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想把统治阶级的思想和统治阶级的本身分割开来,如果不想重覆单靠理论演绎来说明观念演变的陈旧方法,则我们在考察西汉统治学说更迭过程的时候,就首先需要透过那些乏味的经学词句,去揭露它们背后存在的实际关系。
正像中世纪社会史上触目皆是的情形一样,西汉王朝的统治阶级内部,充斥着错综的纠葛和激烈的争夺。君主专制的特性,使统治阶级各个派系间的纷扰,必定集中表现为层出不穷的宫廷密谋。而在西汉,从吕后起便形成的母后干政传统,又使宫廷政治往往环绕母子、祖孙、帝后或后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出现一个又一个旋涡。
前面已道及的窦太后,便是西汉中叶处在政治旋涡中心的一名主要角色。汉文帝的这位遗孀,尽管早已双目失明[46],却相继凭借母亲、祖母的独特身份,密切监督着她的儿皇帝和孙皇帝的一举一动。司马迁多次写到景武之际儒学受冷遇乃至被贬损,都不忘特别指明原因在于窦太后“好黄老之术”“好老子言,不说儒术”[47]。可知那时利用权力干预儒术独尊进程的主要障碍,正是窦太后的存在。
根据司马迁的描述和班固的补充,可以了解窦太后的大概形象:她年轻时做过吕后的宫人,之后靠退让和逢迎博得汉文帝及其母薄太后的欢心,因而虽失明却保全了皇后地位;等到“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便立即追蹑大婆母吕后的脚印,运用多年宫廷生活养成的弄权经验,至死抓住政治控制权不放,以致当时的宫廷侍臣把这个专横的老太婆看作“女主”[48]。由此便不难理解,她那样爱好《老子》一书,貌似恪守曹参以来的传统治术,其实是因为它的某些说教符合自己由卑弱地位爬到权力顶峰的经验。“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49]
事实表明,《老子》一书中间政治思想的积极因素,例如说统治者应有自知之明,要能体察民心,不要胡作非为等,恰是窦太后所不理解不接受的。她陋于大体,溺爱幼子长女,放纵他们干政乱纪,又竭力替自己的家族成员谋取权势,经常迫使汉景帝陷于自坏法纪的困境。还在她刚立为汉文帝皇后不久,拥立文帝的元老周勃、灌婴等便担心她“复放吕氏大事”[50],看来那并非多余的忧虑。因此,她愈强迫人们宗奉《老子》,愈显示自己不过在亵渎老子,利用老子。如同秦始皇用粗暴手段压制各家学说引起人们普遍憎恶法家理论的情绪一样,窦太后用更粗劣的手段排斥黄老学派的竞争对手,只能激使包括她的子侄在内的统治集团要角憎嫌老子,转向儒术。例如窦太后对敢于当面否定《老子》的儒者辕固生实行恶作剧的惩罚,就引起汉景帝对辕固生的同情和援救[51];而她曾出力扶持过的侄儿窦婴,也因她纵容长女为报复姑嫂私怨而玩弄阴谋废掉无罪的太子[52],愤而支持儒学绌老子[53]。
倘说窦太后以母后干政比吕后有高明之处,那就是她替宫廷阴谋包上了特定学说的外衣。但所谓有利必有弊吧,别的野心家在玩弄宫廷阴谋以剥夺她的权力的时候,也会如法炮制。这个人已经出现了,他就是田蚡。(www.xing528.com)
田蚡是汉景帝皇后王氏的同母异父弟。王氏在宫廷阴谋中就是个出色人物,她利用迷信博得汉景帝爱幸,巴结窦太后长女使其为自己儿子成为储君出力,又运用“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阴谋手段促使汉景帝下决心废掉已立的太子,因而挤掉候补皇后栗姬,而使自己变成皇后,儿子刘彻立为太子[54]。田蚡学乃姊的样,刚进入宫廷便极力巴结窦太后那位炙手可热的侄儿窦婴。他读过几篇杂家著作,如《槃盂》等,能言善辩,会讨乃姊欢心,因而获得汉景帝宠幸,很快爬到禁军高级将领太中大夫的显要地位。
前141年,汉景帝死了,“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55]。这个新进的顾命大臣,登台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借重太后之弟的身份,把自己封做贵族,即武安侯。
虽说田蚡在思想上没有固定信仰[56],但作为政治野心家,他却有一以贯之的贪欲,那就是不择手段地追逐权势。不消说,在宫廷内外搞掉窦太后及其家族的势力,以田氏专政取而代之,便是他的鹄的。时机也对他有利。正逢君位更迭之际,窦太后年老眼瞎,新皇帝年少易制,背后有今上母后作为奥援,他怎么不急于大显身手呢?
于是,窦田两家外戚集团争夺王朝最高统治权的火并,便在尊黄老还是尊儒术的形式下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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