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康纳与《国家的财政危机》的分析与优化

我们先来看看《国家的财政危机》一书的作者与作品情况，并交代一下这一文本使用的主要概念。

詹姆士·奥康纳（James O'Connor，1930—2017），是美国用马克思主义来分析现代社会与现代经济的著名代表人物。他曾在美国圣劳伦斯大学学习，并从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文学士和哲学博士学位。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奥康纳先后在巴纳德学院、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分校）、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等校任教，担任社会学和经济学教授。20世纪70年代，他是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社会学博士项目的创建者之一。1992年，他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退休后，仍积极从事学术活动。

奥康纳最早的成名作，是他论述古巴问题的著作《古巴社会主义的起源》（1970）。本章所选文本《国家的财政危机》（1973）是他最为重要的著作，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激进主义经济学领域名声极高。奥康纳在此书中的研究，启发了伊恩·高夫（Ian Gough）、克劳斯·奥菲（Claus Offe）对现代福利国家的研究，前者写出了《福利国家的政治经济学》（中文版由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95年出版），后者的著作为《福利国家的矛盾》（中文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由于此三人都动用了马克思主义方法分析现代福利国家，观点也相似，因此有学者取此三人名字中各一部分生造了一个词，戏称他们的理论为“奥高菲取向”（O’Cogoffe）⁽²⁾。

在《国家的财政危机》之后，奥康纳还先后出版了《公司与国家：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理论论文集》（1974）、《积累的危机》（1986）、《危机的意义》（1987）等著作。在环境生态学方面，奥康纳也有杰出的贡献。他曾任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政治生态学中心”主任，并主编《资本主义、自然界、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生态学杂志》（1988—2003），1998年还出版了专著《自然的原因：生态马克思主义文集》。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于西方现代国家的危机与可持续性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与批判。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保罗·巴兰和保罗·斯维齐的《垄断资本》（1966），20世纪70年代哈贝马斯的《合法性危机》（1975），是其中的杰出著作。本章所选择的文本《国家的财政危机》，与这两本著作齐名，是激进经济学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的代表作。该书英文版初版由圣马丁出版社于1973年出版，2002年由事务出版社出版新版，奥康纳为此新版专门作序。此书的中文版由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沈国华先生翻译，收录在“财政政治学译丛”中。

按照奥康奈自己的说法，《国家的财政危机》一书源自他发表在《社会主义革命》杂志上的两篇论文，即《国家的财政危机》和《通货膨胀、财政危机与劳动阶级》（致谢，第1页）。这两篇文章都完稿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是作者基于当时美国的政治经济状况、个人的知识经验以及他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的失望情绪而创作的。该书的目的，是因当时“无论是资产阶级经济学还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都缺乏一种令人满意的国家预算理论”（事务版序，第1页），于是奥康纳尝试着自己来解释“预算支出的社会和经济功能在特定资本主义国家或者社会形态的历史背景下可能具有的意义”（事务版序，第1页）。这本书从财政视角揭示现代国家的内在危机，由此形成的国家财政危机理论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毫不夸张地说，‘国家财政危机理论’对70年代以后的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³⁾。

《国家的财政危机》一书，想要集中回答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两大问题：（1）经典作家预言的资本主义崩溃何以没有到来？（2）现行的资本主义秩序是否可以持续？对第1个问题，奥康纳的大致回答是，资本主义之所以未出现经典作家所预言的崩溃，是因为资本主义国家利用财政制度承担起了积极的职能，不但直接参与到生产、交换、分配全过程，解决经济发展过程中的问题，为资本积累服务，而且创造出福利国家制度以增强合法性。对第2个问题，奥康纳断言，资本主义国家同时承担的资本积累职能与合法化职能是相互冲突的，这种冲突引发的国家财政危机会让资本主义秩序无法持续下去。在奥康纳的分析中，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与资本主义国家职能联系在一起，并因国家财政的危机而导致资本主义秩序的崩溃。他强调，“没有人能够幸免于财政危机和因财政危机而激化的基本社会危机”（第3页）。在后来的著作《积累的危机》一书中，奥康纳再次指出，“资本主义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解决’了危机，但实质上，对过去危机的‘解决’只会在接下来的危机中再次成为‘问题’，危机在不断的转移中仍在逐渐积累。因此，我们只有把危机当作一个历史过程来研究才会发现，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在矛盾中发展的，所以，只要资本主义制度不变，危机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⁴⁾。

《国家的财政危机》一书除引言外，共分九章。在引言中，奥康纳简单交代了目前传统经济学在分析国家财政问题上的无力以及运用马克思主义范畴来分析财政危机的必要性，重点交代作者自己分析财政危机的理论框架，即：资本主义国家运用财政支出中的社会资本支出（又分社会投资资本支出与社会消费资本支出）与社会费用支出来实现资本积累职能与国家合法性职能，但由于国家财政支出增长快于筹款手段的增长将必然带来财政危机。正文的九章，又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包括第一至第三章，主要内容是交代分析的背景并建立起概念框架，分别剖析美国的国家资本主义（他将其区分为竞争产业部门、垄断部门、国家部门三部分），交代财政危机具有的不同维度，以及美国围绕国家财政而运行的权力机构与预算过程。第二部分包括第四至第八章，主要内容是运用作者自己的理论框架来探讨美国财政危机（即收支缺口的必然性）的发生，其中第四至第六章分析财政支出，第七、八两章分析财政收入。第三部分也就是该书的第九章，分析在民众抗税运动中资本主义国家正在进行的改良，以及改良可能的范围、极限等。

为了对现代国家进行财政政治学的分析，奥康纳提出了自己所用的概念。(www.xing528.com)

第一对概念是国家职能中的资本积累职能与政治合法化职能。这是奥康纳称为“资本主义国家必须努力履行两种基本但又常常相互矛盾的职能”（第5页），就是说国家在职能发挥上，既要“努力维护或者创造能够有利可图地进行资本积累的条件”，又要“努力维护社会和谐或者为实现社会和谐创造条件”（第5—6页）。他指出，两个职能缺一不可，现代国家“如果不惜损害其他阶级的利益而公然动用强制力来帮助一个阶级积累资本的话，那么就会丧失自己的合法性，并因此而破坏民众忠诚和支持国家的基础”，但是它“如果无视帮助资本积累过程顺畅运行的必要性，那么就有可能导致其权力、经济的盈余生产能力和来自于盈余（和其他形态资本）的税收面临源泉濒临枯竭的问题”（第6页）。

第二对概念是国家财政支出中的两类支出，即社会资本支出与社会费用支出。社会资本支出更多地履行资本积累职能，是“为使私人资本积累有利可图所必需的支出，具有间接的生产性”（第6页），它又分为社会投资资本支出（对应于马克思的不变资本支出，指用于物质资本再生产的财政支出，如工业开发园区建设）和社会消费资本支出（对应于马克思的可变资本支出，用于劳动力再生产支出，比如城市居住环境改造）。在奥康纳的原文中，他又将社会投资资本支出与社会消费资本支出分别简称为“社会投资支出”与“社会消费支出”。为了清晰表明这两项支出属于资本支出性质，本章若非引用原文，一律用全称。社会费用支出更多地服务于合法化职能，比如用于贫困救济的福利支出，目的是“为保持社会和谐所必需的项目和服务”，典型例子就是福利制度，福利制度“主要是用来防止失业者闹事、维护社会安宁的”（第6页）。这几个概念下文还将讨论。

需要说明的是，奥康纳虽然将财政支出大致划分为社会资本（包括社会投资资本与社会消费资本）支出与社会费用支出两大类，并认为前者主要承担为资本积累服务的职能，后者主要承担国家合法化职能，但他又交代，每一项国家支出都有双重特点并同时服务于资本积累与合法化两个职能，“几乎每项财政支出都同时为这两个（或者更多的）用途服务，以至于只有很少的国家财政支出可以明确分类”（第7页）。

奥康纳还在理论上将资本主义经济活动划分为以下三大部门，这一分法也颇具启发性。

（1）竞争部门或者说竞争产业部门，大部分都属于服务业和商业活动，也包括小型制造业。这个部门的企业，大约雇用了美国1/3的劳动力，生产规模一般比较小，准入门槛低，产品销售波动幅度大，市场通常局限于地方和地区。奥康纳说，在竞争部门，“实物资本与劳动力比率以及劳动力人均产出或者生产率全都处于低水平，而生产的增长较少依靠实物资本投资和技术进步，更多地取决于就业增长”（第12页）。由于竞争部门呈现出低“资本-劳动力比率”和低“生产率”，因此利润率低，生产率增长缓慢，劳工运动相对较不发达，从业人员工资不高，工作条件差，职位也不稳定。在历史上，这个部门的收入得到了自给生产、大家庭和社区的补贴，但在现代世界，因全民日趋“无产阶级化”以及传统家庭与社区解体，劳动者只能日益指望国家提供谋生手段，因此“他们注定要部分或全部依靠国家，并且成为公立医院医疗卫生服务、补贴住房、福利和救济、老年援助、食品券、交通补贴等收入补助的受益者”（第14页）。

（2）垄断部门由大资本大企业组成。这些企业大部分曾经按照竞争原则来组织生产经营活动，但在企业扩张与垄断化过程中逐渐取得垄断地位，由此产业进入障碍大、经营相对稳定。在这个部门，一般实行大规模生产，而且它们的市场都是全国性或者国际性的，它的实物资本-劳动力比率、劳动力人均产出（物质生产率）一般也呈现出快速增长的态势。在美国大约有1/3的劳动力受雇于各垄断产业，其中最大部分受雇于制造业和采矿业。在垄断部门，由于人均实物资本多、利润率高且工会势力强大，劳动者一般工资比较高，工作岗位也以全职和全年为主。

（3）国家部门指国家机构和国家组织的产业部门。它从事以下两类生产：一是由国家自己组织的商品和服务生产（如邮政服务、教育、公共卫生、福利和其他社会服务以及军事服务包括军火生产）；二是由国家出面与不同企业签订合同而组织的生产（军事装备、军需物资、基本建设和公路建设）（第15页）。国家从事的这两类生产活动的规模“取决于国家的预算重点和动员税收的能力”（第16页），成本（包括国家签约企业的利润）全部由纳税人负担，除了那些完全或部分按盈利原则组织的生产活动（如邮政服务）外。奥康纳认为，国家组织的生产活动，资本-劳动力比率和生产率相对较低（并且增长较慢），生产增长主要依靠增加就业，不过由于工会力量强大（但不及垄断部门），国家部门中劳动者工资收入并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