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宝琇访谈录
石宝琇
1950年出生于西安。陕西资深摄影家。现为陕西省人文地理摄影协会会长,兼任西安美术学院和陕西理工大学客座教授。曾参与编辑、采访、撰写的大型画册有《见证改革开放30年》《中国民间体育》《茶马古道》《与马可·波罗同行》《罗布泊》《中国的世界遗产》等,先后出版《时代影像·石宝琇》《乡村故事》《唐蕃古道》《三国古今游》《图说36年》《追溯无定河》等摄影画册和图文书。
人文地理摄影,就是将一个一个地域的文化传承内容具象化、系统化的表现形式。
孙振军(以下简称“孙”):石老师现在有很多荣誉与头衔,但近几年业内多称你为“陕西省人文地理摄影协会会长”。请问,什么是人文地理摄影?
石宝琇(以下简称“石”):人文地理的核心是“人地关系”,就是人类和所生存的土地之间的关系。比如说农民和他的田地的关系、一个民族和他们所处的自然地域的关系。人地关系,包括人的所有行为和自然地理的关系,这是一个关系群。
人文地理摄影,就是用摄影的形式来表现这样一个一个的关系。比如说,陕北民歌的产生和陕北的山川地貌是不是有关系?你听听阿宝或者王二丫的歌,这些歌曲的旋律,会让你想象到自己站在黄土高原上向四下里张望;蒙古族的长调,在旋律上的缓和起伏,和蒙古高原的地势也很吻合;青藏高原所有藏族民歌的高亢、激昂,大放大收、大起大落,和整个青藏高原雪山峻岭的存在有没有关系?
当然,音乐的旋律,是不可视的、抽象的,闭着眼照样可以感受;而摄影的图像,则是一目了然的,必须睁着眼才能欣赏。我们人在土地上生存,每一方土地,都有其优秀的文化传承。这些传承的外在表现,就是人文地理摄影应该表达的东西。比如,河南灵宝的“骂社火”,没有看到作品之前,你永远无法想象有多精彩。只有具象化,你才可能知晓。灵宝,处在晋、陕、豫三省交汇处,地域文化极具特色,所以“骂社火”的产生和传承,体现了人和地域的关系,当然还有人和生态、环境的关系,这也是人文地理所关注的。
人文地理摄影,就是将一个个地域的文化传承内容具象化、系统化的表现形式。总之,人文条件与自然条件在空间上的相互关系,即“人地关系”,就是人文地理摄影运行的核心。
而具体到人文地理摄影上,它的视点是对人的现实生活的平视和亲切观照,摄影者的心智所感应的是人的正常生存状态,以及自然的所有真实表现。所以,摄影者必须保持冷峻、平实的态度,因为这里拒绝悲悯、同情的俯视和亵玩、粉饰的工艺。
身边的、他乡的题材,都可以拍摄。中外文化、风景的比照,会促使你的心理和视觉发生微妙的嬗变。
孙:关于纪实摄影的地域取向,当前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拍本土的,拍自己最熟悉的题材;一种说拍从没见过、远离故乡的,即越远越好。你怎么看?
石:首先我要翻一翻自己的存折和钱包。如果钱不够,我一定选择拍本土的,不会去埃塞俄比亚或者古巴拍照,因为我的经济能力达不到。第二,因为身份。比如即使我具有外出条件,但因其他客观条件无法出去时,那也无奈,只能拍本土。
当然,如果能出去,一定要出去看看、拍拍。因为只有出去,才会有中国和西方、中国和世界的比较。其实,出去,也是为了更好地拍我们的本土。因为中外文化、风景的比照,会促使你的心理和视觉发生微妙的嬗变,而且这种嬗变是有利的、必需的。
清朝末期,就有西方人拿着照相机,跑到中国各地拍这拍那了。而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照相是何物,见了,就马上撕心裂肺地惊呼:“妖术!”今天,我们为什么不出去?
也有些人说,中国人拍中国才是正途,中国人拍外国是一种副业。我不认同。该去的,一定要去,去见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马克·吕布不是多次来中国,把中国几乎拍了个底朝天吗?当然,我们的根本点还是在中国,在家乡。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把家乡的事物拍到最好、最彻底,因为,我们占据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还有对自己故土的厚爱。
其实,在世界的各个民族和区域,会有一些共同的文化传统模式存在。虽然在地理上可能相隔千万里,在语言上“风马牛不相及”,但在某些行为上的共性是不可避免的。当然,我们到外国,主要不是为了感受共性,而是为了新鲜感。但若以人文地理的视点出发,就要共性、个性一网打尽。若从这一点发端,就要以世界为范围,展开你的摄影活动了。对于这样的摄影者,还会有本土和他乡的概念吗?我想,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服务的摄影师们,应该属于此列。
孙:请简单阐述一下纪实摄影中真实性和艺术性的关系。
石:摄影作品是付诸视觉的,是让人观看的,所以首先要夺目。要做到夺目,就要强调影像的构成和关系、秩序鲜明。纪实摄影也一样,如果离开夺目,就没人看了。纪实摄影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拍摄信息量丰富、具有视觉感染力的画面,这种捕捉生活现场瞬间的功夫,可能要比沙龙摄影的刻意经营难一些。
纪实摄影的美学,是一门独立的学问。第一,纪实摄影绝对不是一般记录,里面有比较深的学问;第二,纪实摄影对人的视觉绝对是有感染力的;第三,纪实摄影是以真实的影像感动人的。(www.xing528.com)
纪实摄影本属社会科学范畴,是有强烈实验性的人文行为。如果话再说扎实一些,就是:如果没有科学态度,没有历史意识,不认真理,再缺点儿胆识,那你就永远与纪实摄影无缘!
再则,追求真实人性的表现,应该是从事纪实摄影者固守的心灵底线。但对于相当一部分摄影人来说,经常会出现对鲜活人性现象感应缺失的情况。这种异常现象有点儿像“色盲”,虽然可视,但不能完全感知。纪实摄影的重要特质之一,就是准确而敏锐地感知人性的真实。对于每个人而言,这种感知程度的差异相当大,有的人极其敏感而丰富,有的人竟然会毫无知觉。
至于你属于哪一派系,哪一位大师的传承人,不要在意,也不要去作秀。关键,还是要像老农民过日子一样,自自然然地活自己吧。
孙:摄影家到了一定层面,是否应该像人到了一定年龄那样,需要寻根问祖,弄清自己传承的流派?
石:这和人生是一样的。人在年轻时很容易狂妄。记得我上初中时,因为读过几首唐诗,看了几篇古文,法国的、俄国的小说也看了几本,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是幼稚、无知的狂妄表现。
人到了丰足、充实、成熟的时候,就会平淡下来,变得非常低调。因为低调,因为思考的深刻,就会想很多重大的题材。另外,经历够了,手艺到了,磨炼到一定水平的时候,自然会仔细去探究人生的题材,而且还做得很好。至于你属于哪一派系,哪一位大师的传承人,不要在意,也不要去作秀。关键,还是要像老农民过日子一样,自自然然地活自己吧。
读书,要多读点摄影名家的作品。如果要读文字类的书,就要读一些非摄影类的书,比如历史类、地理类、文学类、美学类的书等。
孙:能不能给摄影爱好者一些建议,应该读哪些与摄影有关的书籍?
石:我觉得少读一些大部头的摄影技术书。因为你买照相机都有说明书,看看这些说明书,技术熟悉了、会用了,就行。
但是摄影名作,大家一定要多看。如果一开始就坚持看世界级的佳作,那你有可能借鉴到最精粹的摄影精神。因为你的眼界、起点和品位,在这些佳作的熏陶中不知不觉被拔高了。如果你只能看到乡里或县里的作品,对不起,我觉得你进步的路会很漫长。跟老师学习,也是同理。当然,也不要自满,因为你的摄影成就是靠自己的勤奋刻苦来“涅槃”的,是靠一个一个的摄影题材来积累的。基本功到了,只是你自由摄影开端的本钱而已。
如果要读文字类的书,就要读一些非摄影类的书,比如历史类、地理类、文学类、美学类的书等。例如房龙的《人类的家园》《宽容》,虽然这些写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但我们读书,读历史是重要的方面,其实也是读作者的写作手法和切入世界、切入生活的角度。读书是解决思想觉悟和见识问题的。
我的摄影是从一路“造假”中走过来的,最后悔的是在秦岭拍过两三年风光。
孙:你是业界公认的摄影家。在摄影方面,你走过最曲折的路是什么?
石:可不敢说公认,也不是啥摄影家。至今我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喜欢照相的“发烧友”。我的摄影是从一路“造假”中走过来的。我二十三四岁时,在陕西宝鸡铁路工人俱乐部当宣传干事。当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后期,每到车间、工区、小站,我先让大家列队,再写个标语半空拉起来,让大家左手拿张报右手挥舞着,嘴里说点儿什么都行……这样的摄影,其实就是“造假”。
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给公家干活的摄影师,大都是用心“造假”,而且自己毫无察觉,更不内疚。但现在就需要重新审视和反思了。
孙:在摄影之路上,有没有让你感到后悔的事情?
石:改革开放以后,摄影才逐渐可以拍艺术方面的题材,像花鸟鱼虫和山水等。我就花费了两三年时间,到秦岭铁路线上去拍风光。这也是我非常后悔之举。你想想,如果只拍秦岭的地貌,你拍一辈子,也拍不出啥好照片,因为秦岭没有黄山的气势,也没有张家界的奇峻和桂林的秀美。但如果我当时把拍摄重点放在秦岭山区的社会形态和人民,以及铁路生活上,就会有比较珍贵的人文照片留下来。我在年轻时耽误了很多时间。
西安经九路早市,2012年8月。 石宝琇 摄
海南三亚湾,2012年5月。 石宝琇 摄
逐翅 边缘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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