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00年到1905年,普鲁斯特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疾病与他的生命力处于胶着状态。1900年3月,普鲁斯特辞去了马扎里恩图书馆的职务,成为评论界的一个活跃分子并保持了较为频繁的社交活动。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1905年他的母亲去世,他在悲痛中退隐。虽然算来他涉足“红尘”前后不过五年,也可以称得上“潇洒走一回”了。
这期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写些小文章,如《罗斯金的朝圣》、《罗斯金在亚眠圣母院》、《历史上的沙龙:马蒂尔德女王殿下的沙龙》、《大教堂毁灭的原因,布里昂计划导致的后果》,以及一些序言,还翻译了英国作家罗斯金的著作《亚眠的圣经》。罗斯金对普鲁斯特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普鲁斯特另译有他的《芝麻与百合》并加上大量注释与序言。他们两人有一些共同点:都是在充满温情的家庭中度过童年的,都过着富有的浪荡子的生活,这种生活既使人与真实艰难的生活失去接触,也保留了人的敏感。罗斯金教会普鲁斯特理解艺术作品,教会他以显微镜般的眼光观察开满鲜花的灌木丛——小说中曾出现过——以及云朵、浪花,并教会他细致地描写他。普鲁斯特不仅仿效了他,而且超越了他。他将罗斯金写景的细腻运用到了情感描写上。如果普鲁斯特没有爱上罗斯金的作品,他后来所显示的才华可能会少几分光泽。
他的父亲在这期间(1903年)去世了。父子冲突是人类永恒主题之一,他们永远在争夺同一个女人的不同性质的爱并因此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他们的一切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们仍然互相深爱,互相需要,只是这种爱和需要有着另一种形式,可以避免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普鲁斯特诚然讨厌甚至痛恨他的父亲,说他从不追求父亲的好感,可毕竟他从物质上长期依靠父亲,精神上也常从父亲那儿获得理性指导。如果说他已习惯了与母亲的和谐的 话,他也习惯了与父亲的矛盾。毕竟,父亲在世时,他可以以“战胜”父亲为目标,父亲去世了,他将不得不面对整个世界,而他又是个病孩子。这就如同每个男人在小时总以超越父亲为目标,一旦长大后发现父亲微不足道,而惘然若失,不知所措一样。父亲去世了,普鲁斯特不得不清醒地意识到,他是一个大男人,他不仅需要被爱,也有去爱人、照顾人譬如他的寡母的责任。在他认识到自己的虚弱与低能时,他一定怀念父亲的强大,一定怀念他们父子间的矛盾。在他的小说中,他将居于父子冲突关系中的父亲一方写得可笑,在肆意的儿子面前不知所措,一忽高压一忽退让;在儿子的前程安排上,一忽坚持自己的意志,一忽又轻易改变原意,顺从儿子。当一个父亲在儿子眼里变得可笑时,他实际上是可亲了。儿子一方呢,则显得可怜,以他的小心眼,对父亲充满敌意,戒备森严,哪里想得到,父亲竟会让母亲在他需要的时候去陪他!儿子一旦可怜,也就变得可爱了。普鲁斯特终于在他父亲死后,在他的小说里,解决了父子之间的冲突。
父亲死后,他继承了全部遗产,生活有保障,可以专事写作,而且,他比以往更自觉地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亲人们接连死去使他感到生命有限,而他却碌碌无为;父望子成龙的希望没实现,父子就辞世了,他不能不心存愧疚,一如当年他对慈爱的外祖母未能看到他的创作成果的愧疚。
1905年,是普鲁斯特的生活发生决定性转变的一年。人们知道,普鲁斯特从生活到精神,完全依靠他的母亲,须臾不能离开。母亲照管他的一切,理解他的苦恼和需要,及时给以安慰;母亲知道他的弱点,尽力帮他矫治,即使未能治本,表面上也使他成为了一个正常的社会人;母亲不让任何喧嚣来干扰他,她使仆人都养成了安静的习惯……总而言之,母亲的慈爱如同阳光和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即使普鲁斯特成年了,甚至可以反过来照料母亲了,这也并不等于说他不再需要母亲的慈辉了,只能说这种慈辉已成了他的世界的固有部分,他意识不到它存在,是因为它已是属于他的一种客观存在。正如人们意识不到阳光空气的存在,是因为他无须关注它是否存在一样。然而,假如阳光空气突然间从人们的天地间消失了呢?
1905年9月,普鲁斯特最最亲爱的母亲、他心中真正的太阳,从他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12月,普鲁斯特的哮喘病急剧发作,不得不接受长达两月的治疗。哮喘病人不能受刺激,而这一次精神打击却是空前的、无与伦比的。所以他的疾病也是严重的,使他从此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一蹶不振。
母亲的亡故几乎彻底毁灭了普鲁斯特。
一个人活着,总是有所挂牵,有所寄托。他往往活在亲人的需要里。作为一个成人,他上要侍奉父母,下要抚育孩子,中要与妻子相依为命。作为一个孩子,他活着本身就是亲人的需要,他不会去考虑自己为什么活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好好地生活着,有无边的母爱及其他亲人的关怀。普鲁斯特既是一个成人又是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孩子,虽然他有许多痛苦和不如意,但在亲人的荫庇下,尤其是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下,他仍然有滋有味地活着,母亲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使他头脑中没有空间来容纳为什么活的念头,他之所以活着等于是秉承母亲的意志,他能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子是因为每个日子里母亲无处不在;作为一个成人,他虽然想到过以死来结束自己的痛苦,可他有责任为母亲而活着。小说中写到,当他得知阿尔贝蒂娜已经不幸身亡而悲痛欲绝时,他想的已不是自己有没有必要去死,而是想到他死后母亲将是多么悲痛。所以,普鲁斯特完全活在母亲的挂牵与需要里,母亲是他全部生命的寄托,是他活着的理由与意义。现在,母亲死了,他的精神支柱被抽掉了,肉体大厦也就倾蹋了。
他当时给朋友写了这样一封信:
母亲知道,离开她,我根本无力独立生活,她知道我没有生活能力。假如临终前她预感到将要永远离开我(想到这一点,我现在仍感到万分恐惧),肯定会焦虑不安的。一想到这儿,我内心就会受到可怕的折磨……。从此,我的生活失去了这唯一的目标,失去了唯一的一点乐趣、一点恋情和仅存的一点慰藉。母亲生前始终温柔安详地照料着我,使我的生活如蜜一般的甜美,如今我失去了一切……她意识到自己就要和我永别了,并且深知我缺乏在生活中拼搏的能力,这些使她痛苦万分。她一定理解那些临终前将自己幼小孩子弄死的父母的心理状态……(www.xing528.com)
读着这段心理独白,人们除了对病孩子的深深同情和对一颗博大光辉的慈母心的深深虔敬,除了被这种母子间的息息相通和生死眷恋深深震动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如同但丁的神笔无以描写上帝之光,人们也没有什么言辞可形容母子之爱。
如果普鲁斯特有妻子、儿女,他还将从为人为父的职责中重寻许多乐趣,可是一个病孩子所需要的伟大母爱是难以在人世间另觅一份的,他无法像爱母亲一样去爱另一个女人,和被一个女人像他母亲一样爱他。他的生命之光注定要随母爱之光同明灭。
好在母亲生前已将她的爱洒遍了普鲁斯特心身内外的每一个角落,她的余晖——母爱的反光使普鲁斯特能够苟延残喘。他写作,也多少是因为母亲曾殷勤希望他有所成而他却一无所成。他已经没有自己的生命,他的生命不能随着时光向前,因为愈向前,母爱的余晖愈弱;他的生命之钟只能倒转,思维之水只能回流,愈往过去,母爱之光愈强,生之情趣愈多。他的生命已不是从今天走向未来,而是从今天走向昨天。别人的昨天在今天结束,他的昨天从今天开始。他从今天出发向昨天漫溯,去寻找失去的时间,重温母爱的欢娱。
母亲在的时候,很多事情他不必去深思细问,母爱是他一切的印证,只要母爱不灭,他的生活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与幸福,一切失落、挫折、羞辱、悔憾都微不足道,因为它们都没能夺去他的生之根本。无论是疾病的袭扰、失恋的打击,还是创作上的烦恼,都能被母爱象阳光扫荡阴影一样轻轻抹去。母爱象晴时的海,将他生命中的一切不堪忍受、不愿回顾的东西,统统湮没在水下——礁石,岩流,火山,沟谷,峰峦,动植物……只有浩浩之波轻轻荡漾,闪烁着粼粼波光。然而,现在,一切都浮出海面了,岩流狂奔,火山爆发,礁石森森,沟谷幽幽,还有层峦叠嶂,回环不绝,荆棘千条,猛兽横行……所有痛苦记忆都来袭击他了,在不眠之夜,在未鼾之梦。他要抵御这一切,只有回到过去,借助母爱之辉和理性之光,重新审视和解释那些当初他没来得及或没必要去深究的种种经历,使它们不再是被母爱的海洋掩住,而是彻底地退出他的世界,或者向他的理想转化,向他的理性投降。应该着重指出,当母爱之辉黯淡时,普鲁斯特那非常不凡的理性之光开始大放光彩。它和母爱之辉一样,是他重获安宁和幸福的不可缺少的条件。
就这样,普鲁斯特撑着他的神笔,从今天出发,一步步走向昨天,走向意识深层。他要把那些人们最容易忽略和忘却的、埋藏在地层深处的宝矿,一点点发掘出来,作为他的,也是全人类的有缺憾的生活的补偿。
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写着自传体小说《让·桑德伊》,但是由于没有动力,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绝对安静的环境,还可以说没有顽强的毅力和成熟的才华,他没能完成它,也没有发表它。不过,《追忆似水年华》的灵气和光彩,在其中已时有显现,从内容到形式,它都算得上《追忆似水年华》的雏形。
现在,母亲带走了他的整个世界和一切欢乐,他的全部身心,全部灵感、全部智能都投入到写作上了。他早就有当作家的意愿,也具有了作为一个伟大作家所必需的生活积累和知识准备,以及观察、感受的能力与技巧,文学又成了他自救和自娱的唯一手段——这一切都决定了他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他对文学先于弗洛伊德运用了心理分析,虽不系统化、理论化,却很形象,很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他分析自己的昨天,分析昨天发生的许多事,昨天出现过的许多人,并在时间轴上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同一种感觉作对比,从中深深体会第四维上所隐含的人生的奥秘,使他惊讶,使他释然。他就生活流程中、具体环境和事件中的人进行心理分析,譬如斯万猜疑奥黛特生活的另一面时的心理,又如他期待希尔贝特主动来和解时的心理,不抽象,不升华,但是真切,准确,生动,细腻,使他看清了昨天的自己而有觉悟后的轻松,从无常中看到了有定而获得心理平衡;也使人们看清了他,从而又看到了人们自己,使他们顿然理解了生活——不是它扑朔迷离,而是他们身在局中,不能自拔,经他点拨,蓦然回首,若有所悟,放眼三界,反观心灵,若有所思。
将普鲁斯特与弗洛伊德并提,不是贬低他,也不是抬高他。弗洛伊德积几十年临床经验,创立了通过剖析、调节人们心理以矫治其生理病态和行为病态的精神分析学,普鲁斯特则通过对自己心灵以及它所感知的一切人物事件的多年分析,在一部长河小说中展示了人心的微妙之处,人际的微妙之处,揭开了那支配个人行为及人际互动本身却运动不止,不能停留、分割以反观自身的意识之流的秘密。他告诉人们,生命本身并无意义,譬如动物、植物,它们从某种意义上说并无生命。或者说它们的生命毫无意义。他告诉人们:我们的生命,真正的生命,是最终得到揭示与理解的生命,是唯一真正体验过的生命。很多人湮没于生活之流,意识之流紧紧束缚于生活,没有一刻闲暇来反观生命本身,使得许多幸福的美好的东西被时间无情吞噬,永不复归。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普鲁斯特由于命运安排,获得了心灵空间,认识到了人类的一个误区,他不仅给自己找回了失去的时间,也使急急匆匆、忙忙活活、迷迷糊糊的人们重新理解了生命的意义——四维空间里的人生意义。他使人们从今天走向昨天,而更加知道,应该怎样去走向明天。对于他来说,昨天从今天开始,是一个永远的悲剧。对于后世来说,对于那些拥有未来的人来说,以昨天来观照明天,却是可以避免许多悲剧。正如弗洛伊德通过许多病体发现了使人们恢复心理健康的方法一样,普鲁斯特通过对一个病孩子的一生的分析,既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一个伟大的智者和哲人,又使自己成为千千万万人的心灵先知和生活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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