾在遗山(今山西定襄城东北)读书,故自号“遗山山人”。他本是北魏鲜卑拓跋氏的后裔,魏孝文帝拓跋宏由平城即今日山西大同迁都洛阳,始改元姓,唐诗人元结就是他的远祖。他的高祖与曾祖都曾仕于北宋,祖父为金国的铜山令。历史的风云变幻无常,任何星象学家与算命高手都无法预测,只能用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这一成语了,金代后期,正当金人挥鞭南指企图灭亡南宋之时,逐水草而居的蒙古族在漠北勃然兴起,如走石飞沙,如沉雷急雨,他们的马蹄敲响了大戈壁的沉寂,也敲醒了他们原始的雄心与野心,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率领的骑兵,于1211年首次让金国的边境告警。如同当年迫使宋王朝仓皇南渡一样,金宣宗完颜珣迫于蒙古铁骑的压力,于1214年由中都(今之北京)迁都汴京(今之开封),史称“贞祐南渡”,继续其莺歌燕舞醉生梦死的生涯。曾经使徽、钦二帝归为臣虏、宋高宗惶惶不可终日的金王朝,好像经营不善、弊病丛生的公司行将破产倒闭。其兴也勃,其败也速,金人建国之后,其原始的活力逐渐消磨,奢靡与腐败迅速蔓延恶化为不治之症,1234年,金哀宗完颜守绪弃汴京出走蔡州,蒙古与南宋的联军攻陷蔡州,金哀宗自缢,几尺白绫,一根绳索,结束了一个喑呜叱咤的王朝。哀宗哀宗,其名不祥,他和他的末世王朝终于一起呜呼哀哉。
其实在中国北方先后建立的几个少数民族政权里,女真族是最顺从中华文化的一个。它的君主、贵族和少数官吏是女真族,大部分官吏是汉人;他们实行着中原地区的“科举制度”,考试的内容也以“诗赋”(文学)为特色;苏轼的诗赋文章(“苏学”)在金朝受到尊崇;历代君主也都精通汉文。
所谓“车驾东狩”是指1232年蒙古军围汴京。十二月城中粮尽,金哀宗只得率兵出京,将往河朔。元好问所写的这组律诗,是他目睹了国破兵败的惨象后和着血泪写下的。
短短一百二十年的金王朝,在历史上匆匆来去。它的勃兴与全盛时期,铁马金戈,灭辽下汴,涌现了许多喋血沙场与战史的猛士,却没有造就多少光耀文场与历史的诗人。一直要到南渡以后直至亡国这样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才推出元好问作为杰出的谢幕人。金哀宗出逃,任职尚书都省掾的元好问留守汴京,围城中的他曾作组诗《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七律五首,其一是:“万里荆襄入战尘,汴州门外即荆榛。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舍我其谁?元好问一介书生,双肩虽然瘦弱,却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了“一代诗史”的千钧重任。
《少室南原》是元好问在嵩山避难十年里所写下的著名诗歌之一。诗人以清新自然的笔触,描绘了少室山自然风光的清幽秀丽。
此二句以不事藻饰的白描,和谐的音韵,工整的对仗,写出了一种悠然淡雅的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此二句是“无我之境”。
公元1214年三月,元好问的故乡陷落于蒙古军队的强弓劲矢。1216年五月,27岁的元好问于兵荒马乱中奉母南渡黄河,寓居于福昌三乡镇,即今日河南省宜阳县西九十里之三乡,次年即于三乡撰写名作《论诗绝句》三十首。1218年秋,蒙古军队攻占山西全境,元好问从三乡移居登封嵩山之下,从事《杜诗学》的写作。他虽然于兴定五年(1221)举进士登第,但直到正大三年(1226)之后,才赋《出山》一诗而先后出任河南内乡、南阳等地的县令。在登封居停多年,不仅登封境内的颍水流淌在他的诗中,巍峨磅礴的嵩山也峙立在他的诗里。如《少室南原》就有“绿映高低树,红迷远近花”的妙句,《秋怀》一诗就注明“崧山中作”,“崧山”即是嵩山的别名。源于嵩山西南的颍水,其上有颍亭,他的《颍亭留别》中的“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就是为颍水留影传情,而七律《颍亭》中的“春风碧水双鸥静,落日青山万马来”,更是大小相生、动静互照、阴柔与阳刚兼美的佳对,可谓无愧于碧水,也无负于名山,在历代读者的心上唇间再版又再版。在登封的几年中,他固然有一些感时和怀乡之作,表现了对国事的隐忧,但那还只是天边的雷声,暴风骤雨还要随后才会滂然而至。最令我这个南方人难忘的,是他作于此时的一些清新明丽的绝句,虽然咏叹的是中州北国,却宛若江南:
生动地写出人与大自然晤对时的触目所见,心领神会,有不尽之意在言外。
瘦竹藤斜挂,幽花草乱生。
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
川迥枫林散,山深竹港幽。
疏烟沉去鸟,落日照归牛。
——《山居杂诗》(六首选二)
杨柳青青沟水流,莺儿调舌弄娇柔。
桃花记得题诗客,斜倚春风笑不休。
——《杨柳》
短布单衣一幅巾,暂来闲处避红尘。
低昂自看水中影,好个山间林下人。
——《溪上》
国家覆灭、沧海翻滚着巨浪旋涡,我这苍老的身躯也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读这些轻倩可喜的绝句,虽然异代而不同时,但我真怀疑元好问是否得到过王维、孟浩然的耳提面命,或者得到过陶渊明的衣钵真传。而他之赋咏桃花,也许是暗喻他年轻时的意中人吧?至于从唐诗人崔护的《题城南庄》中获得过灵感,想来他决不会否认。《溪上》一诗,是处于风暴边缘的自我写照,优游闲适的岁月是暂时的,好景也已经不长了。元好问即使只有如上一类诗作,他在金代的诗坛也仍然会有一席之地。然而,“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时代的罡风苦雨,将他吹刮到风暴的中心,而他也像历代有使命感与责任感的文人一样,像他年轻时《论诗绝句》所说的“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和“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一样,他效法安史之乱中的杜甫,要将反映和表现大时代的责任,担当在自己的双肩。如果说,元好问在登封时期的诗作,大都宛如轻音乐,那么,历经国破家亡,沉痛巨创,他后期的作品就有如一阕悲怆奏鸣曲,呜咽呼啸的就是时代的苦雨凄风了。
元好问在《中州集》中,收录了自12世纪初,北宋灭亡,金朝统治北方开始,到13世纪初,金被蒙古人灭亡的百余年间二百名金朝诗人的诗歌1980首。古代,中国又叫“九州”,其名曰“中州”有自认为中国北方才是“中州”的自豪之意。(www.xing528.com)
马蹄到处无青草。蒙古军队攻陷汴京的1234年,时年44岁的元好问正在围城之中。后被拘押而北渡黄河,编管于山东聊城等地近六七年之久。民生之苦,山河之恸,故国之思,孤臣孽子的百感千怀,奔涌于他的毫端笔下。他除了后来编纂金诗总集《中州集》和史学著作《壬辰杂编》,为金代文学与金代历史留下一代信史之外,就是以诗作为现实的写真,时代的见证,历史的档案。他的作品以律诗与七古的成就最高,这里,我只引他后期的几首绝句,即可见当年的雷霆与风雨,痛苦与呼号,与他写于登封嵩山的绝句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
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白骨纵横乱似麻,几年桑梓变龙沙。
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选二)
桑梓即家乡。龙沙即塞外。河朔指黄河以北地区,即金兵和元兵交战的地方。诗歌描绘北渡所见到的生灵涂炭、家园破败之景象。
竹溪梅坞静无尘,二月江南烟水春。
伤心此日河平路,千里荆榛不见人。
饥乌坐守草间人,青布犹存旧领巾。
六月南风一万里,若为白骨便成尘!
——《续小娘歌十首》(选二)
荆榛:杂木丛生,常用来形容荒芜的景象。
“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说古今”,元好问曾经说过。汴京之南十余里的青城,曾是金军当年的受降之处,徽钦二帝及宗室妃嫔工匠三千余人,以及金银财宝车器法物,均由此而被掳北去。战胜金人的蒙古军队也依样画葫芦,只是在青城受降的这帮新的统治者比金人更加残酷,被掳的皇室后妃等五百余人,押至青城后全部都成了刀下之鬼。以上组诗,是元好问自青城押往山东聊城北渡黄河途中所见所感。战乱之惨,人性之酷,人世间的深悲大难剧痛浩劫,这些特定时代的图景与情感,不论如何惊心动魄与刻骨铭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也终将烟消云散,但却被元好问以他的诗笔兼史笔一一地显影与定格,成为金元历代之际血泪斑斑的诗史,历久而长新。杜甫之作被誉为“诗史”,元好问中年以后身逢国难,继在登封写作《杜诗学》之后,在创作上更加自觉地师法前贤,前人誉其诗“神似杜公,千载以来不可再得”,上述的绝句不也是证明吗?
元好问未被处死的原因是他是儒教之人。在聊城被软禁两年解除后,元好问过着书斋生活,直至金亡国后二十三年去世。
完颜王朝流水落花春去也,元好问的诗之丰碑却竖起来。元好问不仅是一代诗宗,也是整个中国诗史上的杰出歌者。清代文学家兼史学家赵翼对他特别推崇,在其《瓯北诗话》中专辟一卷论元好问之诗,认为他是继苏轼、陆游之后的又一座丰碑。赵翼的《题元遗山集》的最后两句,是广为传诵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文学创作当然需要内容与形式的多样化,但也同样需要真实深广地表现时代生活与众生情感的大作家、大作品,作为历史的见证,文学的标高,精神的日晷,民族的光荣,如同大地上有风情各异的千川万水,也要有波澜壮阔的大河大江。元好问其人其诗,对我们当代的文学创作能提供并不过时的有益的启示。
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题元遗山集》全诗是:
身阅兴亡浩劫空,
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
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
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
赋到沧桑句便工。
元遗山在登封生活虽将近十年,但由于岁月湮远等原因,现在许多当地人都不知其名姓,遗迹更是渺不可寻了。嵩山中的嵩阳书院内有一块巨大的石碑,其上镌刻了古登封的地形地貌及诸多地名,有谁,能从历史的帘幕深深深几许中走出来,告诉我们元好问曾经寄居和创作在哪里呢?在登封市郊的宾馆里,在宾馆会议室的散文创作研讨会上,我常常凝望窗外峻极于天的嵩山,追想元好问的遗踪往事,默诵他的诗篇。遗踪不在,诗仍在。时间可以将一切涂改得面目全非,可以盗走美人的红颜,壮士的黑发,可以将沧海变为桑田,复将桑田化为沧海,但对真正优秀的诗篇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你若问元好问去到了哪里?山西忻县韩岩村有他的墓园,那是他已朽的骸骨,不朽的是他的灵魂,魂兮飞扬,翱翔在中州大地之上,魂兮栖止,你翻开任何一本中国文学史,他都端坐和呼吸在属于他的篇章里。
元好问早已被公认为13世纪诗坛(包括南宋在内)第一人,也是整个中国诗歌史上第一流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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