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看的,还有《汉学商兑》卷末所说的“六蔽”。
“其一,力破‘理’字,首以穷理为厉禁,此最悖道害教。其二,考之不实,谓程朱空言穷理,启后学空疏之陋。”这两点是汉学家的闭塞还是开通,暂且不论,但概括得不错。我以为有趣的,是方东树指责他们“考之不实”,错在不该把“俗士荒经”当作归罪程朱的理由,“如世治狱并案办理也”。这个比拟,不正表明他也承认汉学家控告道学并非无理吗?那又怎能反控其“悖道害教”?
“其三,则由于忌程朱理学之名,及《宋史》道学之传。”证据呢?是没有的。因为从顾炎武以下的汉学史,只证明许多学者都曾议论《宋史》分道学、儒林为二传不当。究竟该不该分?自可讨论,但还没有证据表明,批评者乃出于“忌程朱理学之名”,见到《宋史》替道学立专传便醋意盎然的。既然没有实据,那么方东树攻讦汉学的这条罪状,也许只可从他本人心态来解释。
“其四,则畏程朱检身动绳以理法,不若汉儒不修小节,不矜细行,得以宽便其私。其曰宋儒‘以理杀人’,如商、韩之用法,浸浸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一看便知,这是在明斥戴震,暗讥戴派和扬州学派。戴震的个人传记,的确留下有损他高大形象的某些未决疑问,包括聚讼已久的《水经注》校本是否剽袭赵一清稿之类个案。戴震的门生知友或信徒,的确也有居官在乡、行为可议的人物,如段玉裁任县令贪污,王昶借收徒敛财等。乾嘉之际号称“汉学护法”的毕沅、阮元的幕府中,名士学人会聚,而丑闻时出。扬州学派的汪中、焦循、江藩等,尤以狂狷著称。此类行为的文化史涵义,当属别论。但并非戴派人物全都如此不守规矩,钱大昕、王念孙等人的个人节操,决不比桐城派开山也是唯一可称“孝友严整躬行”的方苞为差。即如阮元,尽管用宠姬名义出书等事,被方东树在《书林扬觯》中大肆嘲骂[54],但他仍容纳方东树在幕府中吃白食,那胸襟便远非姚鼐辈所及。方东树指斥他们尊汉抑宋,是为了“宽便其私”,已属以偏概全,借端造谤,用的是乡曲讼师的惯用伎俩。至于他因此而指斥戴震的《原善》《孟子字义疏证》,控诉清代不信理学的每每“以理杀人”的暴君酷吏,也是纯属借公济私,则更是蓄意诬蔑。怎么见得?此段引戴震语后,方东树忽然笔锋一转,说是戴震的控诉,“所谓不欲明镜之见玼也”,就是说他不得不承认戴说有征可信,但把普遍事实缩小成偶有失误的小小例外,却忘记这一来,便使他的前述心理分析,化作人所共知的“《春秋》诛心”的无稽之谈。
“其五,则奈何不下腹中数卷书及其新慧小辨,不知是为驳杂细碎,迂晦不安,乃大儒所弃余,而不屑有之者也。”此则夹注指名抨击惠栋的《九经古义》、臧琳的《经义杂记》,代表汉学家“说经穿凿僻妄,义理浅狭”,“最为无取”。惠、臧二书,广征博引,流于繁琐,确属事实。但乾嘉汉学备受后世重视的著作,是被公认既渊博又有新知的戴、钱、段、王诸书,较诸二程朱熹的语录之类,怎么样?方东树避而不谈。其实朱熹还是读书的,只是鄙薄史学,作茧自缚,使他论及孔孟原教旨见解,大多经不起重视以史证经的汉学家推敲。从李光地到方苞、姚鼐之流,标榜义理,而识见唯以在位君主的是非为是非,甚至说不上拾朱熹唾余。方东树居然以不读书为荣,把辨正朱熹的经典诠释错误,蔑称为“新慧小辨”,可称桐城派的自画招供。
“其六,则见世科举俗士空疏者众,贪于难能可贵之名,欲以加少为多、临深为高也。”这是讥笑惠栋、江永、戴震和扬州学派的焦循、汪中、贾田祖、李惇、刘台拱等,包括江藩,都困于科举,终身老于诸生,或仅得举人,而戴震依靠皇帝恩赐,才中了名额外进士。方东树的本意,自然是讥笑汉学家自愧勿如空疏俗士,因而猛烈排斥作为科举教义的程朱理学。“既与程朱异趣,而为说不辨,用意不猛,则其门户不峻,面目不著,自占地步不牢”,于是找到古人,找到号称汉儒魁首的郑玄、小学导师的许慎,找到号称难治的三《礼》诸经中的名物制度,来显示自己的才学。——“究其本志,特出于私妄好事,豪举矜名,原未尝为明经起见,并未尝反求之身,推之人事,实欲人己均获治经之益,国家获通经之用也。”方东树如此推测戴震之类的卑劣居心,堪称雄辩。缺点只在于,第一他没有注意到孔孟都早已斥责学者为避难就易,因而汉学家避易就难,大悖常理;第二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乾嘉间监生依靠八股胜于诸生半步,因而江藩较诸他方东树更没有理由“与程朱异趣”,更遑论戴震。(www.xing528.com)
然而方东树似乎觉得斥责汉学家“六蔽”还不过瘾,他是古文家,熟悉“七体”,因而必欲给汉学家的闭塞罪状再加上一则,于是说他们还有“七识”。他倒坦白,自注说“二字用佛典”,因而使人们得知他原来就是江藩所说的援儒入佛的一员,因而也使人们得知此公不过是罗台山、彭尺木之流,绝非道学的真信徒。
所谓七识,即《唯识论》所说的“末那识”,乃佛乘唯识宗所谓介于主观客观之间的意识。方东树借用这一术语,攻击汉学家否定朱熹,不过“欲复九世之仇”。因为朱熹在汉儒说经“久兴之后”,否定他们“惟知章句训诂之为事”,所以,清代汉学家“亦欲夺之于宋儒既盛之年”。方东树没有想到,所谓复九世之仇,本来是西汉公羊学派诠释《春秋》的说法。清代孔广森、刘逢禄等说公羊学,都回避此说,以免激起汉人对满洲统治的不平回忆。方东树把这一点当作汉学的最大罪状,并且附会说它证明汉学家“以六者之蔽,而加以复仇之志”,正合佛典所谓七识的“胎意”,这到底是证明汉学纯属异端呢?还是证明汉学反理学并非“复古”而是追求更化呢?后来戴望、廖平、康有为、皮锡瑞等,特别强调恢复西汉公羊学的原教旨,而孙诒让、章炳麟、刘师培等,又特别强调东汉的经古文学者,皆知“抟国不在敦古”。这两种倾向,各有源头。但方东树的《汉学商兑》,都是他们读过的。因此倘说方东树的这一谬论,从反面给了清末两派以启迪,则非过言。
《汉学商兑》表明,方东树的智商平平。他好作反汉学的激进之言,便使《汉学商兑》甫出版,即赢得了赞赏。
赞赏主要来自桐城、阳湖二派。《汉学商兑》的1831年重刊本,卷首增附有各家“题辞”。题辞者七人。首列较完整的两段识语,作者其一是姚莹,以姚鼐的侄孙而与方东树同学于姚鼐,他大赞方书“有功圣道”,力量等于韩愈的《原道》,那是当然的;其二是朱雅,生平未详,但显然与方东树同调,因而狂吹方书堪称“天下万世之书”,也不奇怪[55]。其后五人题辞,实为来信摘录。内有阳湖派的陆继辂、李兆洛,以及崇拜恽敬的毛岳生,虽作经史考证而特别服膺韩愈的沈钦韩,还有时任安徽巡抚的陶澍。方东树摘引的自然都是对他的“大著”的赞辞,但有的赞辞便隐含批评[56]。著成一书一文,就遍送名人,索取“批评”,而后摘引于己有利的段落乃至片言加以刊布,原是明清以来文人沽名钓誉的卑劣伎俩。江藩二书,虽请阮元、达三作序,但还没像方东树那样以乞讨赞赏来为自己壮色。因此,方东树的门徒后来宣称,《汉学商兑》一出,才使烧得正旺的汉学火焰“渐熄”[57],那也只能以大话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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