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同意把今本《论语》等同于《张侯论》的话,那么关于此书结集本的公案,本来可以就此了结。可惜还不能,还要经过两个世纪,今本才基本定型。
何晏的《论语集解叙》,实际是两汉时期的《论语》结集史。大约作于公元242年左右的这篇序文,考史不精,毛病不少,但结论值得注意:“前世传受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所见不同,互有得失。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
由于何晏是三国时魏人,因此后代学者解释此叙,多以为“前世”指西汉,“中间”指东汉,“今”指曹魏,但又据《汉书·艺文志》记载西汉有齐、鲁诸“说”,批评何晏忽略西汉就有训解。这一批评不符原意,何晏所谓前世,实际指三家传本并存时期,而把《张侯论》看作“中间”起点,这从序文说到张禹才指出有“说”可证[37]。因而,他所谓中间,也不是以朝代区分,而是指由西汉后期的张禹,到东汉末期的郑玄和曹魏初期的王肃、周生烈等,即以“训解”作分期基准。
这个“训解”时期,据我的考察,正是《论语》结集本由开始统一到基本定型的过程。详说起来,必须涉及那三百年经学史的各个侧面,非本文篇幅所及。单就《论语》结集史来说,可以简单陈述如下。
自从《张侯论》书以人贵,取得权威性的经典版本地位以后,便有专门疏释其说的著作,即何晏所谓《张侯论》“为世所贵,包氏、周氏章句出焉”。张禹原作又称为“安昌侯说”,本来就是他所作《论语》解释的意思。如今他的解释又有分析其章节句读的再解释,可见已取得“传”的地位。包咸是两汉之际人,东汉光武帝曾任命他为太子即汉明帝的《论语》教师,地位恰如前代的张禹,而他即用《张侯论》作课本,并为它作章句[38],可见《张侯论》在问世不到百年间,已经被统治者当作《论语》定本。
然而还有异说。佚名的周氏,大约与包咸同时或略后,据何晏说也为《张侯论》作过章句,据陆德明说还曾与包咸章句同列学官[39]。清代考据学家用尽力气,也没有考出他是何许人。他们如此注意周氏,是因为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紧接上说,还有这样一则记录:“郑校周之本,以齐、古读正,凡五十事。”郑即东汉末的郑玄,他的校本,被多数汉学家看作今本《论语》的真正定本。而这个定本,据说还有个原型,就是“周之本”,怎不令人力求了解其人其书呢?尽管他们没有结果[40],却使我们得知,在东汉初期或中期,《张侯论》便由姓周的某博士作过二度改编,这次改编用《鲁论》做参照本,大概凡《张侯论》不合《鲁论》之处,多依后者校正。这部改编本,在东汉必定很有影响,否则郑玄不会拿它作为重校的底本。因此,倘说这部改编本,是所谓“训解”时期出现的第二个统一结集本,也许并非无根之谈。
在东汉,虽然《张侯论》已被统治者当作定本,但西汉三家《论》还没有绝种。周氏用《鲁论》校改张禹本是一例,马融为《古论》作训说又是一例[41],而数郑玄提供的例证最显著。
生活在2世纪的郑玄,无疑是那个时代最博学的人物。他先习今文,后习古文,涉猎过东汉所有的各门学问,三十岁左右拜号称当世通儒的马融为师,用三年时间默识那时最高水准的学术奥秘,最后在仅有的一次师生接触中,用一串质疑难住了年逾八十的老师,作为对马融缺乏知人之明的报复,问毕就告辞还乡[42]。这使他声名大振,刚过四十便成为著名经学大师,尽管僻居山东海隅,门徒却常有数百上千人,家中婢女都熟读《诗经》,留下颇为浪漫的故事。东汉末的党锢事件,使郑玄莫名其妙地被宦官列入禁止做官的黑名单,但反而为他提供了潜心著述的机会,十余年间遍注群经,并与同时代最出名的今文经学大师何休论战而难倒对方,先后著书百余万言,其中就有关于《论语》的校释三四种[43]。
郑玄的经学,兼采今古文,而以古文为主;网罗两汉众家,而自成一家。他的特色在于集大成,他的系统在于破门户,因而号称“通学”。集大成的流弊是烦琐,破门户的流弊是诡异。三国以后,北方经学家墨守郑学,迹近烦琐哲学,南方经学家崇尚王学[44],偏离两汉传统,正是郑玄通学矛盾风格走向两极的表现。唐初的经学统一运动,起初也有企图统一郑学两极化的倾向。由晚唐至南宋的经学更新运动[45],在我看来正是郑学的否定。而清代汉学,说是恢复贾逵、马融、许慎、郑玄的东汉经学传统,在我看来也正是郑学的否定之否定。早在西晋,《春秋穀梁传》的注释家范宁,便以为郑玄是孔子以后儒者的第一人[46],这评价不算太过分。而郑学的特色,在郑玄的《论语》校释上,表现得就很明显。
《论语》郑注久佚。我们比清代学者幸运,他们花了极大力气由文献中辑佚,才略睹郑注旧貌;而敦煌石窟所出残卷,却使我们可见郑注本色。(www.xing528.com)
由文献文物的材料,可知郑玄解释《论语》,用的是本人校改本。这一校改本,来源有三说:一、何晏说,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47];但《鲁论》在西汉已有不同篇第的传本,这里没有指明何本。二、《隋书·经籍志》确指郑玄“以《张侯论》为本,参考《齐论》《古论》而为之注”;但前已指出,《张侯论》当是以《齐论》为主的混合本,这里等于说参考底本之底本而为之注,未免显得考古不精。三、前引陆德明说,以为郑玄所据的是“周之本”[48];佚名周氏与郑玄时代相接,用近人二度改编本作为再改编的基础,同郑玄注释群经的风格合拍,而且陆德明还说“周之本”是用《鲁论》校《张侯论》,也与何晏说相通,因此比较合理。不过三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指出郑玄用《齐论》《古论》作为校改的参考本,因而都承认郑玄实际上是对传世的三家《论》重作改编,但又是在近人改编的基础上重作改编。如果说郑玄的校改本,就是《论语》的新改订本[49],那是不错的。
作为研究孔子的材料,三家《论》的最大不同,不在篇章不同,而在文字差异。郑玄用《齐论》《古论》校改以《鲁论》为主的“周之本”,便由字异而导致义异。
比如说,孔子曾否学《易》,在孔子研究中是桩大公案。其实说是说非,依据的都是今本《述而》中的同一句话。这句话,郑玄从《古论》改作:“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但其中的“易”字,《鲁论》读作“亦”,于是文义大变:“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50]如此一来,孔子同《易经》的关系,连同司马迁以来关于孔子学《易》的全部肯定性论说,不就大有疑问了么?所以,即使最极端的古文经学反对者,如康有为,对这个分明出自《古论》的“易”字,也宁愿保持缄默,不说它出自刘歆所造的“伪经”或者王肃、何晏所造的“伪孔传”。然而,缄默不等于释疑,孔子未尝学《易》到底还有文献依据[51]。
同样的例子,还有今本《阳货》中孔子与子贡的一段著名对话:“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其中的“天”字,也是郑玄据《古论》校改,而《鲁论》本则作“夫”[52],也就是发语辞。如此一来,孔子的话就毫无神秘性了。他想不说话,理由不是自比为用支配地道循环来显示神圣意志的“天”,而是强调身教重于言教,只消自己行为合乎自然法则,便可收到教育效果。
一字之差,意思全变。类似例子,已由清代学者考出的,在今本中还有二十多处。由于郑玄在东汉末学术界享有极大权威,是各派军阀竞相罗致的对象,因此他的《论语》改编本,也同他校释的其他经典一样,迅速代替各家旧本而成为通行本,也就是今本的直接来源。然而,郑玄虽然比张禹有学问得多,却去古更远,不仅同样缺乏较可靠的原始结集本作为判断文字是非的依据,而且张禹所见三家《论》,又经两百年的辗转传抄、改编,也已非旧貌。用这样的传抄本进行改编,更是只能靠主观判断来裁定文字。所以,他的改编本,留下的疑窦决不会比《张侯论》少,反而可能更多。从前引二例看,能说郑玄是古非鲁的修改,更符合孔子的本意么?
至于郑玄的《论语注》,以后逐渐被何晏主编的《论语集解》排挤,终于失传。清代学者的辑本[53],敦煌保存的残篇,引起海内外学者很大兴趣,已有许多研究成果,为解释今本《论语》提供了很好参考。但我以为,就研究孔子来说,更需要的是通过郑注研究,努力弄清郑玄改编本保存的孔子材料的可信性,而不能限于弄清郑学。此点不属于本文范围,容作别论。
总之,到郑玄为止,《论语》的结集基本定型了。这个过程是漫长的,足有六百年。中间反复极多,在结集史上,空白和混乱交替出现,学派纠葛和政治干预相互作用,不少疑团有待澄清,更多问题需要索解。这里只是尝试对六百年结集史勾勒一个粗线条,但已可看出,结集的过程是材料真实性退化的过程,愈改编愈失真。正因如此,我们要想研究孔子和他的思想,便不能满足于利用今本《论语》,而只能由重新清理做起,第一步便是应对今本《论语》进行分解式的研究。在这一步工作没有完成以前,要把孔子研究向前推进,取得较显著的突破,那是很难的。质之方家,不知以为然否?
附记:原载《孔子研究》创刊号,中国孔子基金会,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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