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师承记》的编纂采用传记体。全书八卷,正传四十人,附传十七人,但附传中有若干人不登于目录。
首卷先述中国经学的历史概貌,类似全书总序。然而述三代只虚赞学校教育,矢口不提韩愈的那个“道统”。自汉兴转入实述,而以为“古学”至东汉末的郑玄已臻于至善,那以后便是一连串的破坏,到明代更堕入昏天黑地的状态。多亏“我”大清列皇个个圣明,代代相承,终于“文明于变”,重现盛世。在不辞辛苦地对顺治到嘉庆五帝作了极口赞颂之后,江藩说出了堪称全书主旨的一段话。据说这来自乃师余萧客、江声的教诲,“乃知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
奇怪的是,江藩在前述末宣称,“是记于轩冕则略记学行,山林则兼志高风”,表白他的诠次重点在于困居草泽的汉学家,但就在首卷,列入正传第一人的,却是阎若璩。
的确,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在清代对伪古文《尚书》作出了一审判决,那以后经过惠栋、王鸣盛等的相继考证,使此书之伪,基本定谳。但他不是顾炎武的门徒吗?他不是在吴棫、朱熹、梅鷟等宋明学者的研究基础上才能判决此书之伪吗?为甚么在清初流亡草泽的顾炎武反被打入另册,而与道学藕断丝连的阎若璩,却被尊为清代汉学的开山呢?其实本传已自透其底。江藩津津乐道的,是阎氏在康熙间怎样被达官赏识,尤其怎样被未来的世宗宪皇帝优礼。虽在传末带了一笔,说此人有背师嫌疑,但全传基调是称道阎氏同清初统治者的积极合作精神,则是分明可见的。相形之下,黄宗羲自高身份“将俟虏之下问”[18],顾炎武标榜气节却往来于致身清朝显贵的外甥三徐之门,在江藩看来都有悖于孔门传统。因而他怀疑阎若璩背师,未必是贬意[19]。
由这个例证,可知江藩同情有学问而常在底层的汉学家,并非赞美他们自甘淡泊,为学术献身,而是哀惋他们“数乖运舛”“筮仕无门”,虽通经而无以致用。清代的汉学家,无论是古文学者还是今文学者,大抵都是汉儒的“通经致用”说的近代门徒。正如周予同师所讥,他们“对于西汉君主利用迂儒的策略,愚而且诬地在赞叹着仿效着”[20]。江藩的言论,表明他也属于真有点“非愚即妄”者流。不过这一点可以谅解,因为在他百年后,所谓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仍然时时夹缠不清。
江藩把“三惠之学”说成清代汉学昌明的标帜,也近于夸张。所谓“三惠”,祖父惠周惕说经未脱头巾气,受媚俗成名的朱彝尊称道,更可见他的人品未足道。其子惠士奇以八股晋身,被雍正帝钦点广东学政,目睹岭南文士的蠢愚无知,忽然想到可以模拟汉代在蜀郡兴学成名的文翁,由此获得大名,但雍正帝在他离粤后罚他用私产重修镇江城,可见皇帝已疑心他在广东六年横财之多。他著有《易》《礼》《春秋》三“说”,号称“邃深经术”,但三书俱在,一瞥便知没有超出平凡之上。在经学上真有造诣的,是终身为县学生员的孙儿惠栋。他的《周易述》《古文尚书考》《春秋左传补注》《九经古义》诸书,都属于乾嘉汉学的先行名著。学术的先行者多半犯有偏执或粗疏的通病,惠栋也不例外。譬如他的《易》学一扫宋代理学家的图书说,努力恢复汉代《易》的原貌,但有硬把汉人不同说法拉扯在一起的毛病。他说九经专考汉人的训诂,即所谓古义,但有好奇爱博,把不可通的汉人诠释说成可通的毛病。梁启超曾挖苦他以为“凡古必真,凡汉皆好”,虽不尽然,却触及到了他的症结[21]。
由惠栋以下,《汉学师承记》的卷二、三,所传均吴派。江藩表白,他最推崇的是钱大昕,比之于郑玄复生。卷五、六则传皖派。这两卷非但以戴震为轴心,而且不惜篇幅,全钞洪榜的上朱筠书,孔广森的《戴氏遗书》序,力证戴震如汪中所赞,是清代汉学的集大成者。从中可以窥见戴震虽已死去四十年,但他的《孟子字义疏证》《原善》等书的见解,应作怎样的价值判断,在学者中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分歧。卷四的传主是王昶、朱筠、武亿、洪亮吉四人,倾向或吴或皖或居中,但所叙都集中于他们在政坛上的作为,可知此卷意在表彰汉学家也能“立功”。(www.xing528.com)
有趣的是,卷八为黄宗羲、顾炎武作传,正文好话说尽,最后突然出现答客问[22]。凡三问三答,进攻的都是“客”,首先指责作者初稿不为黄、顾立传是数典忘祖,而后指责作者以黄、顾曾抗清为辩是不明乾隆帝表彰南明史的苦心,于是作者虚心承认错误,赶紧补立一传。或以为这是江藩故为问答,“其中表抑而里扬”云。确实,在先阮元修《国史儒林传》初、二稿都以黄、顾居首,因而使人相信江藩起初不传二人真是格于体例,并非出于政治考虑[23]。但这说不通,观江藩的答问可知。解释有可能如伍崇曜所说,在于江藩的个性褊急,故意与阮元立异[24]。
但江藩还嫌他的传记不能展示清代汉学的纯正,于是又仿照陆德明《经典释文》的先例,“取其专论经术而一本汉学之书”,作成附记一卷,题作《国朝经师经义目录》。他对入录诸书,定了取舍标准四条,其实只有一条:“言不关乎经义小学,意不纯乎汉儒古训者,不著录。”另三条,如书未著成、已成未见或著者见于前面附传而人尚在世的,都不著录,乃属附加限制。按照如此苛刻的尺度,入选的经师仅三十二人,“经义”诸书仅九十四种[25]。其中入选三种以上的,有十四人,共七十二种;而入选五种以上的更少,依次为江永十二种,惠栋九种,顾炎武八种,阎若璩、戴震各六种,江声五种,共四十六种,就是说这六人的著作几占全部著作的半数。
前已提及,江藩曾参与阮元编刻《清经解》的策划。《清经解》收录的下限和有的附加限制,与江藩的目录相近。但它选书一百八十八种,著作七十余家,而江藩登录的书和人,都恰为它的一半。令人诧异的是,《汉学师承记》列入正传的四十人中,有十八人无一种著作入录。其中包括他明白推崇为郑玄第二的钱大昕,他曾经正式拜作老师的王昶、朱筠,他作传时屡表服膺的亡友李惇、汪中、徐复、汪光爔等。这很难用他们“言不关乎经义小学”来解释,只能说在江藩看来,他们在主观意向上还不够矢忠于所谓“汉儒古训”。例如钱大昕,居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自惠戴之学盛行于世,天下学者但治古经,略涉三史,三史以下茫然不知,得谓之通儒乎?”[26]用江藩的尺度衡量,钱大昕竟对惠栋、戴震所标榜不读汉以后书的说法提出质疑便可证他著书的动机不纯,于是他的说经诸书就必须摈斥于目录之外——虽然这一来,即使郑玄复生,能否厕身“国朝经师”之林,也成了疑问。
然而《经师经义目录》的陈述方式,却惹人注目。它述经义,分成八类。前五类分述“五经”,以下依次以《论语》概括“四书”,以《尔雅》概括“小学”,最后述清代学者研究古“乐”的成就。每一类都首先概述经传传授历史,次或简评清代学者研究得失,而后列举清人的相关代表作。在江藩以前,清人虽已在注意经学传授史,但还没有像江藩这样从严分汉宋、摈斥今文的角度,陈述经古文学的传授史。因而《清史列传》中的“儒林江藩传”,大半篇幅都在复述这篇目录的要点,反而不注意江藩在《汉学师承记》正附诸传中时时透露的个人身世,致使他的行状隐晦不明。
龚自珍批评江藩的《汉学师承记》“名目有十不安”,其中第五点说:“近有一类人,以名物训诂为尽圣人之道,经师收之,人师摈之,不忍深论。以诬汉人,汉人不受。”[27]倘说此点乃指江藩的附记《经师经义目录》,似无疑问。所谓经师人师的区别,在清学史上也算一大公案。早在清初,黄宗羲“教学者说经则宗汉儒,立身则宗宋学”;在乾隆初,号称清代汉学纯正先师的惠栋,在他颇具浪漫色彩的题作“红豆山房”的书斋楹帖,说是“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这都见于江藩的记载[28]。因此,当江藩的同乡同学阮元在任浙江巡抚时所撰《拟国史儒林传序》等文中,强调汉学家是“经儒”,宋学家是“师儒”[29],也就是说经师、人师虽有区别,但都是儒、是师。如说他旨在调和汉宋,那是不错的,但如说他有悖于清代汉学的一贯追求,则难以服人。可是江藩在与阮元立异的同时,忘记了摈斥宋学,乃至连《汉学师承记》诸传频繁述及的西学,也一并在《经师经义目录》中“毁尸灭迹”,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龚自珍的讥斥有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