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经典作品

我要请孩子们原谅将这本书献给一个大人。我要求原谅是认真的：这个大人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我另外需要原谅的是：这个大人什么都懂，甚至懂得儿童作品。我要提出第三个需要原谅的地方：这个大人住在法国，他在那里饥寒交迫。他非常需要安慰。如果所有这些要求你们原谅的地方都不作数的话，那么，我很愿意将这本书献给这个大人当年身为孩子的他。所有的大人首先是孩子（不过，他们当中只有少数人记得这一点）。因此，我将题词改为：

献给小男孩时代的莱昂·维尔特

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在一本描写原始森林、题名为《真实的故事》的书中，看到一幅美妙绝伦的画。画的是一条蟒蛇吞吃一头巨兽。这就是画的复制品。

这本书写着：“蟒蛇是整个儿吞吃猎获物，而不咀嚼的。随后，蟒蛇不再动弹，要睡上半年去消化。”

于是，我对丛林的弱肉强食思索良久，我用一支彩色铅笔成功地画出我的第一张画。这是我的一号画。它是这样的：

我把我的杰作拿给大人看，我问他们，我的画是不是使他们害怕。

他们回答我：“为什么一顶帽子会让人害怕呢？”

我画的不是一顶帽子。画的是一条蟒蛇正在消化一头大象。于是我把蟒蛇的腹腔内部画出来，让大人能够明白。大人总是需要解释。我的二号画是这样的：

大人劝我把封闭的或者剖开的蟒蛇图放在一边，还不如去关心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这样，我在六岁的时候就放弃了当画家的美好生涯。我的一号画和二号画的失败使我泄气了。大人单靠自己是从来什么也弄不懂的，对孩子来说，老是给他们做解释真烦死人了……

因此我不得不选择另一种职业，我学会了驾驶飞机。我差不多都飞到过世界各地。不错，地理帮了我的大忙。我一眼就能认出中国和亚利桑那。如果在黑夜里迷失航向，这可有用了。

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我跟多不胜数的人有过多不胜数的接触。我长期生活在大人中间。我就近观察过他们。这并没有改善我对他们的看法。

当我遇到一个在我看来算是头脑清醒的大人时，我把始终带在身上的一号画拿出来，在这个大人身上试试看。我想知道这个大人是不是当真有良好的理解力。但是大人回答我：“这是一顶帽子。”于是我不向他谈起蟒蛇、原始森林，也不谈起星星。我转到他能理解的范围内。我向他谈起桥牌、高尔夫球、政治和领带。大人对认识一个如此善解人意的人感到十分高兴……

我这样独个儿生活，没有能推心置腹地交谈的人，直至六年前在撒哈拉沙漠遇到了一次故障。我的发动机有样东西碎裂了。由于我身边既没有机械师，又没有同机的人，我准备尝试独自修好发动机，虽然这很困难。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生死问题。我的水只够喝一星期。

这样，第一天晚上，在远离人居有几千里的地方，我睡在沙子上。我比在大洋中遇难的人待在木筏上还要孤独。您可以想象，当黎明时分一个古怪的轻微声音叫醒我时，我是多么吃惊啊。这个声音说：

“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嗯！”

“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我一蹦而起，仿佛受到了雷击。我使劲擦眼睛。我定睛细看。我看到一个妙不可言的小人儿庄重地注视着我。这就是后来我给他画成的、最好的一幅肖像。当然啰，我的画远远不如原型可爱迷人。这不是我的错儿。我在六岁时本想当画家，却被大人弄得泄了气，我压根儿没有学会绘画，除了画身体封闭的蟒蛇和被剖开的蟒蛇。

因此，我惊讶得睁圆了眼睛，望着这从天而降的人儿。别忘了我待在远离人居有几千里的地方。可是我的小人儿似乎既没有迷路，也没有饿得要命，渴得要命，害怕得要命。从表面看来，他丝毫不像一个迷失在沙漠中的孩子，远离有人住的地方几千里路。我终于能够说话了，便对他说：

“可是……你在这儿干吗？”

他柔声细气地对我又说一遍，仿佛在说一件十分严肃的事儿：

“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当神秘不可测的事儿如雷贯耳的时候，那是不可抗拒的。不管我觉得在远离有人住几千里的地方，身处死亡险境，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是多么荒谬，我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钢笔。但这时我想起我专门研究过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我便对小人儿说（有点儿没好气地）我不会绘画。他回答我说：

“没关系。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由于我从来没有画过绵羊，我给他重新画了我只会画的、两幅画中的一幅。就是身体封闭的蟒蛇。我惊讶地听到小人儿对我说：

“不！不！我不要画一条蟒蛇吞吃了一只大象。蟒蛇多么吓人啊，一只大象占满了地方。我那里地方很小。我需要画一只绵羊。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吧。”

于是我画出来了。

他仔细地瞧了瞧，然后说：

“不！这一头已经病歪歪的。请你再画一只羊。”我又画了一只羊：

我的朋友可爱而宽容地露出微笑：

“你看得很清楚……这不是一只绵羊，这是一只山羊。它有角……”我又画了一只羊：

但是这幅画像前两幅画一样被拒绝了：

“这只羊太老了。我要一只还能活很久的羊。”

于是，我失去耐心，由于我急于开始拆卸发动机，我便乱画了一幅：

我说：

“这是一只箱子。你要的绵羊就在里面。”

我非常吃惊地看到我的小鉴定家喜上眉梢：

“这正是我想要的！你认为这只绵羊要吃很多草吗？”“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们那里的羊是小不点的……”

“草一准够了。我给你画的是一只小不点的绵羊。”

他俯身对着这幅画：

“这只羊不小……瞧！它睡着了……”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小王子。

我需要花很多时间才明白他是从哪儿来的。小王子向我提出许多问题，却似乎从来不听我提问题。东一句西一句说出的话逐渐给我透露了全部真相。因此，当他第一次看到我的飞机（我不会画我的飞机，对我来说，这是一幅太过复杂的画）的时候，他问我：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东西。它会飞。这是一架飞机。这是我的飞机。”

我自豪地告诉他，我会飞行。于是他大声说：

“怎么！你是从天而降的！”

“是的。”我谦虚地说。

“啊！真有趣！……”

小王子发出非常清脆的笑声，这笑声令我火冒三丈。我希望别人严肃地看待我的不幸。接着他又说：

“那么，你也是从天而降的！你是哪个星球的？”

我立马从他神秘的出现中看到一缕显现真相的亮光，突然问道：

“难道你来自另一个星球吗？”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他一面望着我的飞机，一面轻轻地摇摇头：

“不错，你坐在上面，不可能来自遥远的地方……”

他陷入久久的沉思中。然后，他从口袋里取出我画的绵羊，注视着他珍爱的图画。

您可以想象，来自“别的星球”这种欲言又止的话会使我多么惊诧。因此我竭力了解得更清楚些：

“我的小家伙。你来自哪儿？你的家在什么地方？你想把我画的绵羊带到哪儿去？”

他沉吟一下，然后回答我：

“幸好，有了你给我的箱子，夜里可以给它用做屋子。”

“当然啰。要是你乖乖的，我会给你一根绳子，用来白天拴住它。还有一根木桩。”

这个建议看来冒犯了小王子：

“拴住它？多么可笑的想法！”

“要是你不拴住它，它会到处乱跑，会跑丢呢。”

我的朋友又发出哈哈大笑：

“你想它会跑到哪儿去？”

“不管哪儿。笔直往前……”

这时小王子庄重地说：

“没关系，我们那里地方小得很！”

也许他有点儿悲哀，又说：

“笔直往前，走不了很远呀……”

这样，我知道了第二件很重要的事：就是他的星球几乎不比一幢房子更大！

这并不能令我大为惊奇。我知道，除了一些大星球，像有名字的地球、木星、火星、金星，还有成百上千的其他星球，有时小到用天文望远镜也很难看得清。当一个天文学家发现了其中一个的时候，他就以数字来给它命名。比如，他命名为“325号小行星”。

我有正儿八经的理由相信，小王子来自的星球是B612号小行星。这个小行星仅仅在1909年被一个土耳其天文学家观测到一次。

当时，他在一次天文学国际代表大会上对他的发现作了详尽的论证。可是，由于他的服装，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大人嘛，都是这样的。

幸好，为了B612号小行星获得声誉起见，土耳其的独裁者强制他的臣民以欧洲人的方式穿着，否则判处死刑。这个天文学家在1920年穿着笔挺，重新作了一次论证。这一回，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

如果我给您叙述这些有关B612号小行星的琐事，如果我把它的编号告诉您，这是因为大人的缘故。大人喜欢数字。当您对他们谈起一个新朋友时，他们绝对不问您主要的东西。他们绝对不对您说：“他的嗓音是怎么样的？他喜欢什么游戏？他搜集蝴蝶吗？”他们问您：“他多大岁数？他有几个兄弟？他有多重？他的父亲挣多少钱？”仅仅这样，他们就以为了解他了。如果您对大人说：“我看到了一幢粉红色的漂亮房子，窗沿放着天竺葵，屋顶上有鸽子……”他们无法想象这幢房子是什么样子。必须对他们说：“我看到了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于是他们会叫起来：“真漂亮啊！”

因此，如果您对他们说：“小王子存在的证据是，他可爱极了，他笑口常开，他想要一只绵羊。有人想要一只绵羊，就证明他存在。”他们会耸耸肩，把您看作太过孩子气了！但是，如果您告诉他们：“他来自的星球是B612号小行星，”于是他们会确信无疑，他们提的问题会让您心安理得。他们就是这样的。用不着埋怨他们。孩子应该对大人宽容嘛。

不过，当然啰，我们是理解生活的，我们对数字才嗤之以鼻呢！我宁愿以童话的方式开始叙述这篇故事。我宁愿说：

“从前，有一个小王子，他住在一个比他稍大一点儿的星球上，他需要一个朋友……”对于那些理解生活的人来说，这样叙述看来要真实得多。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以轻率的态度阅读我的书。叙述这些回忆时，我感到多么伤心啊。我的朋友带着他的绵羊一去不复返已经六年了。倘若我在这儿力图描绘他，那是为了不致忘记他。忘记一个朋友是很悲哀的事。不是所有人都有朋友的。而且我也可能成为那些大人那样，只对数字感兴趣。正因此，我买了一盒颜料和几支铅笔。一个人只在六岁的时候画过一条身体封闭的蟒蛇和一条身体剖开的蟒蛇，就再也没有画过什么，到了我这个年龄，又开始绘画，这可是难事啊！自然啰，我会千方百计尽量活灵活现地画肖像。但我没有十分的把握画成功。这一幅画过得去，而另一幅画一点儿不像。我对身材也有一点搞错了。这儿，小王子太大了，那儿，他太小了。我对他的服装颜色也犹豫不定。于是我这样那样，好歹摸索着。临了，我会搞错一些更重要的细节。这个，应该原谅我。我的朋友从来没有解释什么。兴许他以为我酷似他。我呢，不幸的是，我不会透过箱子的表面去看里面的绵羊。我也许有点像大人。我该是变老了。

每天，我对他的星球、启程、游历都了解到一点东西。这是慢慢地、随着思索而来的。正是这样，第三天，我得知了猴面包树的惨剧。

这一回仍然由于绵羊的缘故，因为小王子好似切实地疑惑起来，冷不丁地问我：

“绵羊吃小灌木，这可是真的吗？”

“是的，不假。”

“啊！我很高兴。”

我不明白为什么绵羊吃小灌木是那么重要。但小王子又说：

“因此，它们也吃猴面包树啰？”

我对小王子说，猴面包树不是小灌木，而是像教堂那样高大的树，即使他把一群大象带回去，这群大象也达不到仅仅一棵猴面包树的顶部。

一群大象的想法使小王子笑了起来：

“那就该把大象一只只摞起来……”

但是他明智地指出：

“猴面包树在长大之前，开始也是小树。”

“不错！不过，为什么你希望绵羊吃小猴面包树呢？”

他回答我：“是呀！当然！”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而我必须挖空心思才能独自理解这个问题。

确实，在小王子的星球上，就像在一切星球上，有良莠两种草。因此，有好草的好种子和莠草的坏种子。但是，种子埋在土里看不见，沉睡在泥土的深处，直到其中的一颗种子忽发奇想，要苏醒过来。于是它伸伸懒腰，先怯生生地朝着阳光萌发出一株可爱柔弱的小嫩芽。如果是红皮白萝卜或者是蔷薇的嫩芽，人们就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但是，如果是一棵有害的植物，一旦能够识别出来，就必须马上把它拔掉。然而，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一些可怕的种子……这是猴面包树的种子。这个星球的泥土受到它们的侵害。要是猴面包树在土里长得太久了，就再也拔不出来了。整个星球被分布得满满当当。树根要扎穿星球。如果星球太小，而猴面包树又太多，就要把星球爆裂开来。

“这是一个节制自己的问题，”小王子后来对我说，“早上打扮好以后，就应该细心地打扮星球了。猴面包树很小的时候，跟蔷薇非常相像；一旦能够将猴面包树和蔷薇区分开来，就必须强制自己一一拔掉猴面包树。这是一项非常令人讨厌，却是容易得很的工作。”

有一天，他建议我尽力画成一幅出色的画，以便让这幅画进入我家乡孩子的头脑里。“如果他们有朝一日去旅行，”他对我说，“这会对他们有用。推迟自己的工作，有时候并非不利。不过，如果涉及猴面包树，这始终是一个灾难。我熟悉一个懒人居住的星球。他忽略了三棵灌木……”

我在小王子的指点下，画出这个星球。我不太喜欢摆出道德家的腔调。但是，猴面包树的危险鲜为人知，迷失在一个小行星中的人所经历的危险是这样大，以致我偶一为之，破例表示要谨慎。我说：“孩子们！要小心猴面包树！”这是为了提醒我的朋友们，他们长期像我一样，一无所知地与危险擦身而过，于是我用心画这幅画。我提出的告诫与我作出的努力是相称的。您也许会问：“为什么在这本书里其他画都比不上这幅猴面包树的画更有气派？”回答很简单：我作过尝试画得更有气派，可是我做不到。当我画猴面包树的时候，我受到迫切感的激励。

啊，小王子，我逐渐懂得了你忧心忡忡的生活。长久以来，你只有日落的温馨时分才能消闲。第四天早上，当你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知道了这个新情况：

“我非常喜欢落日。咱们去看落日吧……”

“可是要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落日西沉。”

你先是面露惊诧之色，然后你笑自己了。你对我说：

“我总是以为在我那里！”

确实，美国中午的时候，众所周知，在法国却是夕阳西下了。只要在一分钟之内赶到法国便能看落日。不幸的是，法国远隔万里。而在你的小星球上，只消将你的椅子移开几步。每当你想看夕阳时，就能看得到。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太阳沉落！”

稍后，你添上说：

“你知道……一个人愁肠百结的时候，爱看落日……”

“看了四十四次那天，你愁肠百结吗？”

小王子没有应声。

第五天，始终是由于绵羊，小王子向我袒露了他的生活奥秘。他突如其来、开门见山地问我，有如一个问题经过长期沉思默想结出的果实：

“如果绵羊吃小灌木，它也吃花朵吗？”

“绵羊遇到什么都吃。”

“甚至有刺的花？”

“是的，甚至有刺的花。”

“那么，刺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当时我正忙于设法把发动机上一颗拧得很紧的螺栓松开。我心烦意乱，因为我开始觉得故障相当严重，饮用水耗尽使我担心灾难临头。

“刺有什么用呢？”

小王子一旦提出一个问题，便决不会放弃。我被螺栓搞得满肚子火，随口回答：

“刺毫无用处，这纯粹是出自花的虚张声势！”

“哦！”

可是他沉吟一下，带着一种埋怨对我脱口而出：

“我不信你的话！花儿弱不禁风。它们是纯真的。它们尽可能保证自身安全。它们带刺以为自己很厉害……”

我不作回答。当下我想：“如果这颗螺栓还拧不动，我就一锤把它敲下来。”小王子又打乱我的思索：

“你呀，你以为花……”

“不！不！我什么也不以为！我是随口回答。我呀，我专心在做严肃的事！”

他诧异地望着我。

“严肃的事！”

他看到我手里拿着锤子，手指沾满黑乎乎的油污，俯身对着他觉得很难看的一样东西。

“你说话像大人！”

这句话使我有点羞愧。但他毫不留情地又说：

“你把一切搅浑了……你把一切弄乱了！”

他当真气得要命。他在风中晃动着满头金发：

“我熟悉一个星球，那里有一位脸色绯红的先生。他从来没有闻过一朵花。他从来没有看过一颗星星。他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除了做加法，他没有做过别的事。整个白天，他像你一样一再说：‘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我是一个严肃的人！’这使他自我膨胀，傲气十足。但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蘑菇！”

“一只什么？”

“一只蘑菇！”

小王子眼下气得脸色刷白。

“花儿长出刺来已经有千百万年。绵羊仍然吃花已经有千百万年。要试图理解为什么花儿费那么多事，要长出根本没用的刺来，难道不严肃吗？绵羊和花朵开战，这不重要吗？一个肥胖的、脸色绯红的先生做加法，难道会更严肃、更重要吗？我呀，如果我知道世上有一朵独一无二的花，除了在我的星球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头小绵羊一天早上，就像这样，可以一口消灭它，却没有想到它所做的事，这样的事难道也不重要？！”

他的脸涨得通红，然后继续说：

“如果有个人喜欢这样一朵花，它只存在于千百万颗繁星中堪称典范的一颗星星上面，当他注视这些星星时，他足以感到幸福。他心想：‘我的花在某个地方……’可是，如果绵羊吃掉花儿，对它来说，就像所有的星星突然之间熄灭了！难道这也不重要？！”

他说不下去了。骤然间他号啕大哭起来。夜幕降临了。我放下了工具。我不在乎我的锤子、螺栓、口渴和死亡。在一颗星星，一个星球，我的星球，也就是地球上，有一个小王子需要安慰！我把他抱在怀里。我把他摇呀摇。我对他说：“你喜欢的花儿没有危险……我会给你的绵羊画上一只嘴套……我会给你的花儿画上一副盔甲……我……”我不太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感到自己很笨拙。我不知道怎么触及他的心灵，在哪里同他会合……眼泪之国是多么神秘啊！

我很快学会更好地理解这朵花。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总是有一些非常普通、只有一圈花瓣的鲜花，根本不占位置，不妨碍任何人。一天早上，她们出现在草丛中，到晚上便凋谢了。但是这朵花有一天萌芽了，种子不知道从哪里捎来的，小王子就近守护这株不同寻常的嫩枝。这可能是新种猴面包树。但是小灌木很快就停止生长，开始准备开出一朵花。小王子看到一个很大的花蕾形成了，感到会从中绽放出一朵奇异的花，可是花儿在它绿色的花室中没完没了地打扮着，希望自己美艳些示人。她细心选择色彩。她慢慢地穿衣，逐一调整它的花瓣。她不愿像丽春花那样全身皱巴巴地露面。她只愿意出现时光彩照人。唉！是的。她非常爱俏！她神秘的衣装能延续好多天。然后，一天早上，就在旭日升起时，她款款而出。

经过精心打扮的她，打着哈欠说：

“啊！我刚刚醒来……我请您原谅……我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小王子禁不住赞叹起来：

“您多么美丽啊！”

“可不是嘛，”花儿柔声细气地回答，“我和太阳一起出生……”

小王子捉摸出，她可不太谦虚，不过她是那样艳丽动人！

“我想是到吃早饭的时候了，”她随即又说，“您可有善心想到我吗……”

小王子不好意思，去找一只装满清水的喷水壶，给花儿侍候一番。

这样，她以这种有点敏感的虚荣心纠缠着小王子。例如有一天，谈到她的四根刺时，她对小王子说：

“就让老虎张牙舞爪地来吧！”

“我的星球上没有老虎，”小王子反驳了一句，“况且老虎不吃草。”

“我不是一棵草。”花儿柔声细气地说。

“对不起……”

“我根本不担心老虎，我可是怕风吹。您没有屏风吗？”

“怕风吹……对一棵植物来说，可不走运。”小王子注意到这一点。“这朵花真烦人……”

“晚上，您要把我放在玻璃罩里。您这里很冷。待在这里不舒服。我来的那个地方……”

她止住了话头。她来的时候是颗种子。她根本不可能了解别的世界。让人发现自己准备这样幼稚地扯谎，她感到羞耻，便咳嗽了两三声，想让小王子理解错：

“屏风呢？……”

“我这就去找，您已经对我说过了！”

这时，她硬逼出几声咳嗽，仍然要让小王子感到内疚。

这样，虽然小王子喜欢她是发自内心的，他还是很快对她产生怀疑。他认真对待微不足道的话，变得日子很不好过。

“我本该不听她说话，”一天他对我说，“绝对不该听花儿说话。应该观赏她们，闻闻她们的清香。我那朵花使我的星球芬芳扑鼻，可是我不会享受。老虎爪子的事本该令我同情，却使我这样恼火……”

他还对我推心置腹：

“当时我根本不会去理解！我本该根据行为而不是根据言语去判断她。她给了我芳香和启发。我决不应该逃之夭夭！我本该在她可怜的花招后面猜出她的温情。花儿是那样自相矛盾！但是我太年轻了，不懂得去爱她。”

我想小王子是利用一群野禽迁徙的机会跑出来的。在出发那天早上，他料理好他的星球。他仔细地通一通活动火山。他有两座活动火山。这对热一下早餐很方便。他还有一座死火山。但是，正像他所说的：“这是摸不准的！”因此，他同样通一通死火山。如果火山通得好，就会缓缓地和有规律地燃烧，而不会爆发。火山爆发就像壁炉的火一样。显然，在地球上，我们个子太小了，无法通我们的火山。因而火山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啊。

小王子带着一点儿忧虑，把最后几棵猴面包树的幼苗也拔掉了。这天早上，所有这些家常事使他感到极其亲切。当他最后一次给花儿浇水，准备把她隐藏在玻璃罩子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想哭泣。

“再见。”他对花儿说。

可是她不回答。

“再见。”他再说一遍。

花儿咳嗽一下。但这不是由于感冒。

“我真傻，”她终于对他说，“请你原谅。尽力得到幸福吧。”

他对她毫不责备感到惊讶。他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手里举着玻璃罩子。他不明白这种平静温柔。

“是的，我喜欢你，”花儿对他说，“由于我的过错，你对这个一无所知。这毫无关系。你也像我一样傻。尽力得到幸福吧……把这个玻璃罩子放在一边吧。我不再需要它了。”

“但是，刮风……”

“我不会因此而得重感冒……夜里的新鲜空气会令我舒适。我是一朵花。”

“但是，虫子和野兽……”

“如果我想认识蝴蝶，我就该忍受两三只青虫的爬行。看来这是如此的美妙。不然有谁会来拜访我呢？你呢，你远隔一方。至于野兽，我一点儿不怕。我有爪子。”

她天真地显示她的四根刺。然后她又说：

“别这么磨蹭了，这令人心烦。你已经决定要走。走吧。”

因为她不愿意他看到她哭泣。这是一朵如此倨傲的花……

他待在325号、326号、327号、328号、329号和330号小行星这个区域中。因此，他先从访问这些小行星开始，想找到一点事儿，长长见识。

第一颗小行星上住着一个国王。国王身穿紫红色和白鼬皮的衣服，坐在非常简单而又有气派的宝座上。

当他看见小王子时，叫了起来：“啊！来了一个臣民！”

小王子心想：“既然他从来没有见过我，他怎么会认得我呢？”

他不知道，对国王来说，世界是非常简单的。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

“你走近些，让我看仔细。”国王向他说，对自己终于成为某个人的国王而傲傲然。

小王子用眼睛扫视，寻找能坐的地方，可是这个星球被华丽的白鼬皮大衣占得满满腾腾。因此他依然站着，由于他很疲惫，他打了个哈欠。

“在国王面前打哈欠是违犯礼节的，”这个君主对他说，“我禁止你打哈欠。”

“我禁不住这样做，”小王子羞愧地说，“我长途旅行，没有睡觉。”

“那么，”国王对他说，“我命令你打哈欠。我有很多年没有看到人打哈欠了。对我来说，打哈欠新奇有趣。好吧！再打哈欠。这是命令。”

“这让我胆怯了……我打不出哈欠……”小王子涨红了脸说。

“哼！哼！”国王回答，“那么我……我命令你时而打哈欠，时而……”

他有点嘟哝着，显得很恼怒。

因为国王主要看重的是他的权威是否受到尊重。他不能容忍不服从。这是一个专制君主。不过，由于他心地和善，他下的命令都是有理智的。

“倘若我下命令，”他常常说，“倘若我对一个将军下令变成一只海鸟，倘若将军不服从，这不是将军的错儿。这会是我的错儿。”

“我可以坐下吗？”小王子胆怯地问道。

“我命令你坐下。”国王回答，他威严地把白鼬皮大氅的下摆拉回来。

但小王子很惊奇。这个星球只有弹丸之地。国王能够统治什么呢？

“陛下，”他对国王说，“请原谅我向您提一个问题……”

“我命令你向我提问。”国王匆匆地说。

“陛下……您统治什么？”

“统治一切。”国王简捷地回答。

“统治一切？”

国王以审慎的手势指点他的星球、别的星球和满天繁星。

“统治这一切吗？”

“统治这一切……”国王回答。

因为这不仅是一个专制君主，而且是全宇宙的君主。

“满天繁星都服从您吗？”

“当然啰，”国王对他说，“它们立马服从。我不能容忍不听从指挥。”

这样的权力令小王子赞叹不已。如果他掌握这样的权力，他就可以在同一天看到不止四十四个落日，而是七十二个，甚至一百个，甚至两百个落日，根本不必移动他的椅子！他想到被自己抛弃的小行星，不禁有点黯然神伤，他贸然地向国王提出一个请求：

“我想看落日……请您满足我……命令落日吧……”

“倘若我命令一个将军像蝴蝶那样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或者写一个悲剧，或者变成一只海鸟，倘若将军不执行接到的命令，过错在谁身上，在他还是在我身上呢？”

“应该是在您身上。”小王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正确。应该要求每个人做他能够做的事，”国王又说，“权威首先建立在理性之上。倘若你命令你的人民去投海，就会发生革命。我有权要求服从，因为我的命令是合理的。”

“那么我想看落日呢？”小王子提醒说，他一旦提出问题，从来不忘记。

“你想看落日，你会看到的。我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根据我的统治经验，我要等到条件成熟。”

“这会是什么时候？”小王子问道。

“嗯！嗯！”国王先要看看一厚本日历，然后回答他，“嗯！嗯！要到将近……将近……要到今天晚上将近七点四十分。你会看到我的命令得到一丝不苟的服从。”

小王子打哈欠。他遗憾错过了日落。随后他有点儿厌烦：

“我在这儿没什么事可干了，”他对国王说，“我要再动身了！”

“你别走，”国王回答，他因为有了一个臣民而傲然自得。“你别走，我任命你为大臣！”

“什么大臣？”

“司……司法大臣！”

“可是没有人要审判！”

“情况还没有弄清楚。我还没有周游过我的王国。我已经年迈，我没有地方放我的华丽马车，走路我累得慌。”

“噢！我已经看到了，”小王子说，他探身朝星球的另一边瞥了一眼。“那边也空无一人。”

“那么你自我审察好了，”国王回答他。“这是最困难的。自我审察要比审判别人困难得多。倘若你成功地审察自己，你就真正有自知之明。”

“我呀，”小王子说，“我能够在任何地方自我审察。我不需要住在这里。”

“嗯！嗯！”国王说，“我相信在我的星球上的某个地方有一只老耗子。夜里我听到它的声音。你可以审判这只老耗子。你不时地判处它死刑。这样，它的生命取决于你的审判。但是你每一次都赦免它，为的是节约老鼠。因为只有一只老鼠。”

“我呀，”小王子回答，“我不喜欢判处死刑，我认为我要走。”

“不要走。”国王说。

小王子已经做好准备，但又不想使老国王难过：

“如果陛下希望得到不折不扣的服从，陛下可以给我下一道合理的命令，比如，可以命令我在一分钟之内离开。我觉得条件是成熟的……”

国王一言不发，小王子先是犹豫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就拔腿走了……

“我任命你为我的大使。”国王匆匆地喊道。

国王摆出威风凛凛的神态。

“大人真奇特。”小王子在旅途中这样思忖。

第二个行星上住着一个爱虚荣的人：“哈！哈！来了一位仰慕者！”爱虚荣的人从老远看到小王子，便喊叫起来。

因为对于爱虚荣的人来说，别人都是他的仰慕者。

“你好，”小王子说，“你的帽子很古怪。”

“这是为了向人致意，”爱虚荣的人回答，“这是为了在别人向我欢呼的时候，用来致意。遗憾的是，从来没有人打这儿经过。”

“是吗？”小王子说，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请你用一只手拍击另一只手。”爱虚荣的人建议说。

小王子拍起手来。爱虚荣的人掀起他的帽子，谦逊地致意。

“这比拜访国王更有趣。”小王子心想。他又开始拍起手来。爱虚荣的人又掀起帽子致意。

这样运作了五分钟之久，小王子对单调的游戏感到厌倦了，他问：

“要让您的帽子掉下来，该怎么做呢？”

但爱虚荣的人听而不闻他的话。爱虚荣的人从来只听得见赞颂之词。

“你果真非常仰慕我吗？”他问小王子。

“‘仰慕’是什么意思？”

“‘仰慕’意味着承认我是星球上最俊美，衣服最华丽，最富有和最聪明的人。”

“可是，你的星球上只有你一个人啊！”

“你高抬贵手吧。请你仍然仰慕我！”

“我仰慕你，”小王子耸了耸肩说，“可是，是什么东西这样使你感兴趣呢？”

小王子走了。

“大人准定很古怪。”他在旅途中简简单单地这样想。

下一个行星上住着一个酒鬼。这次拜访时间很短，但却使小王子陷入深深的忧郁中：

“你在那儿干什么？”他问酒鬼，他看到这个酒鬼默默地坐在一堆空瓶子和一堆装满酒的瓶子面前。

“我在喝酒。”酒鬼愁容满面地回答。

“你为什么喝酒？”小王子问他。

“为了忘却。”酒鬼回答。

“为了忘却什么？”小王子问道，已经怜悯起他。

“为了忘却我羞愧难当。”酒鬼耷拉着脑袋照实说。

“羞愧什么？”小王子询问，想给他帮助。

“羞愧喝酒！”酒鬼说完以后，最终闭口不言了。

小王子困惑地走了。

“大人准定非常非常古怪。”他在旅途中寻思。

第四个行星是商人的星球。这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小王子到来的时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你好，”小王子对他说，“您的香烟熄灭了。”

“三加二等于五。五加七等于十二。十二加三等于十五。你好。十五加七等于二十二。二十二加六等于二十八。没有时间再点燃香烟。二十六加五等于三十一。喔唷！一共是五亿零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

“五亿什么呀？”

“嗯？你始终待在这儿？五亿零一百万……我再也不知道是什么了……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做事认真，我呀，我不会闲聊消遣！二加五等于七……”

“五亿零一百万什么？”小王子再问一遍，他一旦提出问题，有生以来决不会放弃。

商人抬起头来：

“自从我住这个星球上五十四年以来，我只被人打扰过三次，第一次是二十二年前，不知道从哪儿掉下来一只金龟子打扰了我。它发出可怕的声音，我在算加法时出了四次错。第二次是十一年前，风湿病发作。我缺少锻炼。我没有时间闲逛。我呀，我做事认真。第三次……就是这一次！我是说五亿零一百万……”

“五亿多什么？”

商人明白他没有希望太平了：

“五亿多这些小东西，有时在空中可以看到。”

“是苍蝇吗？”

“不，是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是蜜蜂吗？”

“不。是使懒汉陷入沉思遐想的金色小东西。我呀，我可是做事认真的！我没有时间沉思遐想。”

“啊！是星星吗？”

“不错。是星星。”

“你拿这五亿颗星星干什么？”

“五亿零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颗星星。我呀，我做事很认真，我是精确的。”

“你拿这些星星干什么？”

“我拿来干什么？”

“是的。”

“什么也不干。我拥有它们。”

“你拥有星星？”

“是的。”

“可是我已经看到一个国王……”

“国王们并不拥有。他们是在‘统治’。这是迥然不同的。”

“拥有星星对你有什么用？”

“我用来变得富有。”

“富有对你又有什么用？”

“用来买别的星星，如果有人找到星星的话。”

“这个人，”小王子寻思，“他有点像那个酒鬼一样思考。”

但他还提出问题：

“怎样才能拥有星星呢？”

“星星属于谁？”商人暴躁地反驳说。

“我不知道。不属于任何人。”

“那么，它们就属于我，因为是我第一个想到的。”

“这样行吗？”

“当然行。当你找到一颗不属于任何人的钻石时，它就是属于你的。当你找到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岛时，它就是属于你的。当你第一个有个想法时，你可以申请专利证：它就是你的。我呢，我拥有星星，因为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人想到要拥有它们。”

“这倒是真的，”小王子说，“你拿星星来干什么？”

“我管理星星。我算了又算，”商人说，“这很困难。但我是一个认真的人！”

小王子仍然不满足。

“我呢，如果我有一条围巾，我能把它围在脖子上带走。我呢，如果我有一朵花，我可以把花摘下来带走。但是我不能摘星星！”

“是不能，但是我可以把它们存在银行里。”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上我的星星的数目。然后我将这张纸锁在一个抽屉里。”

“完事大吉了？”

“这就够了。”

“有意思，”小王子想道，“蛮有诗意。不过，这不是实实在在的。”

对于实在的事，小王子与大人有截然不同的想法。

“我呢，”他又说，“我有一朵花，天天给它浇水。我拥有三座火山，每个星期通一通它们。因为我也通熄灭的火山。不知道它会不会再爆发。我拥有火山和花，对它们是有用的。但是你对星星没有用……”

商人张口结舌，找不到话回答，小王子走了。

“大人准定万分奇特。”小王子在旅途中作如是想。

第五颗小行星十分奇特。这是所有行星中最小的一颗。刚好容得下一盏路灯和一个点路灯的人。小王子无法解释，天空中一个没有房子和居民的小行星上，一盏路灯和一个点路灯的人有什么用场。他心里还是想：

“也许这个人是荒诞的，不过，他不像国王、爱虚荣的人、商人和酒鬼那么荒诞。至少，他的工作有意义。当他点燃路灯时，仿佛他增添了一颗星星，或者一朵花。当他熄灭了路灯时，就让花儿或者星星安睡。这是十分美妙的差事。既然美妙，便确实有用。”当小王子来到这个小行星时，他毕恭毕敬地向点灯人致意：“早上好。为什么你刚熄灭路灯？““这是命令，”点灯人说，“早上好。”“命令是什么？”

“就是熄灭路灯。晚上好。”

他又点燃路灯。

“为什么你又重新点燃路灯？”

“这是命令。”点灯人回答。

“我不明白。”小王子说。

“没有什么要弄明白的，”点灯人说，“命令就是命令。早上好。”

他熄灭了路灯。

然后他用一块红方格的手帕擦拭额角。

“我在这儿干的是一种可怕的职业。但这是合情合理的。我早上熄灯，晚上点灯。白天的其余时间我休息，晚上的其余时间我睡觉……”

“打那以来，命令改变了吗？”

“命令没有改变，”点灯人说，“悲剧就在这里！这颗行星一年比一年转得快，而命令没有改变！”

“怎么会这样？”小王子问。

“如今它每分钟转一圈，我没有一刻休息。我每分钟要点燃和熄灭一次路灯！”

“真逗！你这儿每天只有一分钟长。”

“一点儿不逗，”点灯人说，“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

“是的。三十分钟。三十天！晚上好。”

他又点燃路灯。

小王子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如此尽忠守职的点灯人。他想起以前也要移动椅子去寻找落日。他想帮助他的朋友。

“你知道……我了解一种方法，只要你愿意就能休息……”

“我想一直休息。”点灯人说。

因为一个人可以同时是尽忠守职的，又是懒惰的。

小王子接着说：

“你的行星这样小，你跨三步便绕一圈。你只要慢慢地走，就能一直待在太阳的照耀下。你想休息就往前走……白天将会像你所希望的那样长。”

“这解决不了我多大问题，”点灯人说，“生活中我所喜欢的是睡觉。”

“这就没有办法了。”小王子说。

“是没有办法，”点灯人说，“早上好。”

他熄灭了灯。

“这个人，”小王子继续往前旅行时想道，“这个人会被其他人，被国王、爱虚荣的人、酒鬼、商人瞧不起。但这是唯一我觉得不可笑的人。也许因为他关注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事。”

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想：

“只有这个人能够成为我的朋友。可是他的行星实在太小。没有容纳两个人的地方……”

小王子不敢承认的是，他留恋这个令人赞美的行星，尤其因为二十四小时内有一千四百四十次落日！

第六个小行星要大十倍。上面住着一位老先生，他在写一些大部头的书。

“啊！来了一位探险家！”他看到小王子时大声说。

小王子坐在桌上，喘了喘气。他已经旅行过那么多地方。

“你打哪儿来？”老先生问他。

“这本厚厚的书是什么书？”小王子问，“您在这儿干吗？”(www.xing528.com)

“我是地理学家。”老先生说。

“什么是地理学家？”

“就是懂得大海、河流、城市、大山和沙漠在哪儿的学者。”

“很有意思，”小王子说，“这才是一门真正的职业！”他向周围瞥了一眼这个地理学家的星球。他还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星球。

“您的星球非常美丽。有没有大洋呀？”

“我无法知道。”地理学家说。

“啊！”小王子失望了，“那么大山呢？”

“我无法知道。”地理学家说。

“那么城市、河流和沙漠呢？”

“我也无法知道。”地理学家说。

“而您是地理学家呀！”

“不错，”地理学家说，“但我不是探险家。我的星球绝对缺少探险家。计算城市、大山、海洋、大洋和沙漠，不是地理学家的事。地理学家事太多了，无法闲逛。他离不开自己的办公室。但他在那里接待探险家。他询问他们，记下他们的回忆。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的回忆令他觉得有兴趣，地理学家会派人去调查这个探险家的道德品质。”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一个探险家说谎，会在地理书上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一个嗜酒的探险家也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小王子问。

“因为喝醉的人看东西会看成双重。于是地理学家在只有一座山的地方记下两座山。”

“我认识一个人，”小王子说，“他可能是一个坏探险家。”

“可能。因此，探险家的道德良好的话，就对他的发现进行调查。”

“去看一看吗？”

“不。这太复杂了。可以要求探险家提供证据。比如，如果是发现一座大山，就要求他带回来大石头。”

地理学家突然激动起来。

“你呀，你来自远方！你是探险家！你来给我描述一下你的星球吧！”

地理学家打开他的登记册，削尖他的铅笔。他一般先用铅笔记下探险家的叙述，等探险家提供了证据，再用墨水记录下来。

“怎么样？”地理学家问。

“噢！在我那里，”小王子说，“没有多大意思，地方很小。我有三座火山。两座是活火山，一座是死火山。但是也很难说。”

“是很难说。”地理学家说。

“我还有一朵花。”

“我们不记录花朵。”地理学家说。

“为什么？！花是最美的东西！”

“因为花转瞬即逝。”

“‘转瞬即逝’是什么意思？”

“地理书，”地理学家说，“是一切书中最严肃的书，从来不会过时。一座大山改变位置是很少有的事。一个大洋干涸了是少有的事。我们记录永恒的东西。”

“可是死火山会苏醒过来，”小王子打断说，“‘转瞬即逝’是什么意思？”

“不管火山熄灭还是苏醒，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地理学家说，“对我们而言，重要的是山。山不改变。”

“‘转瞬即逝’是什么意思？”小王子再问一遍，他一旦提出一个问题，就从来不会放弃。

“意思是说，‘有随即消失的危险’。”

“我的花有随即消失的危险吗？”

“当然。”

“我的花转瞬即逝，”小王子心想，“她只有四根刺用来自卫，防御外界！而我把她独自留在我家里。”

这是他第一个后悔的举动。但他振作起来：

“您建议我去看看什么呢？”他问。

“行星地球，”地理学家回答，“它声誉良好……”

小王子走了，他想着他的花儿。

第七个行星就是地球。

地球不是一颗普通的行星！上面有一百十一个国王（当然没有遗漏黑人国王），七千个地理学家，九十万个商人，七百五十万个酒鬼，三亿一千一百万个爱虚荣的人，就是说，大约二十亿个大人。

为了给您一个地球大小的概念，我要告诉您，在发明电之前，在全部六个大陆上，需要维持一支四十六万二千五百一十一名点灯人的真正大军。

从远处看去，蔚为壮观。这支大军的动作就像歌剧院芭蕾舞那样整齐有序。首先来的是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点路灯的人。他们点燃灯以后，回家睡觉。于是轮到中国和西伯利亚的点灯人跳舞。随后他们消失在后台。接着轮到俄国和印度点路灯的人。然后是非洲和欧洲点路灯的人。随后是南美点路灯的人。接着是北美点路灯的人。他们从来不会搞错上场的次序。这是很壮观的。

只有北极唯一的一盏路灯的点灯人和他的同事、南极唯一的一盏路灯的点灯人过着悠闲、懒散的生活：他们一年工作两次。

当你想装得风趣些的时候，就会言过其实。在对您谈到点路灯的人时，我是不够诚实的。我有可能给不了解我们这个星球的人一个错误的概念。地球上的人只占很少的位置。如果地球上居住的二十亿人全站着，并且像开大会一样挤在一起，他们可以宽裕地容纳在一个二十英里见方的广场上。可以将人类堆积在太平洋最小的海岛上。

当然，大人们是不会相信您的话的。他们认为要占许多地方。他们像猴面包树一样自视甚高。因此，您可以建议他们计算一下。他们会很高兴，因为他们喜欢数字。但是您不要浪费时间做这种额外的作业。这是一无用处的。您相信我好了。

小王子一来到地球，很惊讶看不到一个人。有一个月光色彩的环状物在沙子上蠕动，他担心跑错了星球。

“晚安。”小王子不管怎样，还是说了一句。

“晚安。”蛇说。

“我来到了什么星球上？”小王子问。

“来到地球的非洲。”蛇回答。

“啊！……地球上难道一个人也没有吗？”

“这儿是沙漠。沙漠里没有人。地球很大。”蛇说。

小王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抬头望着天空：

“我在想，”他说，“星星闪闪发光是否为了让每个人有朝一日重新找到自己的星球。看看我的小行星吧。它正好在我们的头顶上……但是，它非常遥远！”

“它很美，”蛇说，“你到这儿来干吗？”

“我和一朵花闹别扭。”小王子说。

“啊！”蛇说。

他们相对无言。

“人在哪里？”小王子终于又开了口，“在沙漠里有点儿孤独……”

“有人的地方也一样孤独。”蛇说。

小王子久久地望着蛇。

“你是古怪的动物，”他终于说，“像手指一样细……”

“可是我比手指更有力量。”蛇说。

小王子露出微笑：

“你不是很有力量……你甚至没有脚……你甚至不能旅行……”

“我胜过一只船，能把你带到更远的地方。”蛇说。

蛇好像一只金镯子那样盘在小王子的脚腕子上。

“我触到的人，他从泥土里来，我会把他送回泥土里去，”蛇又说，“但你是纯洁的，你来自另一个星球……”

小王子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这样弱小，待在这个花岗岩的地球上，我很可怜你。如果你很留恋你的星球，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

“噢！我很理解你的意思，”小王子说，“可是为什么你说话总是猜谜语似的？”

“我能猜出所有的谜语。”蛇说。

他们沉默不语了。

小王子穿过沙漠，只遇到一朵花。一朵三瓣的花，一朵毫无价值的花……

“早上好。”小王子说。

“早上好。”花儿说。

“人在哪里？”小王子彬彬有礼地问。

花儿有一天看到过一支沙漠商队经过：

“人吗？人是有的，我想有六七个。几年前我看见过他们。可是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风把他们带走了。他们缺少根，这使他们非常麻烦。”

“再见。”小王子说。

“再见。”花儿说。

小王子登上一座高山。他以前只见过三座仅仅到他膝盖的火山。他把死火山用作一张凳子。“从这样一座高山上，”他于是想道，“我能一下子看到整个星球和所有的人……”但是，他只看到一些高耸的悬崖峭壁。

“你好。”小王子随意地说。

“你好……你好……你好……”回声一迭声地回答。

“你们是谁？”小王子问。

“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你们是谁……”回声一迭声地回答。

“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独。”小王子说。

“我很孤独……我很孤独……我很孤独……”回声一迭声地回答。

“多么古怪的星球啊！”小王子心想。“它整个儿干巴巴的，到处山峰耸立，充满咸味。人缺乏想象力。他们重复别人对他们说的话……在我那里我有一朵花：她总是先开口说话……”

小王子花了很长时间穿过沙漠、悬岩和雪地之后，终于发现了一条大路。大路是通往人的住处的。

“你好。”他说。

这是一个玫瑰盛开的花园。

“你好。”玫瑰说。小王子望着玫瑰。玫瑰全都像他的花儿。

“你们是谁？”他吃惊地问玫瑰。

“我们是玫瑰。”玫瑰回答。

“啊！”小王子说。

他感到很不是滋味。他的花儿曾经告诉他，她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而在这里仅仅一个花园就有五千朵玫瑰，而且彼此相像！

“如果她看到这个景象，她会十分恼火……”他想道，“她会咳得厉害，佯装死去，免得让人耻笑。而我不得不假装护理她，因为，否则，为了让我出丑，她会当真让自己死去……”

接着他又想道：“我还以为自己拥有一朵独一无二的花呢，而我只有一朵普通的玫瑰。这个，还有我的三座只到膝盖处的火山，其中一座也许永远熄灭了，这些使我成不了一个非常伟大的王子……”他躺在草地上哭泣起来。

这当儿狐狸出现了：

“你好。”狐狸说。

“你好。”小王子彬彬有礼地回答，他转过身来，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在这儿，”有个声音说，“在苹果树下……”

“你是谁？”小王子说，“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来和我一起玩吧，”小王子向狐狸提议，“我郁郁寡欢……”

“我不能和你玩，”狐狸说，“我没有被驯养。”

“啊！对不起。”小王子说。

沉吟一下，他又说：

“‘驯养’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此地人，”狐狸说，“你在寻找什么？”

“我在寻找人，”小王子说，“‘驯养’是什么意思？”

“人哪，”狐狸说，“他们有枪，他们打猎。真是麻烦极了！他们也养鸡。这是他们唯一的兴趣。你是寻找鸡的吧？”

“不，”小王子说，“我寻找朋友。‘驯养’是什么意思？”

“这是已经被人抛之脑后的事了，”狐狸说，“意思是‘产生联系’。”

“产生联系？”

“当然啰，”狐狸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只是一只狐狸，像千万只狐狸一样。不过，如果你驯养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来说，你将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也将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我开始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我想她驯养了我……”

“这是可能的，”狐狸说，“地球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事……”

“噢！这不是在地球上。”小王子说。狐狸显得十分惊异：

“在另一个星球上？”

“是的。”

“在这个星球上有猎人吗？”

“没有。”

“这个，很有意思！有鸡吗？”

“没有。”

“没有十全十美的。”狐狸叹了口气。但是，狐狸又回到自己的想法上来：

“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人捕捉我。所有的鸡一模一样，所有的人一模一样。因此我有点儿烦恼。但是，如果你驯养我，我的生活就会像阳光一样明媚。我熟悉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脚步声使我钻进地下。你的脚步声仿佛音乐一样会召唤我从洞穴里出来。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吗？我不吃面包。对我来说，小麦一无用处。麦田根本吊不起我的胃口。这令人沮丧！你有金黄色的头发。如果你驯养了我，那可是美妙的事！金黄色的小麦会使我想起你。我会喜欢风吹麦浪的声音……”

狐狸沉默下来，长久地望着小王子：

“如果你喜欢……就驯养我吧！”他说。

“我很乐意，”小王子回答，“可是我的时间不多。我要寻找朋友，要了解许多事。”

“人们只了解驯养的东西，”狐狸说，“人们再没有时间去了解任何别的东西。他们在商店里购买现成的东西。由于根本不存在出售朋友的商人，人再也没有朋友。如果你想要一个朋友，那就驯养我吧！”

“需要做什么呢？”小王子问。

“需要非常耐心，”狐狸回答，“你先要坐在草丛中，像这样离我远一些。我从眼角瞅着你，你什么也别说。语言是误会的根源。但每一天，你可以坐得靠近一些……”

第二天，小王子又来了。

“最好在同一时间来，”狐狸说，“比如，你在下午四点钟来，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高兴。时间越临近，我越感到高兴。四点钟，我会激动异常，焦虑不安：我会发现幸福的价值！但是，如果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来，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心情要准备好……应该有仪式。”

“仪式是什么？”小王子问。

“这也是被抛之诸脑后的事，”狐狸说，“这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譬如，猎人中有一种仪式。每星期四他们和村子里的姑娘们跳舞。于是星期四成了一个欢乐的日子！我一直漫步到葡萄园。如果猎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跳舞，日子就会天天一样，我也根本不会有假日了。”

这样，小王子驯养了狐狸。起程的时刻临近了：

“啊！”狐狸说，“我会哭鼻子的。”

“这是你的错了，”小王子说，“我本来根本不想让你痛苦，是你要让我驯养你的……”

“不错。”狐狸说。

“可是，你要哭泣了！”小王子说。

“不错。”狐狸说。

“那么，你一无所得！”

“由于麦子的颜色，我有所得。”狐狸说。

然后又说：

“再去看看玫瑰吧。你会明白，你的玫瑰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再回来向我道别，我会送给你一个秘密。”

小王子再去看看玫瑰：

“你们完全不像我的玫瑰，你们什么都还不是呢。”他对玫瑰说，“没有人驯养你们，你们没有驯养过任何人。你们就像我的狐狸过去那样。那时他只是和千万只狐狸相似的一只狐狸。但我把他变成了我的一个朋友，眼下他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

那些玫瑰显得十分尴尬。

“你们很美丽，可是你们是空虚的。”他又对玫瑰说，“没有人肯为你们去死。当然，我那朵玫瑰，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会以为和你们相像。可是虽然她只有一朵，却比你们全体都重要，因为我给她浇水。因为我把她放在罩子中。因为我用屏风把她庇护起来。因为我为她杀死毛虫（除了两三只要变成蝴蝶的毛虫）。因为我倾听她抱怨，或者自吹自擂，甚至有时沉默无言。因为这是我的玫瑰。”

他又回到狐狸那里。

“再见。”他说。

“再见，”狐狸说，“这就是我的秘密。它很简单：只有用心灵去看才能看得清。肉眼看不见本质的东西。”

“肉眼看不见本质的东西。”小王子重复说，以便记住。

“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变得这么重要。”

“正因为我为我的玫瑰花费了时间……”小王子重复说，以便记住。

“人们忘记了这个真理，”狐狸说，“但你不应当忘记你要对你驯养过的东西负责到底。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小王子重复说，以便记住。

“你好。”小王子说。

“你好。”扳道工说。

“你在这儿干吗？”小王子说。

“我给旅客分类，按每一千人一批，”扳道工说，“我把运载这些旅客的火车打发走，有时发往右方，有时发往左方。”

一列灯火通明的快车雷鸣般呼啸着，将扳道房震得颤动起来。

“他们好匆忙啊，”小王子说，“他们在寻找什么？”

“火车司机自己也不知道。”扳道工说。

第二辆灯火通明的快车从相反方向轰隆隆驶过。

“他们已经回来了吗？”小王子问。

“这不是刚才那些人，”扳道工说，“这是一辆对开而过的列车。”

“他们不满意所待的地方吗？”

“人们从来不满意自己所待的地方。”扳道工说。

第三辆灯火通明的快车的轰隆声又响起来。

“他们在追赶第一批旅客吗？”小王子问。

“他们什么也不追赶，”扳道工说，“他们在里面睡觉，或者在打哈欠。只有孩子们把鼻子顶在玻璃窗上。”

“只有孩子们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小王子说，“他们为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浪费时间，这个布娃娃可是重要了，要是有人夺走了它，他们会哭鼻子……”

“他们真走运。”扳道工说。

“你好。”小王子说。

“你好。”商人说。

这是一个卖精制的止渴药丸的商人。每星期吃一片便不再感到口渴。

“你为什么卖这种药？”小王子问。

“这可以节省大量时间，”商人说，“专家计算过，每星期可以节省出五十三分钟。”

“这五十三分钟用来干什么呢？”小王子问。

“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呢，”小王子心想，“如果我有五十三分钟可供支配，我就慢慢地走向一处喷泉……”

这是我在沙漠里出了故障的第八天，我听着这个商人的故事，喝完了我储备的最后一滴水。

“啊！”我对小王子说，“你叙述的往事真美，但是我还没有修好我的飞机，我的水都喝光了，如果我能够慢慢地走向一处喷泉，我呀，我也会很高兴！”

“我的朋友狐狸……”他对我说。

“小鬼，眼下不谈什么狐狸！”

“为什么？”

“因为我就要渴死了……”

他不明白我的推理，他回答我说：

“有过一个朋友多好啊，即便要死也罢。我呀，我因为有过一个狐狸朋友而十分高兴……”

“他不用衡量危险，”我心想，“他从来既不饿也不渴。有一点儿阳光对他就够了……”

但他望着我，对我的想法给予回答：

“我也口渴……咱们打一口井吧……”

我做了一个泄气的手势：在广漠无垠的沙漠茫无头绪地寻找水井，那是荒唐的。然而我们还是动身了。

我们默默地走了好几小时，夜幕降临了，星星开始闪烁。由于干渴，我有点发烧，望着星星，像在做梦一样。小王子的话在我的脑海中跳荡。

“那么，你也口渴？”我问他。

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仅仅对我说：

“水对心也会有好处……”

我不明白他的答话，不过我沉默不语……我很清楚，不应该问他问题。

他疲倦了。他坐了下来。我坐在他身边。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

“由于有一朵看不见的花儿，星星显得多美啊……”

我回答：“当然啰。”我又一言不发，望着月光下沙丘的褶皱。

“沙漠多美啊。”他又说。

不错。我一直喜欢沙漠。坐在一个沙丘上，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但有样东西在默然无声中闪闪发光……

“使沙漠变得美丽的是，”小王子说，“在某个地方隐藏着一口井……”

我蓦地明白了沙漠中这种神秘的发光，感到很惊奇。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住在一所古老的房子里，根据传说，房子里埋藏着一个宝库。当然，从来没有人能发现，或许也没有人找过。可是，这个宝库使整座房子神秘莫测。我家的房子在它的心中埋藏着一个秘密……

“是的，”我对小王子说，“无论房子、星星，还是沙漠，使它们美丽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我很高兴，”他说，“你和我的狐狸看法一致。”

小王子睡觉了，我把他抱在怀里，重新上路。我很激动。我觉得抱着一个脆弱的宝贝。我甚至觉得地球上没有更脆弱的东西。我在月光下瞧着这苍白的额头，这一绺绺在风中飘拂的头发，我寻思：“我看到的只是外表，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他半张半闭的嘴唇显露出似笑非笑，我又想：“这个睡着的小王子那么令我激动的东西，是他对一朵花的忠诚，即使他睡着了，是一朵玫瑰的形象在他心中像一盏明灯的火焰在闪亮……”我捉摸出他格外脆弱。应该好好保护灯盏：一阵风会把它们熄灭的……

这样走着，我在拂晓时发现了水井。

“人们，”小王子说，“他们挤进快车，却再也不知道寻找什么。于是他们焦躁不安，转来转去……”

他又加上一句：

“用不着嘛……”

我们找到的井不像撒哈拉沙漠的井。撒哈拉沙漠的井是在沙漠中挖出来的普普通通的洞。这口井很像村庄里的井。可是这儿没有村庄，我以为是在做梦。

“奇了怪了，”我对小王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辘轳、水桶和绳子……”

他笑了，摸摸绳子，转动辘轳。

辘轳就像风儿长久歇息，这时使之转动起来的一只旧风标一样吱扭作响。

“你听，”小王子说，“我们唤醒了这口井，他唱歌了……”

我不想让他花力气：

“让我来干吧，”我对他说，“对你来说，这太费劲了。”

我慢慢地把水桶提升到井栏上。我把水桶放稳了。我的耳朵里还响着辘轳的歌唱，在颤动着的水中，我看到阳光在颤动。

“我想喝这种水，”小王子说，“给我喝水吧……”

我明白了他一直在寻找什么！

我把水桶提高到他的嘴唇边。他闭着眼睛喝水。这仿佛过节一样美妙。这水远不止是一种饮料。它是在星空下走了许多路，在辘轳的歌唱中，在我的手臂使劲摇动下才获得的。它像一件礼物一样令心儿快慰。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圣诞树上的灯光、午夜弥撒的音乐、甜蜜的微笑，这一切都使我收到的圣诞礼物闪耀着幸福的光彩。

“你这儿的人，”小王子说，“在同一个花园里培育着五千朵玫瑰……他们却找不到要寻找的东西……”

“他们确实找不到。”我回答。

“但是他们要找的东西可以在一朵玫瑰或一点水中找到……”

“当然。”我回答。

小王子又说：

“但眼睛是看不到的。应该用心灵去寻找。”

我喝了水。我畅快地呼吸。在破晓时，沙漠是蜜样的颜色。我也喜欢看到这种颜色。为什么我又如此难过……

“你应该遵守诺言。”小王子对我温柔地说，他重新坐在我的身边。

“什么诺言？”

“你知道……给我的绵羊一只嘴套……我要为这朵花负责！”

我从兜里取出我的画稿。小王子看到了，笑着说：

“你的猴面包树，它们有点像卷心菜……”

“噢！”

我为自己画的猴面包树感到骄傲呢！

“你画的狐狸……它的耳朵……它们有点像角……它们太长了！”

他又笑起来。

“你不公正，小家伙，我以前只会画肚子封闭的蟒蛇和肚子剖开的蟒蛇。”

“噢！行了，”他说，“孩子们认得出来。”

于是我画了一只嘴套。在把画交给他时，我心里揪紧了：

“你有些打算我不知道……”

但他没有回答我。他对我说：

“你知道，我降落在地球上……明天就是一周年了……”

然后，沉吟一下，他又说：

“我降落在这附近……”

他脸红了。

不知为什么，我又感到古怪的烦恼。我想到一个问题：

“一星期之前，我认识你那天早上，你独自一人在离有人居住的地方千百里之外漫步，那么，这不是偶然的了！你又回到降落的地点吗？”

小王子又涨红了脸。

我迟疑着又说：

“也许是由于周年纪念？……”

小王子又脸红了。他从来不回答问题，但是，人脸红了，这意味着说“是的”，对吗？

“啊！”我对他说，“我担心……”

可是他回答我：

“眼下你应该工作。你应该回到你的机器那里。我在这儿等你。明天晚上你再回来……”

但我放心不下。我想起了狐狸的话。如果被人驯养了，就免不了要哭……

井旁有一堵破残的石墙。第二天，当我工作完了回来时，我从老远看到小王子坐在墙上，晃荡着双腿。我听到他说：

“你怎么不记得呢？”他说，“绝不是在这儿！”

无疑有另一个声音在回答他，因为他反驳道：

“没错！没错！日子是对的，但不是这个地方……”

我继续朝墙那边走去。我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别人。但小王子又反驳道：

“……当然。你会看到我的脚印在沙子上是从哪里开始的。今晚我会到那里。”

我离墙二十米远，我始终什么也没有看见。

停了一会儿，小王子又说：

“你的毒液很厉害吗？你肯定不会让我长时间痛苦吗？”

我止住脚步，心揪紧了，然而我始终不明白。

“现在你走开吧，”他说，“我想下来了！”

于是我低头向墙脚看去，我吓了一跳！那儿，有一条在三十秒钟内置人死地的黄色的蛇朝小王子竖立起来。我一面在兜里摸索，要拔出枪来，一面跑过去，但一听到我发出的声音，那条蛇有如一股泉水干涸了，慢慢地钻进沙中，不慌不忙，在石缝中蜿蜒而行，发出轻微的金属声。

我来到墙边，恰好把小王子接在我的怀里，他的脸色惨白得像雪。

“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和蛇说起话来啦！”

我解开了他老是围着的金色围巾。我用水沾湿了他的太阳穴，让他喝了点水。当下我不敢再问他什么。他庄重地望着我，用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我感到他的心好像一只被子弹打中、奄奄一息的鸟儿般轻轻地跳动。他对我说：

“我很高兴你找到了你的机器所缺少的东西，你可以回家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正是来告诉他：出乎意料的是，我修好了机器！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接着说：

“我也是今天回去……”

然后，忧郁地说：

“要远得多……要困难得多……”

我感觉出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我把他抱在怀里，如同抱一个小孩子一样，然而我觉得，他笔直地滑入深渊，而我却不能拉住他……

他的目光很严肃，沉迷在遥远的地方：

“我有你画的绵羊。我有装绵羊的箱子。我有嘴套……”

他忧郁地微笑着。

我等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他的身子慢慢地暖和起来：

“小家伙，刚才你受惊了……”

他无疑受惊了！但是他温和地笑起来：

“今天晚上我会更加担惊受怕……”

我再次感到要发生不可弥补的事，全身冰凉。我明白，我忍受不了再也听不到这笑声的想法。对我来说，这笑声宛若沙漠中的一道喷泉。

“小家伙，我还想听到你朗朗笑声……”

但他对我说：

“到今夜正好是一年。我的星星会恰好位于去年我降落处的正上方……”

“小家伙，难道蛇、约会和星星这一连串的事是个噩梦，对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对我说：

“重要的事，是看不出来的……”

“当然……”

“这就像花一样。如果你喜欢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夜晚，你仰望天空，那是愉快的。所有的星星都百花盛开。”

“当然……”

“这就像水一样。你给我喝的水由于辘轳和绳子发出的声音，仿佛音乐一般……你记得，水很好喝。”

“当然……”

“晚上，你会看到星星。我待在那里的星星太小了，我无法指给你看那颗星星在哪儿。这样倒更好。我的星星，你可以看作是其中一颗星星。所有的星星，你都会喜欢看的……它们都是我的朋友。接下来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他又笑起来。

“啊！小家伙，小家伙，我喜欢听你的笑声！”

“这正是我的礼物……这会像水一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

“人们眼里的星星并不一样。对于旅行者来说，星星是向导。对别的人来说，星星只是一些小闪光。对学者来说，星星是他们探索的问题。对我遇见的那个商人来说，星星是黄金。但所有这些星星都沉默不语。你呢，你会拥有任何人都没有的星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既然我住在其中一颗星星之上，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发出笑声，当你在夜晚仰望天空的时候，对你来说，仿佛所有的星星都在笑着。你呀，你会拥有会笑的星星！”

他又笑起来。

“当你心安理得时（人总是聊以自慰的），你会由于认识我而感到高兴。你始终会是我的朋友。你会想跟我一起笑。你有时会打开窗户，仿佛想畅快一下……你的朋友们看到你仰望天空时发出笑声，会感到十分惊奇。于是你会对他们说：‘是的，星星总会使我笑起来！’他们会以为你发神经。我给你耍的这个刁钻的恶作剧会使你难堪……”

他又笑起来。

“这就好像我给你的不是星星，而是一堆又一堆会笑的小铃铛……”

他又笑起来。随后他变得严肃了：

“今天夜里……你知道……不要来了。”

“我不会离开你。”

“我的模样会像不舒服……我的模样会像死去一样。会这样的。别来看了，没有必要……”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但是他心事重重。

“我对你说这些话……这也是由于蛇的缘故。别让它咬你……蛇很恶毒。它乐意咬人……”

“我不会离开你的。”

有什么东西使他放下心来：

“不错，它们咬第二口时就没有毒了……”

这一夜，我没有看到他上路。他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当我终于赶上他的时候，他坚定地、大步流星地走着。他仅仅对我说：

“啊！你来了……”

他拉住我的手。他仍然焦虑不安：

“你做错了。你会难受的。我的模样会像死去，但这是假象……”

我呢，我沉默不语。

“你明白。这太远了。我不能带走这身躯。太重了。”

我呢，我沉默不语。

“但这好像丢弃的旧壳。旧壳就无所谓了……”

我呢，我沉默不语。

他有点儿泄气了。但是他再作一次努力：

“这会很好，你知道。我也是，我会看星星。所有的星星都会有滑轮生了锈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我呢，我沉默不语。

“这会多么有趣啊！你会有五亿个铃铛，我会有五亿个喷泉……”

他沉默了，因为他哭泣起来。

“就在这儿。让我独自走一步。”

他坐了下来，因为他心里害怕。他又说：

“你知道……我的花……我对她有责任！她这么柔弱！她这么稚嫩。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保护自己，抵御外界……”

我呢，我坐了下来，因为我再也站不住了。他说：

“就是这些……讲完了……”

他还犹豫一下，然后站了起来。他走了一步。我呢，我动弹不了。

在他脚踝边有一道黄光闪了一下。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他没有喊叫。他像一棵树那样慢慢地倒下来。由于沙子，甚至没有发出响声。

至今显然有六年了……我从来没有讲过这个故事。与我重逢的朋友们很高兴看到我活着。我很忧郁，但我对他们说：“这是疲劳……”

眼下我心情平复了一些。就是说……没有完全平复。但是我知道，他回到了他的星球，因为在黎明时我没有再看到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并不重……我喜欢在夜里谛听星星。这仿佛五亿个铃铛……

可是，出了不同寻常的事。我为小王子画的羊嘴套，我忘了添上皮带！他永远不能把它套在羊嘴上。我在想：“他的星球上出了什么事呢？也许绵羊吃掉了花……”

有时我想：“准定不会！小王子每天夜里把玻璃罩子罩住他的花，他仔细看管住他的绵羊……”于是我很高兴。所有的星星轻轻地笑着。

有时我想：“人有时要疏忽一两次，这就够了！有天晚上，他忘了罩上玻璃罩，要么绵羊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于是铃铛都变成了泪珠！

这是一个极大的奥秘。对你们这些也喜欢小王子的人来说，就像对我来说一样，如果某个地方，不管在哪儿，有一只我们并未见过的绵羊，吃过或者没有吃过一朵玫瑰花，宇宙的一切就全然不同……

你仰望天空，心想：“绵羊吃过花没有？”你会看到一切都改变了……

任何大人都永远不会明白，这样想竟然如此重要！

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和最凄凉的景致。这与前一页是相同的地方，但是我又画了一次，展示给你看。小王子正是在这儿出现，然后又消失的。

请你仔细看这幅景致，以便你到非洲旅行时在沙漠中有把握认出来。如果你有机会路过这个地方，请你不要匆匆走过，就在这颗星星下面等一等！如果这时有一个孩子向你走来，如果他笑着，如果他有金黄的头发，如果有人问他话时他不回答，你便会猜测出他是谁。这时你要客气些！不要让我这样忧伤，请你赶快给我写信，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