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对他这个军指挥官来说,并不是该待的地方。这里距金官桥战场不过几十公里,前方隆隆的炮声日夜都隐隐可闻,九江附近还时常出没着成连、成营溃散了的中国军队,但冈村宁次却没把这些放在眼里。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每逢大战、恶战,他总是要往前跑,喜欢到阵地上看看。他爱听隆隆的枪炮声,是这样激动人心,他也喜欢嗅那略带刺鼻味的硝烟。
冈村宁次今天到九江还不止这些,他想就近看看淞浦是怎样被不起眼的中国军挫败的。
九江临时指挥所里,冈村宁次面目阴沉地立在桌边,一动不动。他的参谋长和几个课、处长心神不宁地守在外屋。连续十余日了,司令官心情一直都不好。一向刚毅、喜怒不形于色的冈村几天前竟在军部里对手下的参谋大吼起来,这在过去可是从未有过的,一直伴在他身旁、参与了整个前期作战的参谋长却知道自己长官的烦恼。
冈村宁次中将是在为进攻受挫而主力又迟迟不能集结而苦恼、焦躁。
自7月下旬以来,九江以东的道路、桥梁、车站、码头,到处都挤满了乱哄哄的行军队伍。11军司令部制定的前进路线和开进部署并没有什么问题,这个参谋长最清楚。但7、8月份的长江流域,一会儿烈日酷暑,一会儿淫雨连绵。行军路况的恶劣、讨厌的梅雨和炎热以及劳神费时的渡河,后勤补给的混乱,像是有意与冈村宁次的几十万大军过不去。另外,霍乱、疟疾等战场上最令人恐怖的传染病肆意横行。战端未开,野战医院就躺满伤、病官兵,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在病榻上。疲惫、死亡使人苦不堪言。官兵们在徐州时的那股子求战迫切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部队中开始流露出怨言和消极士气,显然这是战前兵之大忌。
为这事,参谋长曾建议让部队休整几天,也好调整混乱的后勤补给。但冈村宁次一口回绝,而且态度十分坚决:“决不能停顿!而且部队要加速向九江集中。九江方面,断不能让支那军有喘息之机。”
冈村宁次是个地道的职业军人。他知道,多给中国军一天的时间,他进攻的难度就将加大一分,日后的伤亡代价也就要大一分。眼下日军难,武汉的蒋介石也难,军事上硬碰硬的较量,既比实力、智慧,但在一定程度上更比意志。但他仓促间投入淞浦这个乙种师团作为主攻先锋,不能不说是一败着。初战受挫,冈村头脑冷静下来。这时他明白了武汉之战不同于南京,眼前这几十个蒋介石的精锐师也绝不同于南京之战的那些溃军。这股强大的力量不消灭,沿江进攻武汉将是一场噩梦。必须首先打破南线僵局。
8月12日,冈村宁次命令刚刚到达不久的伊东政喜中将,率他的第101师团在海军的掩护下,渡过鄱阳湖,在星子地区强行登陆,迂回攻击德安。
冈村宁次不愧为战役、战术上的高手。迂回德安,不但能打破淞浦师团在金官桥地区作战的僵局,还能直抄薛岳兵团后路。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如能成功,薛岳兵团20个师苦心经营数月的阵地将全线松动,只能放弃阵地向西转移。此举,显然比直接解淞浦师团之围更高明。
日军王牌冈村宁次自恃实力超人,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刚刚40出头的中国军队年轻悍将薛岳。两张王牌一碰撞,便迸出了火花。
21日,伊东师团的伊藤旅团最后攻占星子后,马不停蹄地又转向隘口、德安。滴水不漏的薛岳对此早有准备。布防庐山地区的王敬久37军团、叶肇第23军团见机拦腰就打,把伊藤旅团1万余人马拖在途中。双方山上山下有攻有防,拼死厮杀,陷入混战。伊东政喜见状,立即调上佐枝旅团一部猛攻庐山东南,侧击中国守军。
清幽、秀丽的庐山名胜,转眼被隆隆的枪炮喊杀声湮没,在刀光血影中战栗着。
庐山东南最外沿,有两座山岭雄立于德星公路旁,瞰制着公路,恰似虎口中的两颗利牙。伊东101师团西进德安,必须拿下这两座山岭——东、西孤岭。
东、西孤岭由此而产生了一场艰难、持久、战况惨烈的争夺战。这场争夺战甚至决定了日后的南线战事。
最早向东孤岭发起攻击的,是庐山脚下受阻的伊藤旅团。随后,激战规模越来越大,投入兵力越来越多。两天后,伊东政喜师团长便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
101师团的困境,从该师团“猛将”——第101饭冢联队的命运上看得最清楚。
101联队联队长饭冢国五郎大佐凶悍、狡诈,其作战凶猛、灵活,在日本华中军里名声很大,华中方面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为此赠赐饭冢“猛将”的称号。饭冢正是背着这个荣誉,心急意切地投入进攻的。
8月23日,王敬久军团冷欣的52师在歼灭饭冢联队的前卫队后,撤向东孤岭。饭冢恼羞成怒,率数千官兵紧追不舍。但追至隘口、黄塘埔一线时,叶肇军一部突然杀出。饭冢联队猝不及防,死伤惨重,联队3000余人被中国军队紧紧地缠住无法脱身。
伊东政喜师团长见状倒吸一口气,忙从预备队里抽出一个大队500多人绕袭守军翼侧,这才使饭冢联队越过隘口、黄塘埔。但对饭冢国五郎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9月1日,饭冢国五郎大佐受命向庐山南麓推进,在牛毛尖、钵盂山地区突遭叶肇军160师伏击。饭冢急忙调整部署,以两个中队正面佯攻,主力则绕至侧翼,全线开始反击,但庐山像是守军的大兵营,处处无弱点。从清晨战至傍晚,饭冢连饭也没顾得上吃,接连组织了5次大规模冲锋,但都被华振中少将指挥的160师梁佐勋团击退。进攻一筹莫展。
伊东政喜师团长焦虑不安,连夜电令饭冢国五郎调整部署,务必于9月2日攻克守军阵地,挺进东孤岭。(www.xing528.com)
伊藤旅团长也是坐卧不宁,连夜给饭冢国五郎大佐调去了一个大队的援兵。
9月2日天刚放亮,一夜未合眼的饭冢国五郎组织步、炮协同,调上了援兵,猛攻梁佐勋团阵地。激烈的战火烧红了满地的焦土。日军不顾伤亡,跨过遍野的死尸,一浪一浪地向上冲来。战斗中,团长梁佐勋上校中弹殉国,该团仅剩的五六百残兵终于顶不住饭冢自杀性猛攻,丢了阵地。
饭冢国五郎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匆匆吃了点干栗、冷饭团,喝了几口烈酒,又率部扑向东孤岭。
东孤岭上,160师师长华振中少将正率全师剩余官兵,红着眼珠子等着饭冢国五郎这个老对手。梁佐勋的阵亡,已使他彻底打消了放弃饭冢的念头。作战动员时,他只是哑着嗓子对手下官兵说了一句话:“弟兄们,梁团长现在山下看着你们,你们知道该怎么打!”
炮声隆隆的庐山上,回荡起160师数千官兵燃着怒火的吼声:“消灭饭冢,为梁团长报仇!”
漫天大雾又罩向了庐山,山涛林海,寒风刺骨。夏日的庐山,真是“晚穿皮袄午穿纱”,但这寒冷却没能浇灭饭冢心中的急火。从早上起,他已发起了近10次冲击,但守军死守阵地,一步不退。他觉得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堵坚硬的墙上,始终无法逾越。望着手下越来越少的官兵,他的心直往下沉。
战至3日,饭冢国五郎的第15次进攻又被击退,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徘徊犹豫半晌,他还是抓起了电话,直接要了伊东师团长,请求增援。
伊东政喜此时自身难保,手中已无一兵一卒可调。面对陷入困境的饭冢,他叹了口气,说了最后一句话:“饭冢君,师团已无能为力了,你好自为之吧。我只希望你不要辱没了司令官赐予的称号。”
放下电话,饭冢国五郎觉得天旋地转。这时,一股火从心底蹿起,他解开衣襟,“咣啷”一声抽出战刀,发了疯似的亲率三四百人的残部向山上冲去。一阵密集的枪声中,饭冢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结束了他的帝国武士梦。至此日军第101联队被中国守军全歼。
战后,东京军部发布悼文,追赠饭冢国五郎为陆军少将,举国致敬。
8月21日,九江前指里,冈村宁次中将坐在自己宽大的皮椅上,盯着墙上的地图,半天呆呆地没动弹。图上的攻击箭头,是10天前标绘上去的。可10天了,这箭头就没前进过。前线部队每天惊人的伤亡报告,却从不间歇,按时送到。
冈村宁次南征北战数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焦躁、困惑过。第106师团金官桥陷入僵局后,他同时派出了第101师团和开战以来一直所向披靡的波田支队,但此刻,他心里只有一种恶虎放入狼群中的感觉。101师团被缠在庐山无法脱身,而波田似乎也失去了幸运女神的护佑。在端昌东北港一登陆,便被孙桐萱集团的猛烈反击压在滩头不能动弹,要不是海军舰炮的全力支援,波田的8000多人恐怕早被赶进长江了。他想不通,年初还被土肥原赶得四处乱窜的孙桐萱集团,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像是换了一支部队?冈村宁次并不知道,韩复榘和孙桐萱之间毕竟有天地之别。
午后,华中日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来电,催促冈村宁次军加紧进攻。这已是两天内的第三封电报了。畑俊六虽没指责他什么,但他还是感到了不安和羞愧。冈村一向强硬、凶狠,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无言的指责,不管这指责是来自上级还是下属。他咬着牙投入了手中5个师团中的第四个师团。而他的最后一个师团,此刻还在通往九江的路上。
8月24日,数十艘战舰和运兵船载着吉佳良辅中将的第9师团一部驰向瑞昌江面。同时,第9师团主力沿江西进,直扑我第2兵团瑞昌一线阵地。在这支新军中,以丸山少将第6旅团组成的丸山支队行动迅速,向王陵基川军防守的岷山阵地突然进攻。王陵基军猝不及防,加上装备低劣,连失鲤鱼山、笔架山、新塘铺诸要地,制高点转眼落入日军之手,后方要地失守,使南浔线中国守军阵地全线动摇。
薛岳见状大叫不好,急调中央军精锐74军一部阻挡丸山支队迂回岷山向南浔线渗透,以掩护金官桥一线中国守军左侧背。但74军军长俞济时只派一个团搜索前进,被丸山支队击溃。30日,薛岳令74军再派第2批增援部队急赴岷山,但俞济时自视中央军嫡系,拥兵自重,仍未派出主力,结果又被打垮。
此时,吉佳良辅中将的师团主力全力扑向岷山及金官桥一线,大有切断金官桥一线中国守军主力后路之势,形势急转直下,危急万分。2个月前,薛岳曾在兰封吃过桂永清的亏,记忆犹新。眼下又冒出个俞济时,不由火冒三丈。他一面令金官桥一线守军向岷山—黄老门—庐山西麓后防线转移,一面连呼俞济时的74军。电话要通后,薛岳声色俱厉地吼道:“俞军长,你部屡屡增援不利,是何道理?我现在命令74军全军开往岷山,一个不留。听着,你要是再往后退,使前方部队撤不下来,就军法从事。”
俞济时思前想后,有些害怕了。过去,他仗着自己是蒋介石的同乡,又给蒋介石当过侍卫官,深得蒋介石宠信,因而常常对自己上级的命令软磨硬顶。但今天若是增援不力,使几个主力军被日本人吃掉,失掉整个江南战事,那蒋介石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这个面子的。迫于无奈,他悻悻地丢掉电话,骂了薛岳几句,便亲率全军急赴岷山。
丸山支队的进攻势头被挡住了,金官桥一线守军终于安然撤了下来。薛岳虽然失了坚守月余的阵地,但见部队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开始在新的阵地上布防。
9月上旬,第1、2兵团主力重新占领了乌石门至庐山西麓一线阵地。对这个反“八”字阵地,薛岳显然十分满意。他说:“(该阵地)如张袋捕鼠,如飞钳剪物,敌犯右则在左、中应,犯左则中、右应,犯中则左、右应。”
薛岳话说得不错。冈村宁次各师团在占领金官桥一线阵地后,暂时放弃了进攻。就是日后再战,南浔线也是日军进展最慢、损失最大的战场,更有意义的是薛岳依托这道阵地,创下战机,几乎全歼了淞浦师团。
南浔大血战暂告休止,江南战场一时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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