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有“火炉”之称的武汉已让人大汗淋漓,闷热难耐了。公馆里蒋介石已感到他平日挺爱穿的橘绸大褂今天穿着也感觉不那么舒服,全身热得厉害,连他那光光的头顶上也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武汉是不能再失了。自去年7月中日开战以来,尚不到一年时间,中国的半壁河山便已沦入他人之手,他不得已一退再退,如今他能待得住的中心都市,也就这武汉一隅。如果武汉再失,那他就只能退入四川的绵绵群山之中。他不甘心,更不服气,想想去岁金陵城车水马龙盛世繁华,他心中一阵抽紧,眼角竟涌上两朵晶莹的泪花。
他的情绪从没像今天这么低落过。从推翻清廷到建立起今天的大业,他虽然经受过不少次挫折,有几次甚至不得不一个人亡命日本,但那时的情绪似乎要比今天好。当时在他心里,清廷已成枯木,再无回春之力了,推翻它只是早早晚晚的事。那时的他似乎已眼望光明,尽管有时也摔倒,但信心却极强。可今天,作为一国的领袖,国民党的总裁,他想问题、看事情却有些患得患失,反倒没当初那么洒脱了。他不愿中国亡在国民党手中,更不愿中国亡在他蒋介石手中。千世功名可无,千秋罪名却决不可有。他甚至怀疑全面对日开战是不是仓促了一点。
门被轻轻地推开,宋美龄款款地走了进来,一句话,把在思绪里沉浮的蒋介石拉回现实中来。
“你这样陷入沉思……”
蒋介石抬头望望眼前风姿秀逸的夫人,一时伤感,竟抓过细嫩的纤手摩挲着,思绪又飞向了另一端。
“夫人,退到武汉,也没能给你过好生日。”
宋美龄嫣然一笑,玉齿微露,开口道:“你忘了,我们信徒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蒋介石咂着瘪瘪的、装满假牙的嘴,“嗯嗯”了两声竟一时无语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手而立。蒋夫人轻轻地移至窗前。远处东湖湖面黑沉沉一片,一阵凉风徐徐吹来,令两人颇感惬意。宋美龄看出蒋介石今天心事颇重,开始想等他自己说,见蒋介石半晌无语,这才问道:“达令,还在为前线的战事烦心吗?”
蒋介石答非所问,盯着远方缓缓说道:“日本人不想放过我蒋某,本党内也有不少人与日本人一个调子,我身在其中竟不知其然,难免困惑啊!”
说罢,踱回沙发前沉沉落座。
宋美龄知其所指,含笑而立,点拨道:“达令,你忘了前些日子焕章(冯玉祥字)讲的故事吗?”
蒋介石侧过头若有所思,并未开口,只是侧着耳朵听着。
“我觉得焕章说得有道理。三国时鲁子敬劝孙权,众人皆可言和,唯主公不可。众人降曹,仍可为臣称侯,而孙权降曹,则只能轻车简从,永居人下而无出头之日。今天的情形就像是历史又转回来了,日本人能容得下你周围的所有人,甚至汪兆铭(汪精卫时任国民党副总裁),但绝容不下你。年初近卫的声明不就再清楚不过了吗?所以你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迟疑不定了。”
宋美龄绝不仅仅是蒋介石的生活伴侣,更是其政治风浪的同舟共济者。一通句句入理的话使蒋介石大彻大悟,头脑清醒了许多,那股越挫越奋的劲头又慢慢地回到了他身上。
蒋介石按下按钮,吩咐进来的侍卫官道:“请林主任马上来。”
少顷,林蔚急急忙忙进得屋来。蒋介石站起身,郑重地交代说:“你马上跟一战区程长官联系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守住郑州。”
蒋介石轻松了不少,宋美龄更是欣慰,脸上绽开了花朵,柔声道:“达令,别总闷在屋里,出去走走。”说道挽起蒋的手臂走出屋来。蒋介石这一刻心里像灌了蜜糖,甜滋滋的。(www.xing528.com)
第一战区长官部,程潜外出未归。这两天他很少待在这里,也许根本就不想待在这里,参谋长只能代他与林蔚通话。这位参谋长看来倒满有主意,当林蔚问有无拒敌西进、守住郑州的良策时,竟满口应承道:“有啊!就看你们上头有没有胆量放‘龙’了。”
参谋长玄玄乎乎卖个关子,让林蔚一阵心跳,忙催道:“老兄,什么‘龙’,你快说,别兜圈子啦。”
“放‘黄龙’!现在日本人迂回郑州,不日即抵中牟、尉氏、太康一线,眼下正值伏汛,河水涨满,放出黄河水,不仅能挡住日本人,还能把突出的一部分小鬼子冲进淮河。”
林蔚一听傻了眼。又是放水!连委员长对这事都挠头,谁敢做这个主?想着,他继续问道:“你这想法程长官知道吗?”
“程长官不知道我敢跟你说这些?现在日本人也瞄上了黄河,要是他们先动手,那喂鱼的就不是小鬼子,而是我们啦。”
林蔚见事关重大,自己不便再多说什么,便答应即刻上报委座,扣了电话。
第一战区做事不含糊,随后又是一封特急电报,要求掘堤放水,请委员长下命令。
蒋介石像被逼上了绝路。几天了,掘堤放水的报告一份份压在他桌上,像一块块热得烫手的土豆,哪个他也不敢动一下。要是一份待他签字的作战命令,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签上字。仗嘛,可胜可败,哪个圣人也不敢保证一定打胜仗。可要掘堤放水,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黄河这条巨龙,一旦放出来,谁又能收得住呢?日后,活着的人饶不过你,死了的冤魂也不会放过你,历史最终也将给你记上一笔。这个决心难下啊!
他这时甚至有些怨恨起手下的这些将领来。平日里管都管不住,到处胡来,谁跟他请示过?可眼下怎么突然安分起来了。电话里通知都不行,非要下个正正规规的命令,这不是明摆着要让他来当这千古罪人?他越想越气,恨恨地骂道:“娘希匹,到了关键时刻都往回缩,一群没有责任感的滑头。”
蒋介石望着桌上成沓的文件,心烦意乱,火气大得吓人。
想当初程潜督率第6军,直搅得他寝食难安,花了几年时间才把程潜手下的兵都消耗掉。那时的程潜倚仗资历老,不把蒋介石这个新贵放在眼里。转眼10年过去了,江山大变,程潜倒是老老实实地居蒋之下为臣,可蒋介石此刻对他的这一点似乎也不满意。
想当年你程颂云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今天怎么这般安分?明知日本人也打起黄河的主意,可你倒还稳得住劲儿,你也知道这历史罪人不好当!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滑头,大难临头先图自保,遭人唾骂的角色最终还得我来演。
这时的蒋介石突然感到,他苦苦追求了这么多年的大权也不都是诱人的甜果。
蒋介石徘徊瞻顾,举棋不定,最后还是日本人促使他下了决心。6月3日,日军拿下兰封后,直逼开封城下,陇海线、平汉线风雨飘摇,郑州城岌岌可危。
这时,蒋介石手中能打的牌都打了,能用的部队基本上都用了。下一步的武汉会战,拨拉来,拨拉去,还不是要靠徐州退下来的这50多个师、60万人?可眼下这支队伍士气低落不说,残缺不全更令他心焦。有的一个师的番号,兵力不过千把人,还抵不上一个团。这样的部队不重新整训,补充兵员,一上战场就会垮掉,南京之战教训太深了。可休整、补充,需要时间。
时间,蒋介石太需要时间了。武汉会战布防需要时间,军队整训需要时间,中央机关向四川疏散需要时间,工厂、学校的迁移还需要时间。此刻,时间在蒋介石眼里成了比什么都金贵的东西。
6月3日,日军逼向开封时,蒋介石终于走投无路,无可奈何地在掘堤命令上签了字。同时致电程潜,指定由第20集团军总司令商震负责此任务,命令4日夜12时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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