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不是孔子的著作。这个否定性论点,对于历代《论语》学者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因而,它从来没有像《老子》《庄子》那样,发生过“版权”是否属于孔子的争讼。
但关于《论语》的“版权”争讼仍然存在。较早提到它的作者的,是公元前1世纪的西汉著名经学家兼文献学家刘向。他的《别录》,以为《论语》“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虽然孔子一生有弟子三千,高足也有七十二,刘向并没有确指记录者是谁,但他的意思是清楚的,即认定此书是孔子学生当时的听讲笔记,记下的都是好话。
可是,与刘向同时的另一著名经学家匡衡,却以为此书不仅记言,而且记行:“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1]
不过,匡衡并没有对《论语》作者提出异议。提出异议或确议的,是两汉之际谶书的佚名作者。那时在社会上流传着假托孔子预言的谶书中间,有一部叫作《论语崇爵谶》,今存仅一条,恰好说到《论语》的作者:“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事素王。”[2]子夏是孔子晚年的著名门徒,在孔子死时年方二十八岁,在孔子死后与子游、子张、曾参等,各立门户,互相攻讦。但汉朝以来的学者,多以为他是孔门大部分经书的传授者。因此,《论语崇爵谶》佚名作者,说子夏是《论语》结集的为首人物,也许不无根据。但此说如可信,则结集时间当在孔子死后,因而实际上否定了刘向的判断。
《七略》的作者刘歆,则采取调和的姿态:“《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撰,故谓之《论语》。”这里,他既维护乃父刘向的说法,又否定匡衡的记行说,还肯定书是孔子死后编辑的,不是颇有摇摆之嫌么?但此说有两点新意,一是说书中还有孔子回答“时人”的话,二是说书中还有孔子弟子互相议论的记录,这些议论的性质属于接续从先生那里听来的话。也就是说,不属于“接闻于夫子之语”的范围,在书中便不收录。应该说,作为对书的描述,刘歆此说是相当全面的,尽管他回避了确指哪些门人是论撰者。因此,近百年后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袭用此说,表明它为人们所接受。
但刘歆说法比较含糊,倘引用不小心,便启疑窦。东汉后期的赵岐的《孟子题辞》,就有这纰漏。他说:“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人们知道,孔子的著名弟子,如颜回、子路、宰予等,都比孔子早死,又如冉伯牛、原宪等,或病或隐,怎能在孔子死后参与《论语》结集呢?(www.xing528.com)
于是,刘歆说的“门人”,到底指谁和谁,就必然要提出讨论。与赵岐同时的郑玄,便确指《论语》的撰集者是仲弓、子游、子夏等[3]。根据呢?也许有,也许没有。因为郑玄的《论语序》早佚,即使博学的清代考据家,也不知这话出于郑玄何书。但后人却信之不疑,包括郑玄的论敌王肃在内。清代的《论语》注释家刘宝楠的一段话,很能反映这样盲从郑玄者的逻辑:“要之《论语》之作,不出一人,故语多重见。而编辑成书,则由仲弓、子游、子夏首为商定,故传《论语》者能知三子之名。郑君习闻其说,故于序标明之也。”[4]没见过郑玄原序,也举不出任何证据,却能将过程说得头头是道,这不是用想象以济考据之穷的明证吗?
对于郑说当然有怀疑,但已是郑玄去世后六百年的事。现存的首出怀疑论,是生活在8、9世纪交替时期的柳宗元的《论语辩》。他以为,《论语》不是孔子弟子所记,而是孔子的再传弟子、曾参的弟子乐正子春、子思之徒所作。他的理由极简单,曾参比孔子小四十六岁,在孔子弟子中间最年轻,但《论语》却记载了曾参老死的情形,那时“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5]后一推论,已被刘宝楠驳倒,指出《论语》中孔子弟子称“子”的,还有闵子骞、冉伯牛和冉求三人[6]。然而程颐、朱熹却似乎没有见到这样的事实,他们把柳宗元的推测再往前推,断言这部书“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二子独以子称”[7]。据说,程颐、朱熹属于归纳派哲学家。归纳法强调由特殊到一般,倾向于无征不信。程朱在这里恰好是对证据视而不见,有征不信。可见讲逻辑不等于守信仰,当逻辑不利于信仰时,无论怎样标榜归纳逻辑,也必定要抹煞证据,强迫客观历史迁就主观需要。
程朱自然还另有所图。朱熹竭力表彰“四书”,宣扬《大学》为“初学入德之门”。而引人入门的作者,据他们说就是曾参。宋以后,曾参的地位被理学家越抬越高,由贤人而圣人,在孔庙里变成仅次于“复圣”颜渊的“宗圣”。这与程朱强调《论语》出于曾参弟子之手,岂无密切联系吗?
经学家也好,理学家也好,谁都没有提供《论语》结集时间和作者的确凿证明。既然如此,《论语》能否成为关于孔子的第一手材料,岂非存在莫大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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