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是清代扬州府治的属县之一。清中叶的扬州,仍然是南国最为繁华的商业城市。这里是帝国的盐务重心、漕运要津。畸形的盐业垄断政策,使这里成为帝国政府的财源和包税盐商的利薮。而地处南北交通运输命脉的运河中段的起点,又使这里成为北往南来的商人、士人和官员等的必驻都会。但它又不是两江总督或江苏巡抚的驻在地,即不是地区的政治中心,因而较诸南京、苏州,受帝国和地区的军事化的政治控制,相对来说都较弱。因而由中世纪式的经济繁荣带来的文化繁荣,在这里也表现得颇具典型色彩。绅商辐凑,巨贾云集,既使这里的消费需求猛增,也使这里的消闲文化俗雅并举。在18世纪,扬州便出艺妓,出名伶,出画家,出书贾,出文士,也出学者。依靠食盐专卖而大发横财的帝国税务官和包税商,出于迎合皇帝假充斯文或改良自身贪婪形象的复杂心态,每每延聘名流学者充当清客,或资助刊行自己莫名其妙的学术著作。在乾隆时两度任两淮都转盐运使的卢见曾,虽在初任期内曾因贪污而被告发,并连累儿女亲家纪昀一道被充军,但复任十年内,却变本加厉,建书院,刻经书,在府中供养众多名士,包括吴皖两派汉学家宗师惠栋、戴震等,遂使“谈艺者无不知有雅雨先生也”[15]。这就是一则显例。
有财务作后援,有学术信息活跃作前提,又有少受政治干预作酵母,因而从18世纪到19世纪初,清代汉学中崛起自成特色的扬州学派,便是顺理成章的。
所谓扬州学派,空间涵盖面当然包括那时的扬州府所辖各州县学者。但著名学者,都出在扬州府治所在的甘泉、江都二县,及其北边的高邮州、宝应县,以及南边的仪征县。这五城都位于大运河畔。原籍江都的汪中、汪喜孙父子和凌曙,甘泉的焦循、焦廷琥父子和江藩,高邮的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和李惇、贾田祖,宝应的刘台拱、刘宝楠伯侄,仪征的阮元和刘文淇、刘毓崧父子等,便是乾嘉间扬州学派的佼佼者。但追溯他们的学术传承,多半非戴震即惠栋。再深究呢?却又发现他们虽然个人风格差异很大,有的谨慎,有的狂放,有的专经,有的求通,有的宣称志在复古,有的不讳爱好“西学”,但不论是行迹怪诞的汪中,居乡横暴的焦循,曾为佣保的凌曙,致身公卿的二王,以及余人,在学术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非宋非汉趋向。这一趋向到曾任九省疆臣的阮元尤为明显。他是汉学家,但随着主持各省的教育、行政和大区军民政务的阅历日增,就越发倾向于调和汉宋。(www.xing528.com)
我曾经指出,18世纪的学术史中的所谓汉宋之争,原是清统治者施行的分裂文化政策的产物[16]。建立在一个少数民族压迫汉族和各民族的特权基础上的清帝国,它的最高权力控制者对汉文化传统的认知愈深,便对本族汉化的担忧愈甚。否则便很难理解,到乾隆帝即位,上距清建国已逾百年,在其祖父康熙帝在位时还极力拉拢的故明遗老遗少早已死光,而他厉行满汉隔离政策,反而超过以猜疑著称并建立遍布各省的特务网的其父雍正帝。从康熙到乾隆,祖孙三代总共君临中国一百三十八年,尤以乾隆帝统治的六十四年,分裂汉文化的政策最为露骨。一方面继续承认所谓朱子学是帝国统治思想的理论基石,一方面又鼓励所谓汉学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沉湎经史考证的风尚。时时讥嘲假道学,但自命朱熹信徒的又致身通显;往往表彰真汉学,但偶而赏给戴震以进士显衔,同时严惩敢于上书吁求用人泯除满汉界限的杭世骏,命其在罢官后“奉旨买卖破铜烂铁”:这就是乾隆帝自以为得计的驭汉之术。他的继承人嘉庆对此遵而勿失,可惜玩弄权术远逊于乃祖乃父。刚亲政便使王念孙获得首劾和坤的荣名,却又使洪亮吉获得忠君得咎的盛名。他以此显示朝廷已无能力继续先帝的分裂汉文化政策。于是阮元以疆臣身份欲充汉宋调人的策略,直接回应是失败。失败不在别处,就在他的幕府内。
在就任两广总督前,在主持浙江省政任内,阮元已奉旨修成《国史儒林传》。其中已明白表露,他以黄宗羲、顾炎武作为清朝汉宋两大派的共同开山,意谓说理学当宗黄,说经学当宗顾,而黄、顾曾互相称道,则后继者不必争孰是孰非。岂知首先惹恼了他的“同里同学”江藩。此人早有“狂生”名,总在大庭广众自赞“文无八家气”[17]。他既然连韩柳欧苏辈都不放在眼里,怎能想象他会由于寄身昔日学友篱下而附和其学术史见解?写定于阮元幕中并由阮元作序的《汉学师承记》,何以那样强调清学史的汉宋分野,乃至于清学大宗师顾炎武、黄宗羲,也被判作“以不纯宗汉学”,而置于编末,很可能是在故作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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