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以主观意向裁定传本是非的统一结集本,终究出现了。它就是西汉后期张禹编定的《张侯论》。
张禹年轻时兼学《易》和《论语》,先后在著名的今文齐学大师门下受业[22],都以明习见称,很快便自立门户,收徒传经。西汉宣帝末被经学家们推荐入朝面试,虽未得官,却赢得奉诏主考的太子首席教师萧望之的佳评,说是“经学精习,有师法,可试事”,由此名声大著。元帝即位后,便由见习博士跃居新立太子的《论语》教师,时间约在公元前45年前后。这个太子就是后来的汉成帝,当时只有七岁左右,读《论语》时必定问题极多,首先遇到的困难当然是文字、章节、句读问题,而宫廷规矩又不许可这位小学生随时向老师问疑,于是老师便专门为他编了一部便于自学的简明教材。
初,禹为师,以上难数对己问经,为《论语章句》献之。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余家寝微。[23]
张禹向以“持禄固位”著称,还有谀臣之名,不是什么在学术上敢于标新立异的人物。由上引的他的传记可知,他的本意仅在于为年幼的太子编写一部自学课本。但既然编写课本,便不能不受教科书编写通例制约。愈初级的课本,愈要求内容简明、确定,不许可异说纷陈,这是古今通例。然而传世诸本,歧文既多,异义更杂。这就迫使张禹必须有所选择,而且从篇第到文字只能择一而从,所谓“采获所安”。这部课本,后来竟成为权威版本,成为代替三家本的统一结集本,当然非他始料所及。
张禹学习《论语》的老师王阳、庸生,都是《齐论》学者。然而他的改编本,却没有《齐论》特有的《问王》《知道》二篇,就是说与《鲁论》相同。这事引起后来学者惊异,纷纷探究张禹改编本删去二篇的原因。班固依刘歆说,首先将张禹说成西汉《鲁论》最后一位大师[24],而不悟与他在张禹传记中所说张禹师承齐学一事相矛盾。何晏看来发现了这一矛盾,改变说法:“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25]然而他也举不出张禹“本受《鲁论》”,究竟从谁人那里所受。何晏上距班固已有一个半世纪。又过了四百年,唐初的陆德明,才提供张禹从学《鲁论》的老师姓名,即夏侯建[26]。但他没有说明材料出处,而他说张禹“又从庸生、王吉受《齐论》”[27],也与《汉书》本传说“先事王阳,后从庸生”的记载不同。这就很难使人相信他并非出于臆测。另外,唐初魏徵等所撰《隋书·经籍志》、元初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对此都有解释,但都属于缺乏根据的猜测,这里不再列举。
其实,张禹本受《齐论》是真,他的改编本删去《齐论》特有二篇也是真。删去的原因,只要略知张禹为人,再略究受教于他的太子的父亲所学,便很清楚。他的学生是汉元帝之子,汉元帝当然很关心皇储的教育,甚至注意到皇储行路所表现的经学修养[28]。而汉元帝做太子时学习的,恰是《鲁论》[29]。张禹并不傻,他虽然早有重师法的荣名,倘见师法可能与王法冲突,便会背师谀君。因此,单是为了避免汉元帝可能起疑心,以为他想教太子与皇帝立异,就足以使他将《鲁论》所无二篇,弃置于太子课本之外。
张禹本的篇数,由此也可得到解释。《汉书·艺文志》列有“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说者都以为指张禹的《论语章句》[30],似无疑问。“鲁”字当指《鲁论》,本二十篇,但这里却说张禹的解说有二十一篇,难道《鲁论》有别本么?没有文献可征,使历代学者很伤脑筋,或疑其中“一”是衍字,删去便可通,或疑“二十一篇”是经、说合计,应指经二十篇,说一篇,增一“经”字便可通[31],但都找不到证据。他们疑来疑去,唯独不疑毛病可能出在那个“鲁”字上。前已指出,《艺文志》说张禹传《鲁论》,与《张禹传》所记他的师承不合,必有一错,而错的只能是“志”。这里“安昌侯说”是指《鲁论》解说,与叙录错误一致,而篇数并不错。怎么见得?《艺文志》在此目前,还列有“鲁夏侯说二十一篇”,当指夏侯胜的《论语说》。这位大夏侯先生喜说灾异,学杂齐、鲁,他的《论语》学师承不详。但他是鲁人,曾向兄宽的门人问学,而兄宽则是《古论》传人孔安国的弟子。夏侯胜传《鲁论》,但所解说的篇数从《古论》,以见“所问非一师”[32],这样解释似乎也勉强可通。《论语说》就是夏侯胜奉汉宣帝诏为太子即汉元帝编写的两套课本之一,稿成后曾得黄金百斤的重酬[33]。张禹为汉元帝的太子编写新课本,援用夏侯胜的先例,将篇数也依《古论》定为二十一,更不奇怪。
但张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汉元帝的特殊赏识,做了几年太子教师,便被外放至东平国任内史,终元帝世没有被召回。他的改编本当然也不会为世所重。公元前33年,汉元帝驾崩,汉成帝即位。张禹时来运转,人以书贵,书以人贵。他被年轻皇帝征召返朝,身份立即变成“天子师”,而且由于授成帝《尚书》的首席教师郑宽中不久病逝[34],使他成为皇帝的唯一师傅,备受困于母舅控制的成帝敬重,不断加官晋爵,几年间便位至丞相,封安昌侯。他早先编写的《论语章句》,也被成帝在诏书中一再引用[35],身价陡增,号称《张侯论》。(www.xing528.com)
西汉的经今古文学之争,经今文学内齐鲁二学之争,自有深刻的社会政治涵义,但在表现形式上则是各种版本的文字的经传争立学官,而能否立于学官,最终要看皇帝是否批准。因此,汉成帝在诏书中屡引《尚书》《论语》,也就是把他熟读的郑宽中、张禹的解说本当作权威定本引用,不仅在无形中承认了他们所据文本的合法性,更分明把他们的解说提高到凌驾于各种官方经说之上的地位,使其具有不容置疑的经典性。而张禹尽管品格低下,虚伪、贪婪、势利、奢淫,是腐败官僚的典型,却被皇帝称颂为“以道德为师”[36],拜相封侯,位极人臣。这当然令那些追逐明经术以取青紫的经生们倾倒,把他赖以起家的新本教科书视作谋宦秘诀,所谓“欲为《论》,念张文”。
就这样,一个政治庸人,一部普通课本,居然成为《论语》结集史上的重要路标。当然,事情本身带有很大的机遇性,然而因果关系本来就是机遇性的总和。讨论这一问题,不是本文的任务,应当另作别论。
《张侯论》无疑有历史意义。它合并齐、鲁两种传本,求同去异,还可能采取了《古论》的分篇,从篇第到文字都重新厘订,从而结束了各持不同传本进行徒劳争论的历史,使《论语》学者可以在统一结集本的基础上从事研究和讨论。在以经学作为统治思想的理论形式的汉代,它对于确立统治思想的历史进程,无疑起了促进作用。
问题在于,作为孔子对话录的统一结集本的《张侯论》,对于孔子研究来说,究竟有多大的科学意义?衡量这一点,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它保存的材料的可信程度。
由于《张侯论》又经东汉学者进行过二度乃至三度改编,已失其真,并非如近人常说的那样就是今本《论语》,因此我们也难以就书论书,对它的材料价值作出判断。但有一点可以断言,那价值是可疑的。如前所说,没有比西汉传世诸本更原始的古本作为改编的依据,不是张禹的过错,然而仅在几部近代抄本的基础上进行改编,犹如不凭出土实物而单凭模糊杂乱的后代文献来复原古代文物一样,即使怀着求真的渴望,也很难达到逼真的效果。何况张禹并没有这样的渴望。他的心术不正当,使他在改编时唯看皇帝眼色,唯求调和诸本,唯从主观出发决定是非取舍。他的方法因而很主观,对于差别颇大的各种传本,不是求同存异,而是存同去异,或者改异为同。这固然是西汉今文经学家的通病,但在他所谓“采获所安”的掩护下更加发展。因此,他的改编本,只可能比所据各本更失真。特别是由于这个版本借助于政治进程的干预而取代了传世诸本,后人仅见他改定的“同”,不知他删削的“异”,因此要想通过考异认同,追究孔子对话录的旧貌,不是更难么?
可见,就结集史来说,《张侯论》出而三家《论》微,也幸也不幸。正统思想家或许以为大幸,孔子研究者则只能视作不幸,因为它虽然有历史意义,却未必有科学意义,单想作为史料便靠不大住,何况其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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