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玲访谈录
用镜头讲好身边的故事,拍摄有温度的图片,留下有情感的影像。
沈玲
南部战区空军政治部原专职摄影干事,《解放军报》《空军报》原特约记者。参加过抗洪抢险、国庆大阅兵等重大事件的摄影报道,是中国第一位乘三代战机进行航拍的女军人。曾获中国摄影金像奖,连续两届获全国摄影艺术展览金奖、银奖。
从中,我们也再次掂量到了,在我们共和国里,“军人”二字的分量。
孙振军(以下简称“孙”):你参加过抗洪抢险、抗击非典、汶川和玉树抗震救灾、撤离我国在利比亚被困人员、马航失联客机搜寻等重大事件的摄影报道。这类重大报道,每一次都充满危险和挑战,你还记得第一次参加这样重大事件摄影报道时的情景吗?它为你今后从事军旅摄影奠定了怎样的心理素质?
沈玲(以下简称“沈”):我酷爱摄影,又是一名军人,拿起相机,就想冲在第一线。1998年抗洪抢险,在基层当教员的我天天关注着抗洪新闻,坐立不安。当听说我的老部队医疗队上前线时,就再也坐不住了。我马上请假,自费买了20多个彩卷,带上一台尼康FM2相机,从广州坐火车赶到长江大堤。
盛夏的湖北,骄阳似火,气温高达40℃。军人们脸都晒爆了皮,洗澡也是个难事,常常是一身臭汗,又被烈日晒干,留下圈圈汗斑。到了晚上,我和上百名男兵一起挤在地上的大通铺,伴着战士们的鼾声和汗臭味入睡。
短短23天,我拍摄了600多幅抗洪一线的图片,直到“弹尽粮绝”。我过去没有发过稿,根本不认识新闻媒体的人,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投稿。回到广州一下火车,我不甘心,总觉得要让我们抗洪一线的官兵露个脸,就给好几个报社投了稿。第二天,《人民日报》华南版和《羊城晚报》同时整版刊发了我的照片,《南方日报》也发了半个版。《人民日报》的编者按这样写道:“我们含着泪编辑这组镜头,因为在这些镜头细节里,我们读到了军人对祖国的丰厚情怀。从中,我们也再次掂量到了,在我们共和国里,‘军人’二字的分量。”
那些年,我对摄影超级“发烧”,不管是否名正言顺、不管条件设备多么简陋,我始终没有放弃我的最爱—摄影。当然,因为摄影,我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也经常遇到别人的冷眼。
孙:军事摄影师和普通摄影师相比,除了拍摄内容不同,其他还有哪里不同,比如说上战斗机航拍是否对体能要求很高?
沈:2001年,我调到广州军区空军政治部宣传处,成了一名专业的摄影记者,这使我真正有机会和战鹰亲密接触,也和飞行员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那些年,我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登上战鹰航拍。
2009年5月,接到通知可以乘苏—27航拍国庆阅兵梯队,我激动得无法入睡。上战斗机除了层层报批,难以批准,对体能要求也很高,要能抗载荷(飞行员载荷就是飞行员在飞机做动作时受到的加速度,即过载,以多少个G来表示,就是相当于受到多少个重力加速度—编者注),为此,我专程到北京空四所做了抗载荷试验。当然,除了加强体能训练,还要进行航理知识学习、模拟机训练、座舱实习以及掌握跳伞的基本技巧等。
超音速战机在高空每个G的载荷就是你身体的两倍重量。而战机在压坡度时,机翼下导弹显露姿态最好,正是拍摄的最佳时机,但瞬间3个多G的载荷近600斤似乎将我压扁,相机刹那间变成几十斤重,难以举起。
国庆阅兵航拍时,我拼命顶住载荷,用全力举起相机。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让我无比兴奋,感官上紧张刺激,抗荷服极速膨胀,我不顾一切地抢拍下那珍贵的瞬间,记录下战机巡航的历史画卷。
也许因为是女记者,每当采访时,我总想用相机去传递内心的情感,用镜头讲好身边的故事,拍摄有温度的图片,留下有情感的影像。
孙:你拍摄的军事题材照片获过很多大奖,有没有摄影师对此提出过质疑:之所以作品获奖,是因为你身份的特殊性,换作别人拍摄或许也能获奖。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沈:有过质疑。的确,我是有优势,但是,照片背后的付出又有谁知!如果没有这么多年机场上摸爬滚打的默默付出,没有我和飞行员长期的朝夕相处,是不可能拍出满意的作品的。
记得2009年,我第一次乘苏—27航拍国庆阅兵空中梯队,如果不是突然发现自己的头盔映在玻璃上的眩光,我几乎忘了自己是在战机上,忘了超载荷给身体带来的疲惫和酸痛。
可以说每幅航拍作品都深深地烙下了我的情感印记。作为一名空军的摄影记者,我和飞行员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如果说蓝天是巨大的舞台,那我们的飞行员就是技艺精湛的舞者,他们飞出高超的水平,我才能拍得好。
孙:你在摄影创作中如何不断学习、不断进步?对你影响最大的摄影师是哪一位?
沈: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著名的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他曾说:“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摄影必须在第一线,身临其境,才能拍出真实感人的照片。摄影记者就如同士兵在前线作战,一定要冲在第一线,什么样的危险都会经历,什么样的困难都要克服。
孙:你刚才谈到作品的情感印记,除了重大灾难采访和乘战斗机航拍,你在深入部队采访中,最难忘的一次经历是什么?
沈:回顾自己46年的军旅生涯,回想入行40多年的摄影之路,浮现在我眼前的,不是发表的作品,不是获得的各种奖杯,而是那些照片背后的感人故事,是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其实,平时我拍摄最多的还是身边熟悉的人和事。作为一名军事摄影记者,就是要说军人想说的话,拍官兵想看的图。也许因为是女记者,每当采访时,我总想用相机去传递内心的情感,用镜头讲好身边的故事,拍摄有温度的图片,留下有情感的影像。
2001年3月,我来到坐落在鄂西北深山里的空军某油库。当我听说库里有一对生长在“夫妻哨所”的双胞胎姐妹,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天,我刚刚翻过山,两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笑着、跳着奔了过来。(www.xing528.com)
爸爸妈妈给这对出生在哨所里的孪生姐妹起了一个军味很浓的名字:军军、营营。也许是因为我和妹妹也是一对生长在军营里的双胞胎,因此我对这对孪生小姐妹产生了一份特殊的情感。但我万万没想到,当这篇摄影专题刊登在军地多家媒体后不久,却传来噩耗:姐姐军军失足摔下山崖,永远躺在了大山的怀里再也没有醒来……
时隔一年,我再次来到大山的哨所里。一种感情的驱动,使我想再去看看军军。为了不让营营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我没把去看军军的事告诉她。但小营营仿佛是感觉出了什么,在我出发前,她突然跑到墙角采摘了一束小黄花放到我的手中。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这对孪生姐妹的心竟是如此的相通!这种心有灵犀的特殊感觉让同是双胞胎的我为之感叹。
孙:在你的采访中,哪一次报道最让你刻骨铭心?
沈:关于余旭烈士的采访报道,是最让我揪心、心痛的。
我和余旭相识于2009年8月,那时,她是参加国庆60周年阅兵集训的16名女飞行员之一。我被抽调拍摄编辑《谁持彩虹当空舞—中国首批歼击机女飞行员参加新中国60周年国庆阅兵全记录》的画册,我和她共同度过了一个多月的难忘日子,我们的缘分也从这里开始。
初识时的她,20出头,腼腆青涩。2014年,余旭已是中国首位驾驶歼—10的女飞行员。在珠海航展上,我见到了不一样的她。看到炫舞蓝天的余旭,我知道,每一个盘旋横滚、每一次俯冲跃升,都是在挑战身体的极限、挑战意志的极限!她叱咤蓝天,自然是镜头的焦点,留下了令人难忘的精彩!
我镜头里余旭的最后一张照片是2016年11月6日,刚刚走下飞机的她与战友们手持国旗绕场一周向观众致意,无数崇拜者欢呼呐喊,她却是那么从容淡定。
2016年11月12日下午,我突然收到空军发言人申进科的微信:“把你手里有关余旭同志的照片尽快找出来,发给我。”我心头一紧,“余旭同志”,好沉重的称谓,一下子把我打懵了!
作为一名空军老兵,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不敢也不愿相信,只能忐忑不安,暗暗祈祷,以最快的速度向空军外宣办发过去17张余旭的照片。
晚上接到朋友电话,证实了我的疑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如泉涌。我真不敢相信,这个在我的镜头里总是那么漂亮的女飞行员—余旭,怎么就这样走了呢!那天晚上,一宿没合眼的我,情不自禁地在微信上述说起余旭的故事。
没想到,这篇在微信朋友圈发的悼念图文,点击量、阅读量竟达到552万多次,当天就被中国军网转发,随后央广网、央视网和凤凰网等主要媒体,新浪、腾讯、网易各大网站纷纷转载,央视一套新闻还为此专访了我。
11月15日,我赶到余旭所在部队,见到了余旭的母亲,我们不禁抱头痛哭。11月17日上午追悼会上,我含着热泪用镜头默默记录下战友送别的感人场景。
晚上,我又随余旭的父母来到八一飞行表演队的宿舍楼,这是她每天学习、生活、工作的地方。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嗓子也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眼泪不停地流。11月18日上午,余旭在亲人、战友的陪伴下离开生前所在部队,终于回到了她深爱的家乡。
四川崇州万人空巷,公祭3天,36万群众从全国各地赶来,菊花铺满祭奠大道。沿路百姓手举着我拍的余旭的照片,相送的群众扶老携幼排成一道人墙,无不令人感动。11月20日的安葬仪式上,余旭的妈妈悲痛欲绝地紧紧抱着独生女儿的骨灰盒,久久不愿松手……
直到今天,那种肝肠寸断的感觉,始终让我难以忘怀。
人的修养、素质不一样,观察社会、观察事物的角度也就会不一样,摄影作品其实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表现。
孙:很多摄影师,尤其是刚开始接触摄影的人,对摄影器材盲目崇拜,认为要想拍出好的作品,首先必须有好的器材。以你多年的摄影经验来看,这两者是否有必然关系?
沈:和器材有关系,但没有必然的关系。最重要的是镜头后面你的头脑、你的思想、你想要表现什么。你的视角离不开你的文化素养和阅历沉淀,以及你的热爱程度。人的修养、素质不一样,观察社会、观察事物的角度也就会不一样,摄影作品其实是一个人综合素质的表现。
孙:你从事摄影40多年,认为哪个时期的摄影作品是你最满意的?哪一次的拍摄是最难忘的?
沈:应该是退休前10年吧。摄影是要沉淀、积累的。当兵时间长了,心智成熟了,技术也娴熟了,拍摄的时候更有感觉了。应该说这段时期可以做到轻车熟路,拍得比较满意。其中,我几次乘苏—27、苏—30、歼—10战机航拍是最难忘的。因为我很清楚,航拍的机会千载难逢,空中的瞬间更是稍纵即逝,如果我没有把握住这些机会,一定会遗憾终生。
蓝天的女儿回来了 沈玲 摄
2005年,—女飞行员战胜癌症重返蓝天后回来,一把抱过前来迎接的女儿,热泪盈眶。
兵啊,兵! 沈玲 摄
1998年7月,空降兵战士在98抗洪大堤上。
选自《天启》 金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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