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学史的角度来看,从戴震去世以后的三十多年间,汉学家面对讲道学者的种种攻击,总的说来是采取守势,避免直接论战。江藩二书刊行,才算他们对于这类攻击的首次全面回应。在18世纪末汉学盛行之际,批判汉学最有力的是史学家章学诚。但章学诚的著作,在生前仅刊行了《文史通义》一部分,并没有引起学术界注意。相对而言,姚鼐的《援鹑堂笔记》《惜抱轩尺牍》诸集中那些针对汉学而发的言论,虽然远比章学诚浅薄,而且时时散发出骂街臭味,但在结集前早已在文坛传播。因而,读江藩二书,令人感到意外的,并非他以桐城诸家为回应对象,而是他的回应,同在前的姚鼐、在后的方东树相较,可说是够温和的。他指名批评对手,不过在《汉学师承记》和附录中,各出现一次,只点方苞一人;《宋学渊源记》没有点到桐城、阳湖诸家任何姓名。但也许正是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激怒了姚鼐的四门徒之三的方东树。此人尽管热衷功名,却终老青衿,未经宦海浮沉,还没有从躬行践履中深悟“笑骂由尔”的政客三昧,于是便气哼哼地著论反驳。用不着深究《汉学商兑》何以恰值阮元离粤督任前公表。那可以有不同解释,譬如说章炳麟根据他奔走阮元、邓廷桢的幕府,讥他趋奉权势,可作一种解释。但也可以说他未必得知阮元即将离粤,因相信这位总督真想弘扬学术,而献出逆耳之言[47]。
同江藩二书比较,《汉学商兑》显示作者跳踉叫嚣,不知区分论敌主次,一味谩骂,可谓罕有学术价值。但此书的价值,也许正在于它的作者没有考虑它的学术价值[48]。
《汉学商兑》共四卷。前已说明,我没有见过1826年的初刻本,因而无从比较那以后五年刻板的道光辛卯冬刊本与初刻本的同异。现据我所见到的最早刊本,即道光辛卯冬刊本,可概述如此。
全书的写作方式,沿袭湛若水驳杨时的《杨子折衷》的体例,先引论敌原语,再写本人驳语,引文或驳语中或附夹注,有的驳语后还有“考辨”。按照所引原文(不计驳语中引证)统计,全书共引七十二段,其中大部分仅举引文作者。
全书以顶行标出的正式引文列举的原作者,除江藩外,有二十一名。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一是阮元,十三次;二是戴震,十次;三是钱大昕,六次;四是汪中,五次;五是段玉裁,三次。此外,黄震、顾炎武、惠栋、焦循各二次;毛奇龄、万斯同、朱彝尊、茅星来、臧琳、凌廷堪、钱大昭、宋鉴、孙星衍、庄炘、阎若璩、王昶,各一次。在驳语中被指名攻击的汉学家更多,例如余萧客、王念孙、王引之、刘台拱等,都被点到。(www.xing528.com)
这份名单表明,只要被方东树认作与汉学有关的人物,无论前驱或者后进,都在攻击之列。但它也表明,方东树并非乱箭齐发,而是集矢于戴震一系,更其是扬州学派。全书用引文形式指名攻击的清代汉学家言论,连同《汉学师承记》《经师经义目录》被引及的十五段在内,阮元、汪中、焦循、江藩四名扬州学者的见解,便居过半。
方东树的批驳,由《汉学商兑》各卷内容可知,主要在于以下方面:第一,力辨“道学”即“圣学”,见卷上;第二,力辨朱熹的理学体系发明孔子的“道统”,见卷中之上;第三,抨击汉学家的训诂考证方法,隐含“破义理之学,祧宋儒之说”的险恶用心,见卷中之下;第四,逐段否定江藩的《国朝经师经义目录》,并归结出汉学家的“六蔽”,见卷下。
《汉学商兑》开卷便攻击毛奇龄、戴震。在汪中称道戴震是清代汉学集大成者以后,戴震的这一地位也得学者公认。江藩自居为吴派嫡传,却在《汉学师承记》中认可汪说,便是确证。戴震最有影响的论著是《孟子字义疏证》。章炳麟说此书出,“学者自是薄程朱”[49],那是不错的。因而方东树要否定汉学,必先否定戴震,自可理解。然而他首攻毛奇龄,则颇蹊跷。毛奇龄治学向以怪异著称,曾给朱熹神主吃戒尺以表示对《四书集注》的憎恶,但又曾著《古文尚书冤词》以表示对阎若璩考证传世《古文尚书》经传皆伪的否定。阎若璩曾叹息清初有三学者“贻误后学不浅”,其一便是“毛大可割裂经文”[50]。因而乾嘉间汉学家自述先驱,总是首列顾炎武、阎若璩,无人肯认毛奇龄是汉学家。《汉学师承记》不为毛奇龄立传,就是显例。岂知他们的对手仿佛有意戏弄,坚持说毛奇龄才是惠栋、戴震两派汉学的共同开端。《汉学商兑》首陈此见,将毛、戴说成清代反理学、倡汉学的两大祸首。以后曾国藩的门徒李元度辑《国朝先正事略》,便直称毛、惠、戴三人是清代“专宗汉学以抵程朱之隙者”的代表[51]。他们企图利用毛奇龄的恶名来“搞臭”汉学,其意昭然。但也并非纯属臆说。毛奇龄的遗著,忽然在他死去近百年后大行于世,原因在于阮元任浙江学政时作序表彰[52]。而江藩在生前的举止,也早被时论譬作毛奇龄[53]。因此,方东树劈头就痛骂毛、戴否定朱熹学说,危害等于洪水猛兽,实际在影射阮元、汪中、江藩,似可不言而喻。
依此类推,《汉学商兑》对于戴震一系和扬州学派的攻讦,似都不难索解。令人难解的是,方东树何以那么憎恨钱大昕。在清学史上,钱大昕是著名的务实学者。他的经典研究兼得惠、戴二师之长,他不满纯经学研究而力倡以史证经,他提出“实事求是,护惜古人”的传统文化研究原则,他着意探索文物与文献互相印证而在百年后由王国维概括的“二重证据法”,都说明他不是所谓汉宋门户之见的偏执者。然而,在《汉学商兑》中,钱大昕受攻击的程度,居已故学者的第二位,可与戴震并提。为什么?由此书卷中之下首则即狠批钱大昕倡导的“实事求是、不主一家”论,可以窥知这正是他被方东树憎恶的主要理由。别的不说,就说朱熹建构的“四书”系统。倘若真的实事求是,坚持从历史说明历史,那么朱熹从“七十子后学”杂论集合的《礼记》中,割裂出《大学》《中庸》二篇,并毫无根据地宣称《大学》乃曾参所述“初学入德之门”,《中庸》乃子思所授“孔门传心之法”,岂非厚诬古人?再说由朱熹集大成的道学精髓,所谓孔门传心的“危微精一”十六字诀,倘若真的实事求是,坚持以无征不信作为前提,那么出于晚出的《伪古文尚书》的此说,自宋明以来已由怀疑变为确论,岂能再当作统治学说的出发点?方东树虽然是个屡试不举的老诸生,偏偏比庙堂在位诸公,更自以为能从钱大昕辈的学术研究主张中,嗅出某种危及现有权力机制的潜在威胁。在他看来,连实事求是、不主一家之类的温和主张,都显得那么可怕,其政治嗅觉可谓灵矣。然而连钱大昕这样的学者也不能容忍的权力机制和社会结构,岂非正如龚自珍所形容的是“鬼神思变置”的衰世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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