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访谈录
纪实就是纪实,就是实实在在的记录。
焦 波
摄影家,纪录片导演。曾任《人民日报》海外版摄影记者、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图片库艺术总监。曾获香港摄影展览摄影终身成就奖、中国摄影金像奖等奖项和荣誉。出版有摄影集《俺爹俺娘》,拍摄19集纪实电视连续剧《俺爹俺娘》、纪录电影《乡村里的中国》等。
我从父亲做木工、母亲推石磨的经历中学到了坚韧的习性、做人的道理和朴素的哲学,让我受益终生。
孙振军(以下简称“孙”):谈一谈你从事摄影的经历吧,这可能是读者很希望听到的。
焦波(以下简称“焦”):我是鲁中山区一个普通农民家的孩子,我父亲是木工,我从十二三岁时跟着父亲拉大锯,年年寒暑假都是干这活。但“拉锯,拉锯,你来我去”,就一个动作在重复,我就有些受不了。父亲说,木匠行里有句话叫“百日斧子千日锛,大锯只需一早晨”,拉大锯虽最容易学,但学木匠要拉3年大锯,这3年主要是让你磨磨性子,让你懂得一个道理:锯是一锯一锯地拉,路是一步一步地走。把性子磨踏实了,干事就不图虚。
我母亲推石磨磨煎饼糊。母亲只有一米五多高,三寸金莲的小脚,经常一个人把一大盆粮食磨完。我当时觉得特别奇怪,问:“娘,你在推磨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母亲平静地说:“俺也没想什么,反正就是抱着磨棍使劲往前走,走一步不就少一步嘛。”
母亲的推石磨和父亲说的拉大锯的道理非常相似。他们用这些看似简单但却十分深刻的道理教育我,让我在人生的路上走得稳当、踏实。这些道理对我的摄影道路影响甚远。简言之,我从父亲做木工、母亲推石磨的经历中学到了坚韧的习性、做人的道理和朴素的哲学,让我受益终生。
我中学是在淄博二中上的,高中没怎么上,回乡务农当了木匠。后来到师范培训了半年,之后到淄博师专进修了两年,毕业后考入淄博日报社做摄影记者。
下乡教学期间,我娶了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也“娶”到了一台高级照相机。
孙:你在上学、在农村生活,乃至被推荐到教师队伍里进修学习期间,谁对你做过摄影的启蒙?
焦:我在师范培训半年后,被分配到偏远的山区李家公社教学,学校10来个老师全是男的。之后从济南分来了7名师范生,全是女孩,我们称她们为“七朵金花”。这些女孩当中最漂亮的一个成了我现在的太太,叫夏立群。那时我跟她谈恋爱,除了她的漂亮吸引我以外,我还看中了她手中的高级照相机,蔡司的。后来知道她父母都是军人,这是她爸爸在战场上从日本人那儿缴获的。于是,我有了学摄影的这台相机。换言之,下乡教学期间,我娶了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也“娶”到了一台高级照相机。
那时胶卷要让回城的老师带到相距100多公里的城里冲洗、印相。一次,我和女友拿着相机拍照相互留影,我突然想到我父母还没有照过一张相,就带着女友到我家,给我父母拍了一张照片。那是1974年6月8日,现在父母最年轻的影像就是那张合影。
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现镜头里的父母在一天天变老,又看到别人到处拍老头、老太太,我就想我的父母无论长相还是个性也很有特点,我为什么非要去拍别人呢?
孙:接下来说说《俺爹俺娘》吧。从1974年6月8日你给父母拍第一张照片,到萌发出专题书《俺爹俺娘》的想法,来自于什么契机或者灵感?
焦:我从小就是一个心思很重的孩子,特别经受不了父母以后离去的这个现实,但是毕竟老人终究是要走的,所以我这个心就越来越重,没办法,就多给他们拍照片吧,用镜头留住爹娘。我珍视这些照片,1974年6月8日第一次给爹娘拍照片,我就在照片后面记下了这个日子。
另外,随着年龄增长,发现镜头里的父母在一天天变老,又看到别人到处拍老头、老太太,我就想我的父母无论长相还是个性也很有特点,我为什么非要去拍别人呢?于是我就不断回家去拍。
在市里工作时我每周都要回去帮父亲干农活,那时候我一边干农活一边拍照,我父亲就骂我说:“你是要饭的牵着个猴子—玩心不退。”给他拍的照片发表了,他觉得很高兴,管摄影叫作“捏影”,觉得“捏影”比照相更有艺术。
孙:就《俺爹俺娘》这本书来说,我个人的观点,它的技术性、艺术性、学术性是比较薄弱的,但是它有感情、亲情和真情,这也是这本书成功的方面,不知你是否同意这个说法?
焦:对,我同意。我特别同意你说的我的技术性、艺术性、学术性比较弱这几点,我在瞬间构图抓拍方面更弱。
我到北京工作后曾有一个时间段很苦恼,觉得怎么都赶不上一些大家。当时《大众摄影》一位编辑叫王大莉,她告诉我,你不能拿自己的弱项和别人的强项相比,这样永远比不上人家,你的强项是拍图片故事,发挥自己的强项就能成功。
我拍父母那么多年,从没想过这些片子可以获奖、参加展览,只不过最后觉得时机成熟了,想让父母生前能看到我给他们拍的照片挂到美术馆里,所以1998年我在中国美术馆做了“俺爹俺娘”摄影展,我父母去剪的彩,从此就出名了。
孙:如果说以近距离的身边人为拍摄对象的这一模式是成功的,那么别人能不能够复制这个模式?
焦:我觉得如果别人复制的话,也不是不可能,但必须要坚持。别人会拍得更好,技术会更棒,但是他的韧劲未必比我强。我想提醒的是不要炫耀技术,更重要的是需要了解父母,懂得父母,要抓拍感动你的瞬间。本来父母的形象在儿女心中都是伟大的,所以不能太刻意地去炫技,那样拍出的爹娘就不是你的爹娘了,就是艺术化的人物了。别人看了我的爹娘照片,都说他的父母就是这样,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是这样,他们很容易联想到自己家的老人。
照相机最基本的功能应该是记录,今天记录下来,明天就会成为历史。我们应该自己给自己掌舵,千万不要跟风,因为跟风永远都是重复别人的脚印,没有刺激感,吃嚼过的馍,没滋味。
孙:作为国内外很有声望的摄影家,站在你个人的角度,能不能谈谈当前我们摄影人存在哪些共性的问题?哪些路子是对的?
焦:我不排斥风光摄影,不排斥艺术摄影,包括广告摄影,他们都做得非常好,但从我的角度来说,一个是我做不来,再就是我不想去做这些,我喜欢更多地记录社会生活。(www.xing528.com)
我觉得照相机最基本的功能应该是记录,记录社会、记录家庭、记录社会的方方面面。只要是能把身边的东西记录下来,今天记录下来,明天就会成为历史。
但我反对一些摄影人每年春天去一个地方拍油菜花,秋天又去一个地方拍红叶。一条美丽的河,上百人都去拍河上的一条船,拍出来的照片都一个样。我见过很多朋友10年、20年几乎都这样,拍了几万张照片都是一个样,却拿不出几张像样的。我就想为什么大家不去拍风光中的人呢?每一个人、每一天都不一样啊!为什么大家就不去拍拍那条船上的船工生活呢?还是人的生活精彩啊!
孙:现在有些摄影家,包括一些摄影组织、摄影机构,把一些纪实摄影也搞得纪实沙龙化了,你对这种现象怎么看?
焦:我不喜欢这样,纪实摄影应该是一种心灵感知的东西,把社会真实发生的,尤其是那些重大事件记录下来才有意义。如果把它沙龙化,有点太赶时髦了。
纪实就是纪实,就是实实在在的记录。
我们自己应该给自己掌舵,千万不要跟风,因为跟风永远都是重复别人的脚印,没有刺激感,吃嚼过的馍,没滋味。你要学会自己尝试,认准一个东西后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坚持干下去。我在大学授课时经常向学生建议,从你报到那一天开始,用相机拍你的宿舍、宿舍里的人,4年后,到毕业时将有多大的变化啊!这样拍摄下来就会拍成一部大书。
纪录片是声音、画面综合手段的艺术,比摄影内容更丰富一些。我觉得活动的影像有时候比静止的照片更能够展示自己的想法,也是另一种传播形式。
孙:听说你现在在做纪录片,为什么转行了?
焦:拍摄《俺爹俺娘》时,拍着拍着,我有了拍纪录片的想法。纪录片是声音、画面综合手段的艺术,比摄影内容更丰富一些。我觉得活动的影像有时候比静止的照片更能够展示自己的想法,也是另一种传播形式,让老百姓看纪录片比看几张照片更容易接受。
20年前,我就想买台DV拍爹娘,当时白岩松在我家采访,我请教他时,他说:“焦波,你赶快拍,再不拍就没了。”这句话触动了我。回北京后我就买了台DV,坚持拍了七八年,所以我不但给爹娘留下了一万多张照片,还留下了他们六七百个小时的录像。于是成就了一个影展、几本书、一部纪录电影,还有一部纪实的电视连续剧,真正实现了当年“用镜头留住俺爹俺娘”的初衷。
还有就是我之前所说,我在摄影界的拍摄技术可能达不到别人的那种高度,但我可以根据现实生活构思一个故事,把故事拍得精彩,这是我的强项。人贵有自知之明,能准确认识自己适合干什么是不容易的。认识对了,就成功了一半。
2002年,我拍的第一部纪录片是《哑巴的正月》。2012年,我带领5名平均年龄不足21岁的学生在沂蒙山一个山村驻扎373天,拍了一部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获得国家电影最高奖华表奖等22个大奖。
后来又拍了《大众村》《淘宝村》《五世同堂》几部纪录电影,拍摄时间都在一年以上。最近刚结束在遵义一个山村的一年蹲守,拍摄记录脱贫攻坚的纪录电影《出山记》。
摄影与纪录片不同的是,图片摄影师专注抓取典型瞬间,纪录片摄影师时刻在想如何用流动的镜头讲好一段故事。我觉得,摄影人对拍照片和拍视频都要尝试一下,这两种思维可以合理分工与合作。
孙:你觉得从摄影转到拍纪录片,需要哪些方面的转变?
焦:我觉得要有以下几方面的转变:
第一,器材的转变。这个容易,几万最多10来万块钱就能买到比较好的摄像机。现在单反相机都能拍高清视频,佳能5D4能拍4k了。6年前,我们就用佳能5D2拍了一部长纪录片《北川敬老院》,效果很好。不过要考虑录音,因为声音是纪录片和视频同等重要的元素。
第二,创作思维的转变。摄影是展现瞬间,纪录片是讲故事。创作前和拍摄中的谋篇布局很重要,故事要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故事节奏讲究起承转合,和专题摄影的思维差不多。
第三,摄影功能的转变。图片摄影师专注抓取典型瞬间,纪录片摄影师时刻在想如何用流动的镜头讲好一段故事。
第四,创作时间态度的转变。摄影需要下时间功夫,但有时也有成功的偶然性,有的人偶尔碰上好时机拍一张照片就能吃一辈子。但纪录片没有这种偶然性,纪录片人更要耐得住性子,耐得住寂寞,一个作品,要拍1年、2年,甚至拍3年、5年。拍纪录电影《俺爹俺娘》我用了30年。
第五,惧怕畏难情绪要转变。有的朋友想做纪录片,但又怕做不好。我想说,纪录片也没什么高不可攀,我们摄影人有做好纪录片包括电影的基础。张艺谋从摄影师转入电影导演成功了。我也自夸一下,我退休后才从摄影师转入纪录片导演,也算小成功吧!朋友们,你们的条件比我强!
第六,两种思维的合理分工与合作。我觉得,摄影人对拍照片和拍视频都要尝试一下。十几年前,中国传媒大学朱羽君教授说我是中国摄影界第一个一手拿相机、一手拿DV的人。我觉得这种选择对了。理由是:碰上一个人物或者事件,适合拍照片时就拍照片,适合拍纪录片时就拍纪录片。当然也会有双丰收的情况,“搂草打兔子—摄影摄像两不误”。
1997年,爹娘在大街上闲坐,这是少有的一种状态。 焦波 摄
1997年10月,娘用爹做的纺车纺了一辈子线。 焦波 摄
1997年10月,爹娘锯葫芦。 焦波 摄
选自《撸起袖子加油干—“中国梦·劳动美”影像作品集》 谢子龙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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