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的原始结集过程不明白,《论语》的今本结集过程更不明白。
在没有造纸术和印刷术的时代,书籍流传全靠口授手抄,通常写在竹简木牍上,豪华本便是帛书。“学富五车”算是对大学者读书极多的颂赞,其实装满五辆牛车的简册,充其量字数不过一二百万,迻印成今天的排印本,至多十册,只够装满一个小手提包。那时代人们得书读书的困难,于此可以想见。
秦汉之际持续三十年的“挟书”禁令,中间又经过长达十余年的动乱岁月,直接后果便是西汉前期的严重书荒。当公元前191年“挟书律”终于由西汉政府明令废除以后,渴求了解古文化的热情,也表现为访求古书的风气大开。上自皇帝贵族,下至布衣寒士,愈来愈多的人染上了“古书热”。随之出现的是一个手抄本盛行的时代,旧藏的,新写的,从老博士脑海里冒出来的,在旧屋子夹壁内拆出来的,辗转借抄的,重金访购的,尚具原书旧貌的,仅存残篇断简的,用今体字迻录的,用古体字书写的,传授可考的,来历不明的,出处可疑的,窜改伪造的,杂然纷陈。
《论语》就属于那个时代出现的来历不明的一类。
它的原始结集本,假如按照两汉学者相信的孔门弟子共撰说,那么无论结集于孔子的生前或死后,都不会迟于公元前5世纪中叶;假如按照唐宋学者怀疑的孔门再传弟子辑录说,那么也不会晚于公元前5世纪后期,因为他们所指的一个主要编者子思,约在前431年也死了。
古怪的是,自那以后到公元前2世纪中后期,即西汉景、武之际,至少有两个半世纪之久,这部原始结集本在文献中一直不见踪影。可能是曾参三传弟子的孟轲,可能是仲弓直系传人的荀况,都以孔门正宗自居,时时称引孔子的言行,也时时称引《诗》《书》《春秋》诸经,但都没有直接称引过《论语》,好像这部书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8]。战国其他子书也是如此。
怎么解释《论语》原始结集本“失踪”之谜呢?(www.xing528.com)
可能的谜底,也许应从孔门各派的宗派对立中间去寻找。那就是孔子死后,他的门徒很快分裂成八个或更多个宗派,其中一两个宗派首领组织了这部孔子对话录的结集。如韩非所说,战国时代孔门各派都自称继承了真正的孔子学说。怀着如此强烈的宗派情绪,一派或两派辑集的“真孔子”遗说,绝对得不到其他各派的承认,这是不言而喻的。假定这一推断符合事实,那么孟轲、荀况不谈《论语》,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相反却提供了否定性的证据,说明它的结集出于曾参门徒的说法是错误的,出于仲弓与子夏共同主持的说法也站不住脚——自然还要以假定关于孟、荀师承系统的考证可信为前提。合理的倒是《论语谶》保留的传说,即它由子夏主持结集。
如果谜底真是如此,那么西汉景、武之际,《论语》渐成显学,也可得到合乎逻辑的解释。经历了秦朝焚书坑儒的严重打击,儒学内部的宗派对立情绪削弱了,而叔孙通“知时变”在新王朝取得的成功,促使各个宗派都共同趋向于争当帝师王佐。但西汉政权转向崇尚黄老治术,又使儒学的这一努力受到挫折。于是司马迁描述的“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的情形,自然成为儒学各宗派的注意焦点[9]。景、武之际,正是双方冲突达到白炽程度的时候[10]。特别抬出孔子与老子对抗,便成为儒学各宗派的共同需要。因此,除“六经”以外,以记录孔子言论为主的这部《论语》,获得准经典的地位,即由宗派秘籍升格为教主遗训,被各派同尊,迅速广为流传。
当然,谜底也可能相反,那就是所谓原始结集一事本属乌有,在先秦流传的只是零章散篇。今本《论语》诸章的宾主称谓很不一致,似可作为这一推断的依据。对于孔子,多数章通例称“子”,但有几章却与氏连称“孔子”,令人有理由怀疑它们原非孔子门徒的记录。对于门徒的称谓更不一致,称字不氏的居多,如子路、子贡之类;但有的却氏字连称,如颜渊、冉有、樊迟等;有的则氏而不字,如有子、曾子;还有的或直接称名,如原宪在“宪问耻”章仅称宪,或名氏兼举,如宰予;另外还有称谓随章不同,如冉有,时而称冉求(名氏兼举),时而称冉子(氏而不名),闵子骞(字氏连称)或称闵子,宰予或称宰我,原宪或称原思,等等。这类称谓的混乱,令人更有理由怀疑多数篇章本各独立,出于不同时间不同身份的记叙者的口授或笔录。清代刘宝楠早已怀疑今本《宪问篇》即原宪所记,理由就是首章“宪不称氏”[11]。其实,倘若从称谓角度进行分章研究,怀疑称谓方式相同的各章本属撰人相同的作品,似更合理。例如称字不氏的诸章,大概原是门徒本人的各自记录,这由孔子答子张问行而“子张书诸绅”[12]可得佐证。字氏连称诸章,大概多半出于同门的侧记或追叙,因为这类称谓用于颜回、冉求身上最多。他们都是孔门中的上座弟子,与孔子的对话,或者孔子对他们的评论,无不吸引同门的注意与揣摩,而颜回早死,冉求从政,未必留下问学笔记或回忆。于是关于他们的言行见诸记录,必加姓以示与记叙者区别,便可说是合理的推断。至于称氏而不字,如曾子、有子之类,柳宗元推测都是他们的门弟子的记录,是可取的,但他以为全部《论语》都出于曾门弟子之手,则未免以偏概全,并不可取。别的称谓也可同样作出合理解释,兹不赘述。
假如谜底真的可作如此相反的解释,那么当然也会推导出与前说相反的结论,那就是《论语》的结集,时间可能晚得多,不是在公元前5世纪,而是在公元前2世纪的西汉景、武之际。怎么见得?因为这时出现了上面说的特殊需要,所以把原属零章散篇的孔子对话录,加以搜集,删重除复,补缀分篇,集成一书,如后来刘向、刘歆新编《战国策》《山海经》等所做的工作那样。但由于主其事者已自觉有尊孔黜老的特殊需要,因此自讳新编,而托名于孔门文学科之最的游、夏之徒[13],在逻辑上也可通。
然而,在逻辑上可通,在历史上未必如此,例证多得很。因而,以上两种相反的推断,虽然都不乏足够的理由,却都缺乏第一手的史料作证,至今仍属假设。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是我们的研究方法。历史属于过去。过去种种,都已是既成事实,决不会因为逻辑上尚有各种可能而改变。我们的研究只能追求逻辑与历史的统一,不能为了逻辑而不顾历史,道理就在这里。正因如此,在我看来,从逻辑上说,后一种推断更合理,但除今本《论语》称谓或文体差异而外,迄今没有更多证据。前一种推断同样合乎逻辑,却难以解释今本《论语》编撰形式存在矛盾的事实。然而它的原始结集出于孔门弟子或再传弟子的说法,不仅为汉以来学者所公认,还有文献记录的支持。相传汉武帝初在鲁国孔子旧宅中发现过壁藏的《古论语》,西晋时盗墓者发掘战国魏安釐王墓所得大批竹书中又有古本《论语》,就是文献提供的两则例证。尽管孔壁、汲冢两种抄本早已亡佚,却不能因此否定它们的历史存在。所以,我们仍然只能两存其说,承认目前还没法从历史上解开《论语》原始结集本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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