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也自带风情,
秋天也有春之撩人之处,
死亡和诞生都是恩典。
——伊凡·戈尔
和肉味或者麝香味一样,腐烂的气味也是由各种分子构成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尸臭可以看作是有形的物质。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尸体腐烂后发出的那股持久又强烈的腥甜味会一直冲击到你的喉咙深处,那感觉就像被一条腐烂的舌头深吻。但是APT和病理学家们不能像电视上的新手警察或者倦怠的侦探那样,靠往鼻孔里抹薄荷脑来屏蔽尸臭,我们必须习惯与其共处。事实上,每一具尸体在腐烂时发出的气味是不一样的,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那些对嗅觉的折磨背后,隐藏着揭示死亡真相的线索,这一点在器官高度腐败,已经无法从中辨别病理症状的案例中尤为关键。但是除此之外,放弃与尸臭的对抗依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因为最终大脑会停止接收强烈的嗅觉信号(你一定有过这样的体验,分明觉得早些时候喷的香水已经完全闻不到味道了,但身边的人却一下就能闻出来),于是尸臭味就会变得容易接受,甚至会让人感到有点舒服。
我在前文提到过,在很大程度上,每天早上拉开运尸袋的拉链对于乐于迎接挑战的APT而言,是一番利用所学技能大展身手的积极体验。但是,这其中也有一些令APT心怀畏惧的情况,它们可不再带着Keypers玩具的可爱味道,而是一股来自腐烂尸体的恶心气味。基本上只要一走进停尸房,APT就能立刻从空气里飘荡着的那股绝对不会认错的臭味里猜到将要面对什么;然后,拉开冷柜,看到黑色的运尸袋,随着一段怪腔怪调的交响乐电光火石般“叮叮咚咚”地在脑海里炸响,噩梦在瞬间就变成现实了。这种让人胆寒的黑色袋子要比白色的那种更强韧,所以多被用来装运腐尸。如果现场刚好没有这种黑色袋子的话,就用两个白色运尸袋来代替——情况特别严重的时候甚至需要同时使用三个,那对APT而言真的是不能更糟的噩梦了。当工作人员拉开拉链,唯一的发现只是又一层白色塑料袋和又一条拉链的时候,那感觉真像是被迫卷入了完全无心参与的包裹传递游戏。
一切可能与腐尸相关的事物,包括气味、液体、蛆虫、苍蝇、指甲等,都会被装入运尸袋中保存起来,所以运尸袋的材质达到工业级的坚固程度非常重要,同时也能将其与冷柜中的其他尸体隔离开来。
我和琼之间有个约定,如果她能处理所有肥胖症患者(这是相比“胖子”更为礼貌的术语)的尸体的话,那么腐尸的尸检就都归我。虽然她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会情愿做这种交易,但显然不能更赞同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想选腐尸?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小不点?”她一直叫我“小不点”,因为那时候我仍然在健身房里拼命训练,整个体型看上去非常纤细,但这也让我在处理一些体型较大的死者时感到力不从心。我向她解释了我的顾虑,在我的想象中一直存在着一个令我揪心不已的画面:我一头跌进了死者巨大的体腔之中,两条腿滑稽地露在外面,还不忘奋力地扑腾着。
大多数APT对腐尸的厌恶之情都达到了一个极致,但是我却并不那么在意;毕竟,我的童年时光就是在给那些倒毙于路旁的动物举行葬礼中度过的。并且我还渐渐发现,其实腐尸也有其迷人之处,这更令我很快就对黏糊糊的液体、“咕吱咕吱”的声响、恶臭的气味以及无穷无尽的昆虫产生了免疫。所有那些在尸体上“开疆拓土”的生物都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就像在大学时修读法医昆虫学时那样,我把尸检中碰到的蛆和其他昆虫收集到培养皿中,然后利用午休时间把它们带到利物浦世界博物馆。在那里,我开心地与一位昆虫学家一起,一边讨论从尸体上发现的是哪种昆虫,一边吃我的午餐三明治。虽然我收集到的大多只是些普通的幼虫和苍蝇,比如在英国境内很常见的绿头苍蝇、酪蝇、青蝇等,但我仍然喜欢去讨论昆虫学问题,顺便看看那些被钉在白色尸床上的昆虫标本。后来,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了,并叫我“蛆小姐”——我把这视为一个昵称,虽然它也是对我日常状态的一个真实描述:要知道,在尸检中我经常会将蛆从我的衣服上撵走,有一次它们甚至还爬进了我的胸罩。
当然,那就很不寻常了。
虽然在尸检中和蛆打交道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它们爬进我的胸罩这件事还是相当惊人。在一些停尸房中,基本上一周也就碰上一次有蛆的情况,不过到了夏天的那几个月,几乎每天的案子中都会出现它们的身影。令人颇为难过的是,无论是自己的主动选择,还是受环境条件所迫,很多人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走向死亡,并且在死后很久才被发现的。(乔伊斯·卡罗尔·文森特虽然只是极个别的案例,但却依旧令人心碎。2006年,乔伊斯在家中被发现死亡,然而尸检结果却显示她其实早在2003年就已经过世。电视就那样在她去世的房间里一直开了三年。)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尸体成了寄生生物的大型乐园、栖息地以及食物来源。(www.xing528.com)
一般情况下,在情况特别糟糕的尸检中我会穿上全套的个人防护服(PPE),包括罩在防护衣外面的棉质绿色手术长袍[1]。由于材质不防水,如果我无意中靠到解剖台上的话,很容易被液体浸透,所以我还会再加上一件一次性的塑料围裙。使用白色的塑料袖套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因为手上虽然戴着乳胶手套,但是它们只能保护到手腕的位置。袖套的两端都可以扎紧,看着虽然有些像未来主义亮闪闪的护腿,却能有效防止血液或者其他各种液体在不知不觉间顺着手术长袍吸水的袖子一直蔓延到手肘。而且在尸检中,我也不会只戴一副乳胶手套,两副乳胶手套之间还要再戴一双“防割伤”织物手套,形成一个起保护作用的三明治结构。这对防止解剖刀或者针尖可能会造成的伤害——也是APT在每天的工作中都要面临的风险——非常必要。我们把“防割伤”手套戏称为“锁子甲”,因为它们通体由精致的金属网眼构成,可以在切开死者皮肤的时候有效抵挡刀刃偏离正常轨道而构成的伤害。然而,为了在操作过程中保证手指具有一定的灵活性,金属线被编织得相当疏松,也就是说针头以及一些个别情况下解剖刀的刀尖都能将它刺穿。这时候就轮到另一层乳胶手套发挥作用了:两层乳胶能够有效地在微观层面上“擦掉”一些锐器上面的血液和组织,当它们刺破皮肤时,将伤口处沾染异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当然,如果不幸死者患有传染性疾病的话,那么这些措施对于细菌感染是无计可施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要佩戴发网和塑料面罩,每一次呼吸都在脸颊和塑料间狭小的空隙里蒸腾着热气,不难想象要在夏天进行一场尸检是多么酷热难耐的煎熬,而全副武装又大汗淋漓的模样是有多么的“美丽动人”。
可以说说为什么捂得这么严丝合缝还会让一只蛆爬进我的胸罩了。那天狭小的验尸间里格外闷热,空调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发生故障了。而更加要命的是,从我们的头顶吹向地板、用来减少空气流通中病原体危害的气体循环系统也同时罢工了。我实在是热得穿不住手术长袍,就在防护衣外面直接套上了塑料围裙和袖套。如此一来果然感觉灵活不少,我也不用担心在尸检进行到一半时被热晕,然后倒地的时候还被解剖台撞碎脑袋了。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
不透气的塑料让我大量出汗,由于防护衣完全不吸汗,那些无处可去的汗珠只能随着我手臂的动作而不断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地来回滚动。另外,面罩上全是呼吸制造出来的蒸汽,搞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我索性把它取了下来。摘了面罩和口罩确实让我舒服不少,但是由于我还戴着发网,同时手里又拿着一把用来从体腔里往外舀脂肪和血液等液体的长柄勺,因此十足一副魔鬼厨娘的模样。
“小不点,你那边还顺利吗?”琼问我,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的戏谑神态。她一直在等待着选择了腐尸的我大闹着反悔的那一天,却始终没有得逞。
“没问题,我能搞定!完全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我回答道。但随即,我便感到有个冰凉的东西蠕动到了我的防护衣上方。由于没有了长袍的保护,我低胸的衣服对于这个入侵者而言相当于完全敞开了自己的身体领地。在它很有技巧地恰好落到我的胸罩布料和皮肤间的空隙中时,我一把丢开了PM40解剖刀[2],疯狂拉扯、扇动着胸前的防护衣,并且重心不断从一条腿更换到另一条腿地跳动着,直到我确定它被我抖落到了地板上。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一旁的琼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在那只蛆爬上我肩膀时就猜到了它会落在什么地方,但她却完全没有提醒我。我盘算着一定要很快报复回来。
充满着食腐生物的腐尸其实自成一个生态系统。单纯从字面上来讲,我并不相信所谓的“转世”,说什么人的灵魂和精神是永生的,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辗转栖居在不同的肉体上。但是看到靠着不断吞噬尸体而繁衍的蛆虫和甲壳虫时,我又似乎真的开始对生命“轮回”的真谛有了一些感悟,它们与卡通狮子(动漫《狮子王》中的狮子)或者艾尔顿·约翰(著名英国歌手,《狮子王》主题曲的作曲者和演唱者)俗气的音乐毫无关系。牛顿热力学第一定律告诉我们,能量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这也就是说,虽然能量可以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但是在一个独立的系统中,总能量是保持恒定的。如果我们将地球,以及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动植物群落视为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的话,那么,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的巨大能量势必会以供养食腐生物或者肥沃大地等方式重新循环回来,生命力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着“轮回”、不断更迭着形式的。爱德华·蒙克[3]曾将这个过程以简洁精准的文字表述:“以我腐烂的肉身,滋养花朵的生长,我在花香中寻得永恒。”
但是为什么一具腐尸称得上一个生态系统,又或者说一个生物群落呢?想要解释为什么这么个恶心的过程实际上供养了上百万的生物,而又为什么缺少了这一环节地球就会被各种尸体所湮灭,就需要对尸体腐烂的过程进行一番具体的探索。如果你是那种连电影中的恐怖场景都看不了,或者在生活中看到蜘蛛和老鼠都会吓得跳起来的人的话,那么你最好直接跳过接下来这部分。
从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起,腐烂就已经开始了,虽然肯定有人会反驳说“安慰剂”乐队[4]那首《焦虑青春》里唱的才更确切:“从出生的那一刻,我便开始腐烂。”但从法医学的角度而言,腐烂的过程从死亡降临后可被划分为新鲜尸体、尸体膨胀、活动性腐烂、后期腐烂和干燥遗骸五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新鲜尸体”,从进入殡葬师这行的第一天起,我便认识到,与尸体联系在一起的“新鲜”是个非常相对的概念。它与形容清晨的空气时所指的“新鲜”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反而更接近于刚刚弄脏尿布的粪便、才流入下水道的污水的那种“新鲜”。尸检中遇到的“新鲜”只意味着尸体状况“尚且说得过去”。你永远不会想把脸凑近,但是相信我,它真的已经算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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