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渗透之玫瑰屋:解密新世界的荣光与失去

时间:2023-07-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是我令玫瑰盛开,是我令情人们心动。直到某一刻,你第一次受到邀请,将要沐浴着新世界的荣光失去你在验尸间里的“贞洁”。她很不喜欢每次都要向公司——“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的葬礼负责人寻求帮助,毕竟他们也有很多自己的工作要忙。我每天都要在黎明破晓时分起床,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准时到达离我住的地方隔着几个小镇远的“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毕竟,防腐并不是法律要求必须进行的。

渗透之玫瑰屋:解密新世界的荣光与失去

我知晓爱情的秘密……是我令玫瑰盛开,是我令情人们心动。

——纳霞堡的阿塔《鸟类议会》

看别人进行尸检,在很多方面都和看别人做爱类似,正是这一共同之处让我在第一次旁观尸检的时候深受打击。在你失望地想要合上这本让你一阵阵犯恶心的书,又或者正相反,想要精神欢愉地继续你的阅读之旅前,请先让我就刚刚的话做出解释。

一场尸检呈现的是两个人——开膛者和被开膛者之间的一段“亲密关系”。开膛者,又或者说是技术员,将内脏取出,然后另一个人——尸体——则是脏器被取出的一方。通常情况下,无论是做爱还是尸检,人们都不会将过程中的种种公之于众,所以给人们留下一种被禁止的、充满禁忌的印象,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激发起人们窥视的欲望。如果单纯站在一旁围观的话,甚至还会带上一丝违法的意味。另外,两种场景中还都会出现裸体(尸检中当然指的是尸体,谢天谢地技术员不必如此)、体液、麝香味,以及在最初之时充满尴尬和迟疑的小心翼翼的试探。随后,双手在皮肤上的游移开始变得娴熟起来,逐渐摸索出什么样的动作能够达到最好的效果,而之所以能让手指在肉体上宛如经过艺术设计般精确巧妙地起舞,正是得益于此前已经积累下的成百上千次重复。尸检完全像是一场令你忘情投入于其中的性爱。

你很有可能和开膛者是私交甚好的朋友,但是从来不知道他在工作中的样子。你可能在训练过程中就尸检的问题和他进行过一遍又一遍的讨论,但这就像有些人喜欢不断跟朋友们吹嘘自己在床上的风流韵事一样,归根结底,你从来不曾目睹过。直到某一刻,你第一次受到邀请,将要沐浴着新世界的荣光失去你在验尸间里的“贞洁”。诗人兼殡仪馆老板托马斯·林奇用精准的文字将抽象的感受变得真实可感:“无论是性还是死亡,其实都是谜一样的存在,在引发不安的能力上旗鼓相当。”都是?没错。谜?当然。引发不安?绝对是的——并且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如此。但是从我们的角度来讲,死亡与性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死亡是一个必须要揭开的谜团。

大学还没毕业时,我就已经失去了我的“验尸间贞洁”,但是在此前的人生中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为最终抵达的那一刻铺路。早在我的间隔年,我与死亡之间的奇妙缘分就降临了。和我关系一直比较疏远的父亲搬到了位于沃辛的一所大房子,里面有设施齐全的独立公寓可供居住。我一位朋友的母亲——在离沃辛不远的小镇殡仪馆里做尸体防腐员的萨拉,也搬到了那里。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她很快将成为另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因此当时的她急需有人协助搬动较重的尸体,完成给死者穿脱衣服等比较吃力的工作。她很不喜欢每次都要向公司——“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的葬礼负责人寻求帮助,毕竟他们也有很多自己的工作要忙。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深信这将是一段非常完美的体验。于是,为了系统而完整地学习防腐知识,年轻、健壮的我便带着满满的工作热情走上了志愿者岗位

虽然我有不少朋友都选择去国外度过间隔年,但我依然认为到南部海岸一个不熟悉的小镇住上一段时间,一边巩固一下亲情的纽带,一边积累一些与死亡相关的工作经验,亲身感受一下这种类型的工作是不是真的对我胃口是非常有意义的。所以,我很快就给间隔年做好了安排。我记得在出发前一两天,我还和最亲密的三个朋友聚一起喝咖啡,然后我只拎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手包就上了火车。我们四个同岁,但是却从此踏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其中一个很快就怀孕了;另一个先是在法国生活,现在又去了西班牙学习语言;还有一个开启了环游东南亚之旅。

而我,则要赶去给尸体洗澡、换衣服。

回想起来,间隔年的一年时间我虽然远离学校教育,但在那段时间里我所学到的东西,却比之前整个求学生涯加起来还多。也正是在那一年里,我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了殡仪馆的气氛,因为在我祖父母过世的时候我还太小,没被允许出席他们的葬礼。一切在我眼里都显得那么新鲜:“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庄严肃穆的走廊,无处不在且抚慰心灵的花香,取暖器向空气中播撒的温暖,以及环境照明制造出的令一切锐利的棱角变得柔和起来的光影。哪怕人们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悲痛,到了这里也能稍稍得到缓和,安详肃穆的气氛汇集成一股安宁的力量,保护着每一个由此经过的人。而与此同在的,还有“后面”刷洗灵车和抬棺木的男孩们发出的吵闹声,萨拉的准备室里有一台小收音机在响亮地播放着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诞生以来就没有真正流行起来的流行歌曲。虽然说起来会显得有些另类,但这里之于我确实是一个天堂般的存在,身处其中的每一刻我都感到自在而舒适。在我的人生中,我第一次那么独立、那么忠于梦想,真正去做一些向往已久的事情。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在我的印象中,殡仪馆是与“平和”“安宁”等一类形容词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每天都要在黎明破晓时分起床,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准时到达离我住的地方隔着几个小镇远的“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所以平日里,如果偶尔感到困意来袭,我就会找一间紧挨着安息堂的套房,在那里的沙发上小睡片刻——当然,这要在没有别人使用它的时候,而且我的忽然出现常常把公司的清洁工吓一大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他们在殡仪馆的工作中颇为头疼的部分。忙完帮助清理死者的工作之后,躺在沙发上消磨掉的这慵懒昏沉的一个小时成了我总结所学的时间,也让我得以从忙碌中抽身,为自己今后的职业规划进行一番思考。可以说,正是在殡仪馆、在沙发上,我获得了内心的安宁。

虽然我有工作热情,适应得也很好,但同样我也很清楚停尸房中的职位开放得非常少,所以在殡仪馆做尸体防腐也是我职业规划中的一项备选。我甚至考虑过将其发展为我的专长,不断积累经验和成绩,等待着某天在停尸房中出现合适我的工作机会。我对尸体防腐员需要具备哪些技能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了解,并且出于以下两点理由,无比确信每一位从业者其实都应该对防腐的过程所有了解:为了对APT的职责范围不再存有困惑,也为了能够对家庭成员甚至自己的尸体是否接受防腐处理做出明智的选择。毕竟,防腐并不是法律要求必须进行的。尸体的防腐处理同时也是一个关乎审美的、美容的过程,通常是在殡仪馆而非停尸房中进行,虽然它其实也可以在死者家中完成。而与此情况截然相反的是,尸检只能发生在停尸房里,而且如果由于某种特别原因而导致了大规模死亡的话,则还需要在指定的临时停尸房中进行。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出现诸如“家庭解剖”“DIY验尸”之类的情况……抛开技术层面的问题不谈,这样做最起码是不合法的。

在去沃辛之前我对将要面对些什么没有任何概念,对于如何同一位尸体防腐员相处也感到比较茫然,尤其她还是个女人。B级恐怖电影遗漏掉了一个绝好的制造恐怖气氛的元素:女性反派人物。所以,当我想象尸体防腐员的时候,一时间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有电影中塑造的怪异男科学家形象,比如《消失的尸体》中的贝拉·鲁古喜,或者《惊叫不止》中的文森特·普赖斯之类的(当然都不是萨拉的样子)。而唯一在我想象萨拉时勉强提供一丝线索的,就是费内拉·菲尔丁在《猛鬼嬉春》中扮演的瓦莱里娅。或许这听起来有点愚蠢,但如果你看过电影中瓦莱里娅是如何和哥哥一起进行可怕的实验,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从活生生的状态硬是变成了商场里的人体展示模特的话,你或许就不会觉得特别惊讶了,因为现实中尸体防腐的操作与电影里两兄妹的所作所为间真的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

现代防腐技术的原理是以具有防腐作用的化学试剂替换掉尸体的体液,从而起到延缓腐烂的效果。这有点像皮格马利翁雕像的故事的反向版[1],或者《猛鬼嬉春》的故事:脆弱的、人性化的一切都被技术变成了静默而毫无生气的状态。如果葬礼上安排了遗体告别及瞻仰遗容等环节的话,那么防腐程序能够令腐烂的发生延缓几天时间,避免死者的家人和朋友看到尸体上出现的颜色变化,也防止了他们被腐烂产生的尸臭味侵袭(在上一章中有对这种气味的详细阐述)。在英国,防腐程序的应用并不像在美国那么普遍。并且对于提出需求的人来说,选择进行防腐意味着支付额外的花费,技术人员常常将这项服务称为“卫生处理”。很显然这个说法存在用词不当的问题,容易令人产生如果不进行防腐的话,尸体就存在安全隐患的误解——除非是死于传染性疾病的案例,这也是要反复强调尸体防腐并非法律的硬性规定的重要原因。有些葬礼承办人在收取费用方面做得非常诚实和透明:他们会向死者的亲属说明防腐程序需要额外支付150英镑(在伦敦之外的地区则只需要70英镑),同时也不会在未经死者的亲属授权许可的情况下就妄自进行。然而,另外有些从业者则将防腐称为“美化处理”,不断劝说丧失挚亲的可怜人掏腰包。更有甚者,有些人还会在未做任何告知的情况下擅自操作,然后再在结算葬礼费用时将其计入其中。

在“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的第一天,确认萨拉和那部庸俗的电影中的瓦莱里娅完全不一样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于是我向她询问起之所以会选择做一名尸体防腐员的原因。对此,她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我想帮助别人。”同时,她还向我保证,在“J.埃尔伍德和他的儿子们”,防腐程序只有在充分告知死者家属收费情况、并且家属完全出于自身需要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才会进行。

我非常希望自己具备这方面的经验,于是很快便投入到工作之中。正在进行中的一例是一位年纪75岁上下的老妇人,对像我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新手来讲,并没有什么令人激动的特别之处。在准备室里,挺着个大肚子的萨拉慢悠悠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套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变得无比熟悉的工作服:一件棉制的手术长袍和一条塑料围裙。在我穿上它们的时候,萨拉将她简·拉塞尔[2]式的深色长发梳成发尾齐肩的一条马尾辫,然后把绿色的塑料围裙系在鼓胀的腹部。由于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所以被拉伸到极限的围裙上出现了一条条水平的白色纹路。她看起来既富有魅力又非常能干,并且和她40多岁的年纪相比,她的样子显得年轻很多,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孕育新生命的光彩令她重新焕发青春。当时的我心底产生了一丝震动,因为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竟然同时包含了女人一生中如此多的阶段:还没出生的宝宝,我代表着少女,萨拉是母亲,还有那位死去的老妇人[3],并且我们所有人无论走到了生命中的哪一程,其实都活在死亡终将毫不留情地终结一切的阴影之下。

萨拉让我多戴上几层手套,然后示意我将手放在尸体上去感受那种触感。“让双手适应低温对于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她对我解释道,“最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感到有些不适应。”我试探着伸出手去,生平第一次触碰到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并且陡然意识到在这一瞬间我突破了一道边界。不仅是我将要经历的事情从此再没有回头路,我还意识到此刻我正在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得到躺在萨拉的桌子上的老妇人的许可。是的,虽然我仅仅触摸了她的手,但她并没有告诉我是否真的可以这样做。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去征得她的许可:在意念中解释着我是参与完成防腐程序的一员,而进行防腐是经由了她的家人同意的,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并不是一个冒犯者。她冰冷的手依旧握在我的手中,令我想起我甚至从来没有握过自己奶奶的手——从来没有过。因为戴在奶奶两只手腕上的那些看起来相当诡异的治疗关节炎的装置,因为她扭曲变形的手指伸出来就像盘绕的枯枝,所以我做不到。然而此刻,我却对一个陌生的死者,做出了这种亲昵的举动。

老妇人已经在冷柜里停放过一段时间了,因此她手上的皮肤像苍白的油灰那么坚硬,也比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牛奶更冰冷。萨拉是对的,在我之前的全部人生经历中,从没有任何一种体验与之类似。我曾经试过将脚趾浸入冷水中,即使在我已经把脚收回去之后,那种冰冷的感觉依然停留了很久——持续不断地提示着我还存在着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

该把尸体身上的衣物脱掉了,大多数防腐工作都是由此开始,以防止将衣服弄脏。下葬或者火化前,还会再给死者穿上家属另外准备的衣服,一般是他们最好的套装或者一些他们生前便为自己挑好的衣服。虽然脱去死者的衣服看起来只是一个简单且平常的步骤,但是就像克里斯蒂娜·奎格利写的那样:“死者日渐枯萎的肉体,因为衣服和眼镜等的存在,而给解剖树立起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随着充满生活气息的种种衣物的清除,无论从实际操作角度还是在心理层面上,都令接下去的操作变得容易许多。

不过,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给死者脱衣服,因而强烈的罪恶感再次涌上心头:至今在我的生命中,连看到别人裸体的次数都相当有限,而现在却和一个赤裸的陌生人共处一室。

随后,我们便正式开始对老妇人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无论在步骤还是原则上,都和古埃及人的做法大相径庭。萨拉指着一大桶颜色看上去柔和而令人愉快的液体颜料对我说:“我们要用这个把尸体静脉中的全部血液以及所有细胞中的液体替换掉。”装在桶里的颜料由甲醛、甲醇以及其他溶剂在泵中混合而成,呈现出一种桃粉色——或者说桃红色可能更为贴切——奶昔般的质感,被命名为“自然色调”或者“完美色调”。这使我不禁想起复古的化妆品粉饼,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甜美感。萨拉弯下腰,用手术刀灵巧地在死者的脖子上做了一道切口。几乎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我随着刀刃的落下立即向后退了一步,担心会被溅一身血。实际上,由于心脏早已停止跳动,所以根本不会有飞溅的血液。想到这个,我就再次向前靠过去,弯下腰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呈现在我眼前的和我从解剖学课本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当然,静脉不会也是蓝色的,但是动脉却和典型的医学书籍示例图一样呈红色,并且在我看来,肉体的不同分层——肌肉、脂肪以及萨拉正在用手术刀切断的血管——都相当清晰可辨。她娴熟地在死者颈动脉血管上又做了一处切口,然后插进一根纤细的金属管,金属管的另一头通过一根橡胶管子与装满桃粉色溶液的大桶相连。另外一组金属管与橡胶管的组合则以同样的方式插进颈静脉,作为液体排出的出口。接下来,泵被打开,液体颜料在被泵入动脉的同时将血液经由静脉推挤出来——或者换个简单的说法就是,血液被颜料替换出来。这个过程不仅能够有效清除血管中的细菌,并且由于颜料会通过毛细血管渗入到体内绝大多数细胞中,因此尸体的肤色将随之呈现出一种极为自然生动的色调。由于不同死者的肤色各异,因此殡仪馆有很多颜色上存在微妙差异的颜料。颜料的注入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死者皮肤的质感,营造出一种丰盈感和线条感。但由于受限于颜料会变硬或者“固化”的特性,我不得不随时给死者进行“按摩”,以确保颜料在其全身的均匀分布——这又是一个我从没有过的亲昵举动。

过了一段时间,颜料注入完毕,死者体内的全部体液都伴随着响亮的汩汩声流进了下水道,我以为这就意味着与液体有关的工作做完了。然而紧接着,萨拉拔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金属长剑的东西,“长剑”的一端连接着一条橡胶管,我猜这应该就是套管针了。在我预先进行的研究中曾经读到过关于套管针的内容,知道它是一种用来抽吸的工具。套管针的一端非常尖锐,上面布满了小孔,这种设计的目的是在进行腹腔及内脏穿刺时,通过那些小孔将体液抽吸到泵中。不过其中涉及的诸如“穿刺”“抽吸”之类的动作,听起来更像是临床医学上的术语,而不是眼前我所看到的操作。萨拉的动作看上去就像是在练习击剑技巧,她不断地调整各个角度,用尖端刺穿死者腹部皮肤,令其穿行于人体内部的器官迷宫之中。液体和气体同时被套管针抽吸出来,经由橡胶管收集到一个圆桶中。那种嘶嘶声和汩汩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的声响,听起来和用吸管吸尽纸杯底下最后的一点饮料时发出的声音特别相似。抽吸完毕后,还要继续进行反向操作,将防腐剂注入液体已经被清理干净的死者体腔内,整个流程有点像在制作内脏酸辣酱。

套管针几乎已经成了尸体防腐员的同义词,它的名称来源于法语的“trois-quarts”,意思是“3夸脱”[4]。在早年间,套管针的主要用途是帮助人们缓解腹腔内因为腹水的积聚——也就是俗称的水肿或者由气体造成的压力,因此“3夸脱”的名称由来,主要得名于使用套管针进行治疗时,从患者腹腔中吸取出来的物质的重量。1夸脱相当于2品脱[5],所以3夸脱液体或者气体在数量上可谓是相当可观了。因而你们在脑海中应该基本能想象出,在我第一次解剖膨胀的腐尸时,被腐败气体和液体同时冲击的样子有多狼狈了。

死者腹部皮肤上留下的套管针孔,或是被缝合上,或是用一种微型塑料扣堵上,以防止液体的溢出。无论是缝合还是用纽扣,都让我有种回到手工课堂的感觉。同样也是为了不让任何填充物流出,萨拉还用镊子将脱脂棉塞入死者的鼻腔(“这样就不会流出来了”,她解释说)。然后,她让我小心地将尸体翻个身,以方便她对直肠做同样的处理。那个年轻的女士一边将大团大团的脱脂棉塞进老妇人的肛门,一边轻松地聊着生活琐事的画面,简直不能再奇怪了。

“你觉得目前在沃辛的生活怎么样?”她一边向我提问,一边把一大团棉絮用长长的手术镊塞进了死者的肛门腔,镊子插入的深度几乎足够伸进一只手。

“好极了。”当时完全处于震惊状态的我,已经说不出比这更长的句子了。

“呼吸着海边的空气是不是感觉特别惬意?”她一边塞棉花团一边说,“我也是从利物浦来的,住在沃辛让我感觉非常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特别清新。”她继续塞棉花团。

“嗯,是的。”我勉强附和道。

当塞脱脂棉的步骤总算完成了的时候,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举动看起来很不体面。但是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不仅经历了一番被牙医往嘴里推挤棉花的考验,还遭受到了来自妇科医生双手对尊严的磨损。所以,这种不体面是否就是生而为人所注定要承受的?并且不仅是活着的时候面对医生,即使在死亡面前,我们也依然是病人:死亡的降临令我们体液溢出,大小便失禁。这些都是我们无法回避,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的。

我们给老妇人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幸亏有脱脂棉的作用,衣服能够始终保持洁净),萨拉开始用一种不生热的化妆品给死者的面孔营造一个栩栩如生的假象。这种化妆品和我们平时用的会生热的产品不一样,它不会随着面部的温度而发生改变。化完妆后的死者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自然。尸体防腐的整个流程只耗时两个小时左右,比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的时间短太多了,并且经过防腐处理后,老妇人的状态就像是要出门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庆典,而不是将被送往她自己的葬礼现场。最初的这番体验让我在今后的漫长人生道路上不时心生感触,尤其是当我为一次约会梳妆打扮的时候——认真化妆、精心搭配衣物等——它都会再现于我的脑海之中,提醒我也许有一天,当我再次经历这些烦琐事项的时候,只是为了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

目前采用的防腐方法,以及多年前辅助萨拉完成的那套程序,都包括了很多看起来很不得体的步骤。但是在完成了所有的不体面之后,还是能带来一个比较积极的结果,即死者会看起来更安详、更漂亮。尤其对于外观损毁比较严重或者已经出现腐烂的死者,防腐的处理能够缓和其亲属在面对死亡和失去亲人时所受到的冲击。所以,尸体防腐也算是一把“双刃剑”,又或者说“双刃套管针”更恰当吧。

如果尸体有轻微的损伤,或者循环系统比较纤细,那么切口就需要选择在身体的其他部位,比如腿上的股动脉或者腋窝下的腋神经等。如果死者曾进行过尸检,那么情况就会变得比较麻烦,因为取出内脏的过程会对循环系统造成一定的损害。这种时候就要采用6个针头的注射,也就是说,防腐液体会通过双侧颈部、两腋以及双腿被同时注入死者体内。装有器官的内脏袋里也会直接倒入防腐液体,然后再放回到死者体腔内。待缝合完成后,剩余的程序便和一般情况无二了。从现实角度来讲,一旦尸体被装入棺木后,尸体防腐员的魔法也就基本无效了。

在20世纪初的西方世界,人们对死后遗容整齐漂亮的追求一度发展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防腐原本是起源于美国内战的一项技术,其目的在于延缓战死士兵的腐烂过程,以便留出足够的时间将其遗体运送回国安葬。然而在后来的岁月中,这项技术却被不断发展成一项与审美,甚至奇迹息息相关的操作。死者家属很少被坦诚告知,防腐的程序仅仅是将腐烂的进程稍微延缓,更为讽刺的是,有些家属还被误导,产生了尸体可以永久保持原样,在坟墓里像永远不会腐坏的圣物般遁入安息的错误印象。而防腐技术也由于家属提供了死者生前惯用的化妆品(用来打阴影)、美发产品,以及可以作为参考的生活照而不断精进,经处理后的死者看上去越发与活着的时候相差无几。根据历史学家布兰迪·希尔斯的研究,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为了让死后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更漂亮,简直称得上不顾一切,他们甚至会在尸体上使用假牙、染色的假发等。在整容外科上还曾刮起一阵相当奇怪的风潮,人们开始计划为葬礼的安排预付费用,其中就包括了丰唇、用胶原填充皱纹等项目,只为了能让他们在一生中最后的大日子里有个美好的外形。如果支付不起高昂的手术费,还可以选择彩妆大牌的高光粉用于遗体美容,替代防腐员使用的一般产品——其实那也要450英镑呢!但是我真心想不通的一点是,那些光鲜亮丽的尸体究竟是为了打动谁呢?

在奥地利,遗体美容的风潮被称为“完美尸体”,它的目标是将死者打造成葬礼上最绚丽夺目的审美焦点。同时,一场有众多哀悼者前来的豪华而奢侈的送别会,所有细节无一不为彰显美貌、财富、知名度以及永远的怀念。然而,这倒也并非什么新鲜事物,其背后的观念由来已久,古埃及金字塔和古老的防腐技术,都充分体现着人类即使无法回避死亡,也仍对永恒充满的无限渴望。实际上,“陵墓”(mausoleum)这个词来自小亚细亚的摩索拉斯王,他死后,在土耳其的哈利卡尔那索斯古城(今博德鲁姆市)修筑了巨大而奢华的坟墓。从此,“陵墓”一词便成了所有宏伟的安息之地的代名词。或许,当人们踏上最后的旅途时,除了留给子孙后人一笔可观财富的愿望之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以体面的方式抵达终点了。在打造完美遗容的追捧者中,最具知名度的就是玛丽莲·梦露了。据说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每天要花费近3个小时的时间在美容上面,并且从1946年首次试镜起,一直到她去世,她的化妆师都只有阿伦·“惠特尼”·斯奈德一人。他们在一次次合作中建立起非常亲密的友谊,以至于梦露一度对阿伦说,如果自己在他之前离世,那么遗容一定要由他亲手整理。1962年,梦露去世,阿伦履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然而后来,我还是没有接受训练成为一名尸体防腐员,因为我大学刚毕业就找到了最理想的工作,成为一名APT实习生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全职工作。当逐渐适应了工作节奏,并且拥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之后,我渴望再次恢复一个人独立而自由的生活。于是,我感到是时候从家中搬出来了。刚好当时有一间很不错的小公寓正在出租,从它所在的街道步行就能到我长大的地方,并且还刚好就在我常去的健身房对面:简直不能更完美了!那条小街叫作“玫瑰巷”,而那套小公寓并没有数字标识的门牌号,只有一个“玫瑰屋”的名字。有一天上班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琼,她听完后惊讶得不行:

“你的什么?”她惊呼道,“你说你的‘玫瑰屋’?”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反问道,为她的反应感到很惊讶。

琼有个每当需要将工作稍稍暂停的时候,都要摘下眼镜在防护衣上擦拭的习惯。因为有很多新知识需要停下来教给我,所以这种“稍稍暂停”出现得相当频繁。而当时也是这样一个属于擦眼镜的时间。

“在医院里,‘玫瑰屋’是‘停尸房’的意思。小不点,你不知道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然后重新把眼镜戴了回去,“看来你也要搬进停尸房了!”

那时的我尚没有进入停尸房工作过,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不过这简直是个命中注定般的巧合:玫瑰屋,一个初出茅庐的殡葬师的第一个家。

后来,我又花了一番心思去琢磨停尸房与玫瑰之间的关系,并且始终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毕竟玫瑰大多数时候是爱与性的象征。另外,玫瑰还代表着女性生殖器,古希腊人和罗马人正是基于此,才将玫瑰与他们的爱神阿佛洛狄忒和维纳斯联系在一起[6]。不过在另外一个传说中,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基督流出的鲜血一旦掉落在干涸的地面上,便幻化成为朵朵象征着死亡与牺牲的玫瑰。那漂亮的花瓣,有着血液或肉体的颜色,巧妙地将令采花人流血的尖刺藏于其下,因此玫瑰还意味着秘密:古罗马时期,在举行机要会议的时候,通常会摆上一两朵玫瑰以示保密。在后世的不断继承与发展下,“玫瑰底下”(sub rosa)意味着某事非常机密,需要知情者“保持沉默”。或许这些都是包含在“玫瑰屋”所谓的“玫瑰”之中的含义?因为停尸房实际上也是整个医院体系中一个被隐藏在患者视线之外的存在,绝对不会有指向那里的清楚指示牌。之所以这样主要是出于两方面的担心:一方面是怕普通人误入停尸房,在感情上受到伤害或是因为器械等原因受到身体伤害;另一方面也是怕有些怪人出于淫欲和好色而找上门来。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什么令人愉快的其他可能。

我工作过的市政停尸房刚好位于医学院一幢楼的后面,因此它的入口隐藏在一个小巷里。这样的地理位置对我而言简直不能更完美,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需要陆续接种包括肝炎、肺结核、脑膜炎等在内的各种疫苗,这也是我工作中除了防护服以外防止感染的重要保护措施之一。不过,其极具隐秘性的特点,也意味着当我们离开之后,会继而吸引相当一部分不法分子活跃于此。很多个早晨,当我们来上班的时候,都会在门前的台阶上发现用过的安全套,死亡和性就在夜色的掩护下,一体两面般地交融在了一起(可能妓女会在这里与她们的客户“展开交易”,也有可能是在附近酒吧里通宵畅饮后的情侣想要继续分享彼此的身体)。但无论如何,用过的安全套都要远远好过有一天早上闯入我视线的那个画面:门廊上赫然一坨呈完美螺旋形的大便。我猜也许是有人故意拉在门前的,以宣告对这扇远离闹市、藏在一幢小楼中的门后面正在进行着的事情的厌恶?也可能不是。但无论怎样,在我们的世界中,“玫瑰底下”藏着的并不一定都是正面积极的事情。

让我们重新回到位于“玫瑰底下”的验尸间,当所有的工具都准备到位、外表检查也完成之后,我就该拿起一把闪着光泽的PM40解剖刀了。我朝着死者弯下腰,像很多年前在杰森的监督下做的那样切下了第一刀:首先刺穿颈部的皮肤,然后滑动刀片一直切到耻骨,做出一个Y字形切口。这道切口看上去特别像一个浅浅的、黄色的微笑,这主要是因为皮层间的金黄色脂肪组织变得清晰可见。通常情况下,尤其是对一些身体状况特别羸弱的死者——大多是少女或者老人——下刀时,我都会将戴着手套的左手像安抚般轻放在他们的额头上,同时用右手进行切割。虽然安抚般的动作似乎有过于温柔之嫌,特别是在验尸间的环境背景下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始终相信对死者做一番抚慰很有必要,毕竟他们将要经受的尸检至今仍被多数人视作一种侵害。另外,我也希望可以将他们在最后的港口停靠时体面上遭受的挫伤减到最低。解剖台上的尸体是已经没有生命的存在,或许将其称为精神和生命双双离开后留下的躯壳更为恰当,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我们这些与死者打交道的人,赋予他们除了“尸体”以外更多的意义。在进行解剖时,我总会反复想起托马斯·林奇的话:“刚刚过世的人的尸体既不是残骸也不是遗迹,同样也不是象征或者本质。它们实际上代表着生命的转变、孕育和孵化。所以对待它们,应如同对待新生般温柔、小心,并且心怀敬意。”

在尸检时,我还有过另外一重顾虑,万一在我刺入解剖刀的那一瞬间,死者活过来了怎么办?若是我的担忧不幸成真了的话,那么我左手的触碰是否能给他们送去一丁点安慰呢?当然了,可能性更大的还是他们睁大眼睛、拼命尖叫,同时死死攥住正握着解剖刀的尸检人员的手腕。从理智上,我也知道这基本上就是无稽之谈,但是传说中确实曾经不止一次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死者在停尸房中、在解剖台上,甚至在棺木中忽然苏醒过来。2014年1月,肯尼亚的保罗·穆托拉在吞食杀虫剂死亡15个小时后,于一间陈尸所中苏醒;而在同年3月的密西西比,装在运尸袋里的沃尔特·威廉姆斯在被送往当地殡仪馆的路上重返人间;2014年11月,91岁的波兰老妇人詹妮雅·柯奇维茨在被宣布死亡11个小时后于停尸房中复活。在所有的案例中,或许2015年12月发生在俄罗斯的这一桩最为不可思议:当时,一名男子因短时间内喝下大量伏特加而死亡,但在停尸房苏醒过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重返“生前”正在参加的聚会继续痛饮!然而此处,我不得不打破所有充满神迹的可能性:那些“复活”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死去。

和我一起工作过的一位医生曾开玩笑般地讲起他的一次尸检,当他将解剖刀刺入死者脖子的一瞬间,就意识到其实她还活着,因为她的颈动脉血立即便喷射出来。就像我在第一次观摩尸体防腐处理中看到的那样,虽然人死后大部分的血液仍然存在于身体里,但是它不会像在活着的病人身上下刀时那样喷涌而出。首先,这是因为体内的“血泵”——也就是心脏——已经停止工作了,也就不会再有驱动血液不断循环流动的动力;另外,几乎在死亡的同时,血液就开始凝固和聚集,形成浅紫红色的尸斑。当时,辅助他解剖的技术员不由惊呼:“我的天啊!她真的死了吗?”而他则以一种说俏皮话的口吻回答道:“是的,她‘现在’真的死了。”

这实在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虽然他在宴会上讲完以后收到了很不错的效果——但类似的事情我却不是第一次听到,并且也不是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有个在英格兰北部一间停尸房工作的APT告诉我,他认识的一位病理学家是个游走在犯罪边缘地带的虐待狂,总是以将温度计在女性死者的阴道反复抽插——“测量死者的内脏温度”——为乐(我将那句话加上引号是因为,测量死者内脏温度的正确方式是直接插入肝脏测量肝温)。在一次尸检中,他正用温度计对一具从冰冻的河水里打捞上来的女尸做着同样的事情,忽然之间,有旁观者看到尸体睁开了双眼,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在解剖台上。之所以会出现这极富讽刺意味的一幕,其实是因为她并没有真的死亡,只是浸泡在冰冻的河水中太久而暂时进入了一种体温过低的状态,因此来自温度计粗暴的侵犯自然会令她疼痛得哭起来。

这些只是我多年来在业内工作听到的逸事和都市传奇,对此我没有任何办法去验证其中有几分是真实,又有多少纯属虚构。但是故事的关键并不在于“死人”醒过来了,或者已经“死去”的人又重返人间,而应该更看重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活着的人被认定为死亡的谬误。在舍温·B.努兰的著作《外科医生手记:死亡的脸》(How We Die)一书中,他写道:“一张生命刚刚离去后留下的脸,是不会与失去意识的脸相混淆的。”但他的话并不能概括全部情况。在超低温环境的影响下,身体会暂时进入一种生命体征消失的状态,很难正确判断处于此种状态中的受害者是否真的已经死亡。有很多这类尸体被保存下来并复活的报道,其中既有冰水中“溺亡”的案例,也有遭遇雪崩被掩埋在冰雪下面的情况,又或者只是坠落后一时失去了意识和体温,被发现后(很有希望)苏醒过来。另外,他们是“如何”苏醒过来的也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没有人希望在一阵病理学家用解剖刀刺穿颈动脉造成的剧痛中醒来。

或许最耸人听闻的是1992年发生在罗马尼亚的案例,有恋尸癖的停尸房工作人员在奸污一名18岁少女的“尸体”时,少女重新活了过来。这名工作人员马上被警方逮捕,但是女孩的父母却因女儿的起死回生而对他充满无限感激,不仅拒绝提起诉讼,还表示“女儿的生命都是他给的”。就这样,性和死亡再次纠缠在一起。(www.xing528.com)

比较令我感到满意的是,在我所经历的全部尸检中,至今尚未出现过病人忽然复活的经历,但是,却真的有“老油条”技术员或者停尸房管理人员会利用这种恐惧心理搞恶作剧,专门戏弄新人。比如,我曾听说有个“主谋”不断地搞同一套把戏吓唬实习生。他先钻到一个运尸袋中,然后让得力的助手把他关进冷柜里。这时候就轮到倒霉的实习生登场了,只见他打开冷柜,拉出运尸袋,眼瞅着袋子中的“尸体”忽然坐起来!可怜的实习生当场就会被吓得半死,接连发出疯狂的尖叫。在这个故事中,我最喜欢的部分是它的续篇。有一年,一位年轻的APT决心为当年差点吓破胆进行报复。当“主谋”故技重施又躲进冷柜里打算吓唬实习生时,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旁边的运尸袋中躺着的,同样也是故意藏起来的大活人——那位复仇者APT。当“玩笑先生”躺在冷柜里,一边拼命地压抑着笑声,一边等着实习生来拉出冷柜,好让他故技重施的时候,在他旁边的运尸袋忽然开始蠕动起来,并且在黑暗中连连发出沉闷的呻吟声。“主谋”吓得直接跳起来,但随即额头重重地磕到了上方的托盘上。据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开过同样的玩笑。

我最喜欢的一个段子来自美国的卡莱布·怀尔德,他们家六代人都是葬礼承办人。他的博客专门用来记录工作中经历的种种。“作为一名殡葬师,”他写道,“我总是把死者的鞋带系在一起。这样一来,就算真的不幸被卷入诈尸的大灾难,至少场面会很搞笑。”这就是我们这一行中所谓的“绞刑架下的幽默”。

谢天谢地,我总算没有经历过冷柜里传来敲门声、PM40解剖刀被死者抓住、迎头撞见拖着脚走路的尸体这类恐怖事件。但是在很多案件中,死者看上去与活人毫无二致,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活的”。如果死者的头颅顶部没有完全固定好的话,你就极有可能在尸检中发现死者正慢慢把脸转向你。并且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他们还可能会呻吟、打嗝以及放屁。有时候,从他们鼻孔中忽然冒出的血泡会给人造成一种尸体在进行呼吸的错觉,就像很久以前出现在我童年里的那只猫表现出来的那样。玛丽·罗琦曾在她那本畅销书《人类尸体的奇异生活》(Stiff)中写道:“尸体有时候也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一些令医疗工作者猝不及防的人性。”随后,她讲述了一位解剖学专业的学生被死者的一条胳膊搂住腰的可怕经历。这段描写让我想到在我的工作中经常受到的“骚扰”:有一次,我将一条已经完全僵硬的胳膊举过了尸体的头顶,然后转过身去清洗尸体的下半身,就在我全然无知的情况下,那条胳膊正在我身后一点点回到原位,直到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了屁股——当然是隔着防护衣,我才惊觉发生了什么。

话题重新回到验尸间。一旦切口完成,并且死者顺利通过这番考验,仍然处于毫无生命的、安静的状态(谢天谢地),就可以进入将胸部皮肤从肋骨上分离开来的步骤了。指导我完成这一操作的人总是会为了更有助于理解而将其形容成“就像切鱼片时那么做”。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样的比喻于我而言却是最没用的指点,因为我从来没切过鱼片。我只能在听到后假装明白地点点头,然后专注地看着他们是怎样做的,直到将其中全部的要领牢记于心。

我会轻轻捏着切口一侧的皮瓣将它提起来,同时用解剖刀将随之被拉直呈线状的白色皮下连接组织切断。皮肤从肋骨以及肋间的肌肉上被剥离开来后,就垂落在死者身体的侧旁,那副样子就像一个人正敞开着睡衣仰卧休息。随后,我再捏起切口另一侧的皮瓣进行同样的操作,于是在死者的上半身就会出现一个宽大的“V”字形视窗,从中可以看到分别由肋骨和肋间肌肉构成的红白色条纹,从脖子一直延伸下来,就像梯子一级级的横杆。

不过“梯子”才爬到一半就忽然中止了,让位给一块巨大、扁平、圆块状的黄色物质,就是“网膜”。网膜实际上是一种脂肪瓣,像一条金黄色的围裙遮蔽在腹腔脏器上面,能够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网膜从左至右横跨着附着在大肠的上端,虽紧邻在膈以下,但与其底部并没有直接的接触。网膜自胃大弯下垂直至骨盆边缘,覆盖了全部肠组织,使器官安全而有序。

如此整齐的结构,如此完美的生物学布局,令我想起在多年的研究中已经变得格外熟悉的解剖学模型:学校和博物馆里通常都会有一种塑料、无头的人体躯干,里面的器官可以很轻易地取出来,剩下的光滑体腔里有金属的小钩子方便再次将所有器官正确归位。但是早在这些既没有头也没有胳膊的人体模型成为解剖学课堂或电影里的必备道具之前,很多学生都是靠着“解剖学维纳斯”来完成他们的课程学习的。

解剖学界的“维纳斯”,指的是一种蜡制的、外形出奇逼真的人体模型,它们在18世纪作为医学生学习解剖学的辅助工具而大为流行,不仅能够有效解决由于尸体短缺而造成的困扰,也能避免因为雇用掘尸人而被卷入道德和伦理纷争的旋涡。而且与真实的尸体相比,它们还具有不存在恶心的气味和令人反胃的液体的特点,无疑极受医学生们的欢迎。但是对于这些蜡制的解剖模型,比较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大多被精心塑造成了美女的模样,并且在诞生之初是有胳膊和头的。一些模型至今仍在向公众展出,我也有幸在佛罗伦萨的拉斯佩齐亚和维也纳的约瑟夫宗教学院目睹了它们的华丽工艺。“维纳斯们”躺在水晶棺中天鹅绒或缎子衬垫上的模样相当撩人,从头到脚的形态都和商店里漂亮的人体模特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它们身上并没有穿衣服,并且脸上还带着一抹高潮后心满意足的笑容。除此之外,用真人头发制作的波浪般卷曲的长发、逼真的玻璃眼珠(半睁的眼睛暗示着生命,而不是死亡),乃至珍珠项链、宝冠等各种珠宝首饰,[7]无一不是为了进一步强化那副充满诱惑的侍女模样。然而,当观看者的视线由头部向下移动到胸骨部位后,画风就会陡然一变,充满诱惑力的躯干上像是绽开了夹杂着深红、深黄以及棕褐颜色的花朵般,洞开着一个装满器官的大体腔。腔内的器官同样是由蜡制成的,能够一个接一个地从中取出来供人观摩学习,就和我们如今对塑料模型所做的事情一模一样。值得一提的是,子宫被取出来后还可以进一步打开,一个天使般模样的胎儿正蜷缩在里面。

这种解剖学界的“维纳斯”,也被称为“剖开的美人”或“肢解的女神”,是介于艺术与科学之间的产物。从外表上看,它们是为了向男性医学生展示人体解剖学构造,毕竟漂亮的外形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人们在进行解剖学习时的心理负担。另外,使用与自身相同性别的模型还有可能给人造成“在面对自己的死亡”般的错觉,而倘若模型是另外一种性别,就能极大缓解错觉带来的伤害,使学习时的代入感减弱很多,不会像我在电影片场面对女性道具尸体时,竟因为它同样蓬乱的头发和光滑的皮肤而一时恍惚地以为躺在解剖台上的正是自己。所以,美女的设计或许只是一种用富有吸引力的外表缓冲解剖结构带来的不快冲击的手段?除了这一小小的争议点之外,“维纳斯们”着实生动地展示出了上帝创造生命的伟大之处:不仅仅是生物体本身的形象之美,更包括了各个器官的设计以及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配合。一言以蔽之,无论最初设计这些极富魅力的模型时的理念是什么,当真的与它们面对面后,参观者一眼之间瞥到的,都将是生命、死亡以及性的全部奥秘。

但是,为什么性会和死亡被视为一体两面呢?从最基本的逻辑来看,它们之间的联系在于性创造了生命,而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轮回。法国人将性高潮称为“临界死亡”或者“拟死”,或许就是为了向这将两种生命伟大奥秘结合于一体的状态致敬。有些生物会陷入以性为始、至死方休的狂热交配之中,而现代的媒体中也充斥着各种青年人与“不死之身”陷入爱河的故事。

在停尸房的工作中,无论多么严肃的医生,也都需要不时讲上一两个笑话来放松心情,这可能也是一种“绞刑架下的幽默”,或者更多些“加油,停尸房”的感觉。有一次,在协助完成一位死于心力衰竭的男子的尸检时,我注意到他左手的一根手指与更接近于粉色的其他四指相比,显得尤其苍白。

“他的手指是怎么回事?”我问正进行了一半外表检查的詹姆森博士。

他快速地瞥了一眼:“哦,那是振动性白指。”

“振动性白指?”

显然这个名词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所以他详细解释道:“那是血液循环造成的问题,是雷诺氏病的一种,主要由长期使用振动工具所引起的。”

我一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而他则忽然迸发出一阵大笑:“不不不,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振动工具。”说着,他还特意强调似的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的脸简直红得发紫了。

好像还嫌场面不够尴尬,他又追问道:“你会在床上用自慰器吗?”

我摇了摇头,尽量避免接触到他的目光。

“你以后会用到的。”他一边说一边咯咯笑着,然后继续进行解剖,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那一瞬间的我,拼命祈祷着停尸房的地板能裂开一条大口子,把我整个吞没掉。

作为一名APT,我很早就因为一桩自慰性窒息死亡的案例而理解了性和死亡之间的联系不仅是象征意味上的,更存在于本源之中。

“无论今天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告诉任何人。”一天,安德鲁忽然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对我说道。

安德鲁有一张极具表现力的脸,他的每一个想法都能通过表情像乌云掠过天际般清晰地展示出来。于是,这令我在和他交谈时经常分心。他心情好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非常松弛,全部的面部表现力都凝结成一抹愉快的微笑。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种情况并不常有。

而在刚刚说话时,他脸上冷峻的表情给早上的例行议程增添了一丝严肃的气氛。

带着一丝忧惧的心情,我打开了运尸袋,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多少已经令我有些习惯的悲惨画面:一个男人,面部膨胀、舌头突出,一条绳索紧紧地勒在脖子上。但是有一点与我见过的勒毙事件迥然不同:在绳索和他颈部的皮肤之间垫着好几只短袜。

“那些袜子是怎么回事?”我问安德鲁,同时眼皮惊讶地向上翻起。(或许他生动的面部表情也会在同事之间传染。)

“自慰性窒息死亡。”他解释道,“因为他并不是想要勒死自己,使用短袜只是为了缓解绳索造成的压力,同时避免在脖子上留下瘀痕。”

很有道理,我心里想着,但是我控制住了没有问安德鲁为什么他会对此这么了如指掌。

当尸体从运尸袋中取出来后,情况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这确实不是一桩自杀事件,而是玩得过火的性游戏:死者的下半身还穿着女士的灯笼短裤和长袜。我有些怀疑会不会他是被谋杀的,然后凶手故意将尸体伪装成这样——我的意思是,他死去的样子实在是相当难堪。如果你杀了自己的宿敌并且想进一步羞辱他一番的话,那么或许可以考虑把他捆起来,然后布置成好像正在进行性游戏的样子。不过病理学家再次保证,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首先,如果一个人是上吊自尽的话,那么从他的尸体上是能够找到相应的迹象来作为证据的,通常是绳索在脖子周围留下的瘀痕的角度。另外,围绕死者还能找到其他一些证据,比如药物滥用、用假名预定的旅店房间、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色情电影等。

“所有的迹象都非常典型,都是这类死亡的普遍特征。”病理学家解释道。

“普遍?”我惊叹道,“你是说这些很普遍?”

随后,我便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像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的那样,英国的验尸官并不参与尸检,但他作为尸检的总监督人,仍在整个程序中扮演极为重要的角色。非正常死亡的调查需要进行公示,以便验尸官能够判定死因。他只需要确认四个问题:死者是谁,死因是什么,发生在何时以及何地。在一个有自慰性窒息死亡嫌疑的案件中,想要回答“死因”的问题是件比较麻烦的事情。死者家属可能会因为“意外致死”的结论而感到不安,因为这里面透露出一丝不正常的意味。但同时验尸官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定死亡是蓄意造成的,因此很可能不愿意做出自杀的判断。因此,在此类案子中,死因大多保持“开放”状态,这也就意味着想要对这类死亡的数据进行收集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即使如此,仍可大致估算每年在英国有500~1000名成年男子死于此类事故,相比之下,女性死者则少得多。在英国,确切的统计数据很难获取。

一般在自慰性死亡中,大多数信息都是从尸体外表检查中得到的,其中尤其以死者的服装和颈部伤痕最为重要。除此之外,死亡环境也能提供将整个拼图拼凑完整的关键信息。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进行尸检呢?如果一切都能仅从外表就做出判断,为什么不能直接将死因确定为“勒毙”,不再去深究其背后的种种动机了呢?我们不能那么草草了事主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首先,外表检查不能排除死者存在潜在的健康问题。在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去进行窒息性自慰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令他变得不顾一切的理由?比如他患有某种严重疾病,已经发展到了中晚期,但是却从没告诉过其他人?又或者他患有某些疾病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例如艾滋病或者某类癌症?这些信息无论是其家属还是近期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非常有必要知晓。另外,世界卫生组织也需要知道这些数据,以便他们能够判断影响人类健康状况的主要问题有哪些,进而决定应该在哪个领域的研究和治疗上加大投资力度。因此,尸检不仅仅对确定死因起关键作用,更在一个为全球人类所共享的知识体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当然了,在这类案例中肯定也少不了各种古怪的“惊喜”。那天早上,当开始着手进行尸检时,我们发现了一个由于塞进了直肠的深处而在外表检查中被遗漏掉的肛塞。考虑到若是让死者塞着这种东西下葬会是一件非常不体面的事情,我把它从尸体中取了出来,并且从初次看到萨拉往死者体内塞进大量的棉花之后,在随后的多年时间里,我也已经渐渐习惯了把东西塞进或从尸体中抽拉出来。但是我实在不想承担将它转交给死者家属的任务,尤其是这种如此私密的个人物品。他们会有什么感受呢?从根本上来讲,我们工作的目的是让死者能够以尽量完美的形态、在与生前尽可能接近的自然状态中离开,并在最大限度上保证死者无论外表还是内部受到的损伤最小化。然而,一只肛塞明显不属于“自然状态”的元素。所以,当把它在一只密封袋中装好后,我拎着袋子的一角在停尸房中呆立了很长一段时间,绞尽脑汁想找出个妥善的处理办法。

对于人体而言,一个颇令人欣慰的事实是,虽然每种组织看上去都完全不一样,但是它们的存在都有各自的分工,并且在体内有其专属的位置,即使是模样奇怪的黄色网膜,也在发挥着毯子的功能来保护内脏器官的安全。哪怕人们能通过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或者塞进体内的异质物件来人为地作弄身体,但是人体的设计和构造仍称得上是生命的奇迹。

无论如何,尸体外表检查都构成了我们对死者的最初印象。有时候,在完成第一步的切割后——当胸前这道由皮肤构成的帘幕被拉开,露出肋骨的时候——就能很直接地发现帮助我们确定死因的病理证据:比如腹部大量的黄色液体,即腹水,或者鲜红的十字形肋骨骨折等。而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则正如伊丽莎白·布朗芬所说的那样:“切开尸体,进入由差异性构成的迷宫,很可能到最后我们只被指引着与自我相遇。”但不管怎样,一旦迈出了第一步,便没有回头路可选,唯一的选择就是更深入地走下去。

【注释】

[1]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不喜欢凡间的女子,用神奇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并把全部的精力、热情、爱恋都赋予了这座雕像。后来,爱神被他打动,赐予雕像生命,并让他们结为夫妻。——编者注

[2]简·拉塞尔(Jane Russell),美国女演员,代表作有《不法之徒》《小寡妇》《绅士喜爱金发女郎》等。——译者注

[3]少女、母亲和老妇人是异教徒喜欢用来表征女性生命阶段的原型,同样的还有用来形容三种月相的说法:上弦月、满月和亏月。

[4]夸脱是个容量单位,主要在美国、英国、爱尔兰使用,1夸脱在英国和美国代表不同的容量。其中,1英制夸脱约为1.14升。——编者注

[5]品脱的含义同夸脱,1英制品脱约为568毫升。——编者注

[6]阿佛洛狄忒是古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当古希腊神话传入罗马后,罗马人把他们原有的女神维纳斯与阿佛洛狄忒相对应。——编者注

[7]顺便补充一句,它们都是有阴毛的,而且是从死者身上刮下来的真的阴毛!但是却并没有腋毛,也许它们也有自己喜欢用的“脱毛蜜蜡”?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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